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冉萬里
《延興寺舍利塔銘》隱藏的秘事
文 圖/冉萬里

陜西耀縣神德寺塔基地宮出土石函上舍利弗、阿難、大迦葉和大目犍連供奉舍利的紋飾
咸陽博物館藏有一件隋仁壽元年(601年)的舍利塔銘,并被收錄于《咸陽文物志》,定名為“延興寺舍利塔銘”。塔銘呈方形,邊長32厘米,厚9厘米,陰刻正書5行,中間一行空4字,銘文內容為:“大隋仁壽元年歲次辛酉十月十五日,延興寺比丘智璆為皇帝及法界眾生造舍利塔一區,與國家世塔同時建立?!边z憾的是這件舍利塔銘出土地點不詳,不過在目前尚不能證明銘文中所言的延興寺另有所指的情況下,可以初步認定該塔銘就是隋文帝在大興城為高僧曇延所建的延興寺。筆者擬就有關文獻資料對這件舍利塔銘略作考釋。
《延興寺舍利塔銘》中提到仁壽元年延興寺比丘智璆為皇帝及法界眾生造舍利塔之事,并云“與國家世塔同時建立”,說明仁壽元年的建塔瘞埋舍利活動,除隋文帝下詔官方所建三十州即三十處之外,尚有其他。

山東平陰洪范池塔基地宮及石函剖面示意
據《廣弘明集》卷十七云:“皇帝以仁壽元年六月十三日,御仁壽宮之仁壽殿,本降生之日也。歲歲于此日深心永念,修營福善追報父母之恩,故迎諸大德沙門與論至道將于海內諸州選高爽清靜三十處各起舍利塔?;实塾谑怯H以七寶箱,奉三十舍利,自內而出置于御座之案,與諸沙門燒香禮拜,愿弟子常以正法護持三寶,救度一切眾生。乃取金瓶瑠璃各三十,以瑠璃盛金瓶,置舍利于其內,熏陸香為泥,涂其蓋而印之,三十州同刻,十月十五日正午入于銅函、石函,一時起塔?!痹谶@次建塔瘞埋舍利的過程中,采用了統一的制度,并在同一時間瘞埋。這也可以從已發現的諸處仁壽元年舍利塔下銘得到證明。

陜西耀縣神德寺塔基地宮出土石函剖面示意
雍州周至縣《仙游寺舍利塔下銘》云:“維大隋仁壽元年歲次辛酉十月辛亥朔十五日乙丑,皇帝普為一切法界幽顯生靈,謹于雍州周至縣仙游寺奉安舍利,敬造靈塔?!保ā妒詹丶摇?000年第7期)
岐州岐山縣《鳳泉寺舍利塔下銘》云:“維大隋仁壽元季歲次辛酉十月辛亥朔十五日乙丑,皇帝普為一切法界幽顯生靈,謹于岐州岐山縣鳳泉寺奉安舍利,敬造靈塔?!保ā犊脊排c文物》1985年第4期)

岐州岐山縣《鳳泉寺舍利塔下銘》
京兆大興縣《龍池寺舍利塔下銘》:“維大隋仁壽元年歲次辛酉十月辛亥朔十五日乙丑,皇帝普為一切法象,幽顯生靈,謹于京兆大興縣龍池寺奉安舍利,敬造靈塔?!保ā栋谁偸医鹗a正》卷二十六)
至目前為止,隋大興城及其周圍地區在仁壽元年建塔并瘞埋舍利的寺院,文獻記載并得到考古證實的有仙游寺和鳳泉寺。文獻沒有記載,但有塔銘可資佐證者有龍池寺。同時,在當年十二月二日于大興善寺起塔供養舍利,大興善寺建塔瘞埋舍利未與其他三十州同時進行。此事見于其他文獻記載,如《酉陽雜俎》續集卷五《寺塔記上》“靖善坊大興善寺”條云:“發塔內有隋朝舍利塔,下有記云:爰在宮中興居之所,舍利感應,前后非一。時仁壽元年十二月八日?!?/p>
《延興寺舍利塔銘》所云的時間,不僅與以上所列舉的舍利塔下銘中的瘞埋時間一致,也與文獻記載的瘞埋時間相同。它的存在說明了這樣一個事實:仁壽元年在官方統一建塔瘞埋舍利之外,還存在寺院或者僧人私自瘞埋舍利的情況,這補充了文獻記載的不足。值得注意的是,延興寺舍利塔銘銘文中明言“與國家世塔同時建立”,說明該寺僧人對仁壽元年在全國建舍利塔之事非常了解。如果不是事先得知消息并有所準備,突然去修建一座佛塔并瘞埋舍利,肯定不可能與其他三十余座舍利塔同時。那么,延興寺僧人是通過什么方式事先知道隋文帝要在仁壽元年瘞埋舍利?同時,為什么在銘文中要強調“與國家世塔同時建立”呢?其中隱藏的史實值得深究。

