文 圖/戰志杰
“供春”考辨
文 圖/戰志杰
有關紫砂陶茶具的起源及其創始人供春的研究,一直是個爭論頗多的話題,也是長期困擾學術界的一個難題。一方面,記載早期紫砂陶茶具的歷史典籍和文獻資料較少,且受當時歷史條件的局限,一些典籍、文獻中往往存在著明顯的玄虛和臆造的成分;另一方面,隨著考古出土實物的不斷增加和相關研究的逐步深入,人們發現出土實物與歷史典籍的記述存在很大差異,有些現象無法做出合理的解釋。帶有“橫空出世”意味的“供春創始說”,既不符合當時當地的制陶業應有的水平,也不符合事物產生、發展的一般規律。所有這一切都使得早期紫砂陶茶具的研究,變得愈發撲朔迷離,無法取得較大的突破。
那么,在紫砂創始和發展的歷史中,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的,幾乎成了紫砂創始的標志或符號的“供春”究竟是誰呢?

傳為供春樹癭壺
明代的典籍、茶書中,除了周高起的《陽羨茗壺系》以外,只有在極少數的茶書筆記中偶爾見到“龔春”或“供春”一詞,卻大都語焉不詳,不像時大彬那樣既有徐應雷《書時大彬事》、江盈科《諧史》和張大復《梅花草堂筆記》等許多當時的文人記述,又有許多作品出土、傳世。迄今卻沒有一件確鑿的實物可以佐證是供春其人的作品,真可謂“只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總之,供春給人的印象是若隱若現、飄忽不定,且有幾分詭譎、神秘的成分,使人難窺真容。

南京明代吳經墓出土紫砂提梁壺
《陽羨茗壺系》書成于明末崇禎年間(1628~1644),專門記述了陽羨(今宜興)紫砂工藝發展過程及名工巧匠,分創始、正始、大家、名家、雅流、神品、別派等七個條目。行文如同講故事,把歷史、人物、工藝、名品特色等融匯其中,是首部記載宜興紫砂業的專著。
對于供春身世的爭論,可謂由來已久。明清以來從未間斷,但大都集中在姓氏、性別上。周高起在《陽羨茗壺系》中說:“供春,學憲吳頤山公青衣也……世以其孫龔姓,亦書為龔春”,并注釋:“人皆證為龔,予于吳冏卿家見時大彬所仿,則刻‘供春’二字,足折聚訟云”。周高起之所以這樣寫,是因為早在他著《陽羨茗壺系》四十八年前的萬歷年間(1573~1620),就出現了“龔春”一詞,而“供春”一詞,卻在其后的三十八年才首次出現。

時大彬款如意紋蓋三足圓壺
“龔春”一詞,首見于萬歷二十五年(1597)許次紓所撰的《茶疏》。《茶疏》在中國茶文化史和紫砂發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他在《茶疏·甌注》一條說:“茶注以不受他氣者為良……往時龔春茶壺,近日時彬所制,大為時人寶惜。”從語義上看,許次紓所謂的“龔春”并非人名,而是指的壺式或功能。這也許是許次紓對新興起的紫砂壺功能的一種隱喻。萬歷二十年(1592)左右正是飲茶方式由“點瀹法(撮泡法)”向“壺泡法”轉變的時期。“點瀹法”中茶壺的功能及作用是“注水于春(茗)”,因此稱茶壺為“注春”;而“壺泡法”卻不同,茶壺的功能及作用是“壺供(龔)春茗(茶水)”,因此便被許次紓稱為“龔春”。而“龔春”和“供春”原本是同義詞。“龔”字與“供”字通,“龔春”即為“供春”。

《袁宏道集箋校》
也就是說,“龔”和“供”原本是一個字,“供”字是由“龔”字演化而來,其本義首先是“供給”的意思。由于大多數人并不了解這一點,且“龔”字作為姓氏用字被廣泛使用,幾乎成了姓氏的專用字,因此在人們頭腦中形成了思維定勢,所以當“龔春”一詞出現以后,使人聯想到的首先是人的名字,以致在流傳過程中以訛傳訛,成為一個人名字,再加上文人士大夫的“蹱事增華”,其原來的本義被完全湮沒了。