青州逄山縣舍利塔下銘(傳世品,清代出土)
為什么延興寺僧人要私自修建這座舍利塔,而且明言要與其他三十余座舍利塔同時修建呢?建立延興寺佛塔并瘞埋舍利的僧人智璆,文獻未見記載,要解決這一問題還得從延興寺本身分析。
延興寺的建立與高僧曇延有著密切關系,而曇延本人又被隋文帝尊為“帝師”?!独m高僧傳》卷八《釋曇延傳》載:“移都龍首,有敕于廣恩坊(長壽坊)給地,立延法師眾。開皇四年(584年),下敕改延眾可為延興寺,面對通衢,京城之東西二門。亦可取延名以為延興、延平也。然其名為世重,道為帝師,而欽承若此,終古罕類?!庇謸堕L安志》卷十記載:“長壽坊,隋曰廣恩坊,避煬帝諱改?!薄澳祥T之東永泰寺,本梁太尉吳王蕭岑宅,隋開皇四年立,(文)帝為沙門曇延立為延興寺。寺東院莒公蕭琮宅,當隋亡舍入寺。神龍中,中宗為永泰公主追福,改為永泰寺?!边@就是說,隋文帝不僅為曇延在廣恩坊賜地修建了寺院,而且因為延興寺前是一條直通東西城門的大街,隋文帝取曇延法號中的“延”字,將街道兩端的城門分別命名為延興門、延平門,可見曇延在隋文帝心目中的地位。唐代高僧道宣在為曇延所撰的傳記中慨嘆“其名為世重,道為帝師,而欽承若此,終古罕類”。曇延“以隋開皇八年八月十三日終于所住,春秋七十有三矣。臨終遺啟文帝曰:‘延逢法王御世偏荷深恩,往緣業淺早相乖背。仰愿至尊,護持三寶,始終莫貳。但末代凡僧雖不如法,簡善度之自招勝福?!勐勚Q,敕王公已下并往臨吊,并罷朝三日,贈物五百段,設千僧齋?!?/p>

唐長安城平面圖
隋文帝對曇延的敬仰還可以從另一段文獻記載得到證明,據《長安志》卷十記載:“(懷遠坊)東南隅大云經寺,本名光明寺,隋開皇四年文帝為沙門法經所立。時有延興寺僧曇延,因隋文帝賜以蠟燭自然發焰,隋文帝奇之,將改所住寺為光明寺,曇延請更立寺以廣其教,時此寺未制名,因以名焉?!蔽墨I的記載告訴我們,高僧曇延不論生前還是圓寂之后,都享盡了其他僧人難以企及的榮寵。
盡管隋文帝如此敬重曇延,卻在仁壽元年的舍利瘞埋活動中,未將延興寺列入安置舍利之所。從《龍池寺舍利塔下銘》以及有關文獻記載的當年十二月八日又在大興善寺別置舍利來看,仁壽元年修建的舍利塔應該不少于三十二座,同時修建者不少于三十一座。面對如此情況,特別是面對大興縣龍池寺也瘞埋舍利的情景,延興寺僧人的心里肯定不是滋味。盡管如此,延興寺卻能事先修建好舍利塔并與其他三十余處舍利塔同時瘞埋舍利,筆者推測其應該與仁壽元年前往各處送舍利的高僧童真、慧海(均為高僧曇延的高足)有關。
據《續高僧傳》卷十二《釋童真傳》記載:“釋童真,姓李氏,遠祖隴西寓居河東之蒲阪焉。少厭生死希心常住,投曇延法師,為其師范,綜掇玄儒英猷秀舉。受具已后歸宗律句晚涉經論,通明大小尤善涅槃,議其詞理,恒處延興敷化不絕,聽徒千數各標令望,詳真高譽繼跡于師。開皇十二年,敕召于大興善對翻梵本。十六年,別詔以為涅槃眾主,披解文義允愜眾心,而性度方正善御大眾,不友非類唯德是欽。仁壽元年,下敕率土之內普建靈塔,前后諸州一百一十一所,皆送舍利,打剎勸課繕構精妙。真以德王當時,下敕令住雍州創置靈塔遂送舍利于終南山仙游寺?!?/p>
《續高僧傳》卷十一《釋慧海傳》記載:“釋慧海,姓張氏,河東虞鄉人?!瓰樯抽T大昭玄統曇延法師弟子也?!蕢垡亚?,文帝頻頒璽書分布舍利,每感異祥,恒有延譽之美。故《感應傳》云,海造塔于定州恒岳寺,塔基之左有瀅,名曰龍淵?!睋稄V弘明集》卷十七記載,定州恒岳寺安置舍利塔是在仁壽元年,說明曇延的高足慧海也是仁壽元年送舍利至定州恒岳寺的高僧大德。