《長物志》中首次將“龔春”寫作“供春”
自許次紓的《茶疏》創造了“龔春”一詞以后,直到崇禎七年(1634)文震亨撰寫《長物志》之前,茶書等專業書籍上有關茶壺的記載,主要以時大彬為主,有關“龔春”的記載并不多,只是零星出現過幾次,且大都沿用許次紓的用語和原義。如成書于萬歷三十八年庚戌(1610年)屠本畯撰著的《茗芨》一書:“茶壺,往時尚龔春,近日時大彬所制,大為時人所重。蓋是粗砂,正取砂無士氣耳。”并注明此語引之《茶疏》。同樣也是成書于萬歷三十八年,由聞龍撰寫的《茶箋》一文中,有這樣一段描述:“因憶老友周文甫……嘗畜一龔春壺,摩挲寶愛,不啻掌珠……”詞義與《茶疏》完全一致。

《陽羨茗壺系》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龔春”一詞具有人物姓名特征的表象,因而在流傳過程中很容易被誤讀、誤傳,使“龔春”一詞發生詞性、詞義的變化和轉換——由一個形容茶壺功能的復合詞,演變為一個人姓名的專用名詞。特別在當時的文人的筆記小品中,會經常出現這種情況,如萬歷年間曾任吳縣縣令,被譽為“公安三袁”之一的袁宏道,在其所著的《瓶花齋雜錄》中說:“近日小技著名者尤多,然皆吳人 。瓦瓶如龔春、時大彬,價至二三千錢……”。將龔春和時大彬排列,顯然是作為人名來使用的。袁宏道另一首詩《月下過小修凈綠堂試吳客所餉松蘿茶》:“碧芽拈試火前新,洗卻詩腸數斗塵。江水又逢真陸羽,吳瓶重瀉舊翁春。”將“龔春”又誤作“翁春”,可見袁宏道也僅僅是道聽途說,不明就里,并不了解“龔春”一詞的來歷和其背后蘊含的真正含義。同樣是萬歷年間,與屠本畯、聞龍皆為好友的薛岡,在其所作的《天爵堂集·斗茶文》中,又有“宮時之壺具施,成宣之杯畢發”的句子,將“龔”字又變成了“宮”字,凡此種種,皆因時人以訛傳訛,不了解“龔春”和茶壺的淵源所致。而這恰恰好為以后吳洪化虛擬一個書僮“供春”,提供了來源和依據。
“供春”一詞,最早出現在文震亨的《長物志》中,該書比《陽羨茗壺系》提前了10年,也是書僮供春名字的來源。《長物志》是一部關于生活和品鑒的筆記體著作,文震亨在書中說:“茶壺以砂者為上,蓋既不奪香,又無熟湯氣,供春最貴,第形不雅,亦無差小者。”從語法上看,文震亨所說的“供春”應是指茶壺的功能無疑,文震亨將“龔春”改為“供春”,顯然是了解“龔”與“供”兩個字之間的關系。作為對生活器具和紫砂茶具深有研究且造詣極深的學者,文震亨沒有受“龔”字作為姓氏用字的影響,真正理解許次紓創造“龔春”一詞的用意和它與紫砂壺功能的內在聯系,文震亨改用“供春”一詞,其意在避免用“龔春”較為隱晦而造成的誤解;其次,文家作為世代名門望族,從成化(1465~1487)、弘治(1488~1505)年間起,文征明就熱衷于茶事,且與宜興當地文人士子(如吳綸等人)多有往來,對宜興當時當地的飲茶方式的沿革變化和紫砂茶器的發展淵源了如指掌,從上述對供春壺的描述上看,文震亨見過早期“供春”壺是確定無疑的。
繼文震亨《長物志》之后,特別是崇禎末期,吳洪化巧妙地借助于歷史上對“龔春”、“供春”的記載和在時代變遷中因詞性轉化而造成的誤解,通過《陽羨茗壺系》的演繹,精心打造了一個書僮供春的形象,使得“龔春”一詞發生了根本詞性的改變。

元代趙孟頫《斗茶圖》
吳洪化、周高起為什么要虛擬一個歷史上并不存在的書僮供春,并把他和與紫砂沒有什么關系的吳仕聯系在一起呢?這一切都基于吳仕的父親吳綸在當時文人中所具有的影響和他與早期紫砂陶茶具崛起之間的淵源關系。
吳綸(1440~1522),字大本,號心遠居士,生于明正統五年(1440)庚申,卒于嘉靖元年(1522)壬午,盛年時主要活動在成化、弘治和正德(1506~1521)早期,這一時期正是宜興紫砂陶“注春”嶄露頭角,開始逐步納入文人視野的關鍵時期。從吳綸與名士吳寬、沈周、文征明、王鏊、顧元慶等一大批文人的交往看,吳綸一直致力于宜興茶的宣傳和新式飲茶方式——點瀹法(撮泡法)的推介,而正是這種新的飲茶方式,催生了新的紫砂陶茶具的誕生。吳寬在《吳大本嘗論煎茶法》詩中說到:“今年陽羨山中品,此日傾來始滿甌。谷雨向前知苦雨,麥收以后欲迎秋。莫夸酒醴清還濁,試看旗槍沉浮載。自得山人傳妙訣,一時風味壓南州 。”對吳綸傳授的新的飲茶方式贊嘆不已。顧元慶在明嘉靖二十年(1541)重刻錢椿年《茶譜》序中說:“余性嗜茗,弱冠時識吳心遠于陽羨,識過養拙于琴川,二公極于茗事者也,授余收焙烹點法,頗為簡易……頃見友蘭翁(錢椿年)所集《茶譜》,其法與二公頗合……”。至于文征明,更是有多首詩對吳綸惠茶寄茶表示感謝。由此可見,吳綸對新的飲茶方法的推廣不遺余力,且具有較大的影響,而這種新的飲茶方式的興起,又直接或間接地促成了紫砂陶茶具的興起,可以說吳綸對宜興茶和紫砂的發展居功至偉。吳洪化之所以推出吳仕作為書僮供春的主人,正是緣于吳綸在當時當地所具有的影響。但吳綸畢竟是一名沒有取得正式科舉功名的鄉紳,雖然在太湖及周邊地區具有一定的知名度,但宜興紫砂要在更大范圍內被文人士大夫接受,僅靠吳綸的影響力是遠遠不夠的,這一點,與其身為“四省文宗”的兒子吳仕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于是吳洪化等人將吳綸父子巧妙地“嫁接”,并將因推廣新式飲茶方式而催生的茶壺“供春”(吳綸倡導的新的飲茶方式催生了早期燒水注茶壺“注春”,到萬歷中期,經時大彬改進后,茶壺功能進一步改變,成為泡茶用具,成為“供春”)演繹成書僮供春的形象,巧妙地化解了士大夫對“等而下之”的百工技能難以親力親為的矛盾。
吳洪化、周高起聯袂演繹的“供春創壺”這幕精彩歷史劇,吳洪化是總導演,只是借助周高起的筆墨才情而顯現在世人的面前。同時我們也應該看到,吳洪化、周高起的這些做法,并非出于個人的私利而刻意造假,而是完全出于紫砂發展的客觀需要,是在當時社會文化大背景下采取一種最行之有效的方法,這和今天以贏利為目的的弄虛作假和商業炒作,有著本質的區別。而他們精心打造出來的書僮供春,業已成為紫砂文化的一個重要標志,從這個意義上講,無論供春的詞性如何演變、轉換,都是紫砂歷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