陜西周至仙游寺法王塔
作為曇延高足的童真、慧海,對其師曇延曾經住錫的寺院肯定有特殊感情,所以,應該自仁壽宮返回大興城前往雍州仙游寺或定州恒岳寺的過程中,告訴了延興寺的僧侶們這次瘞埋舍利的時間和要采取的制度。但令人奇怪的是,偌大的一次舍利瘞埋,卻只云是比丘智璆所建,這似乎是為了說明延興寺建塔瘞埋舍利是該寺比丘智璆的私人行為。筆者推測,因為在這次統一的舍利瘞埋活動中,延興寺不在其列,但卻擅自與國家同時瘞埋舍利,恐怕要擔罪責,所以應該是延興寺僧人共同建塔而署名者只有一人——比丘智璆,可見他將生死置于度外,是一位大無畏敢擔當的僧人。
如果說上述看法尚有推測之嫌,那再接著分析一下《延興寺舍利塔銘》中的這句話:“與國家世塔同時建立”。這句話里顯然不是自豪,因為延興寺不在正式建塔瘞埋舍利之列,所以,絲毫沒有什么可以自豪的。筆者覺得其語氣含有幽怨和挑戰的意味。如果將塔銘的全文放在一起來看,就會更加明了。

耀縣《神德寺舍利塔下銘》
“大隋仁壽元年歲次辛酉十月十五日,延興寺比丘智璆為皇帝及法界眾生造舍利塔一區,與國家世塔同時建立?!闭麄€塔銘行文至“造舍利塔一區”處都采用客觀敘述,按目前所知的各類舍利塔銘行文方式,接下來應該是愿皇帝、皇后等“值佛聞法,永離苦因,同升妙果”之類的話。例如《仙游寺舍利塔下銘》云:“維大隋仁壽元年歲次辛酉十月辛亥朔十五日乙丑,皇帝普為一切法界幽顯生靈,謹于雍州周至縣仙游寺奉安舍利,敬造靈塔。愿太祖武元皇帝、元明皇后、皇帝、皇后、皇太子、諸王子孫等,并內外群官,爰及民庶,六道三涂,人非人等,生生世世,值佛聞法,永離苦空,同升妙果?!庇秩缜嘀蒎躺娇h《勝福寺舍利塔下銘》云:“維大隋仁壽元年歲次辛酉十月辛亥朔十五日乙丑,皇帝普為一切法界幽顯生靈,謹于青州逄山縣勝福寺奉安舍利,敬造靈塔。愿太祖武元皇帝、元明皇后、皇帝、皇后、皇太子、諸王子孫等,并內外群官,爰及民庶,六道三涂,人非人等,生生世世,值佛聞法,永離苦空,同升妙果。”不僅仁壽元年瘞埋舍利時的舍利塔下銘如上行文,仁壽四年(604年)也是如此,如陜西耀縣《神德寺舍利塔下銘》云:“維大隋仁壽四年歲次甲子四月丙寅朔八日癸酉,皇帝普為一切法界幽顯生靈,謹于宜州宜君縣神德寺奉安舍利,敬造靈塔。愿太祖武元皇帝、元明皇太后、皇帝、獻皇后、皇太子、諸王子孫等,并內外群官,爰及民庶,六道三涂,人非人等,生生世世,值佛聞法,永離苦因,同升妙果。”

耀縣神德寺塔基地宮出土石函上蓮花座、香爐紋飾
但與上述在統一制度下瘞埋舍利時采用的舍利塔下銘的內容相比較,《延興寺舍利塔銘》的行文方式明顯不同,在說完“造舍利塔一區”之后,簡單而直白地云“與國家世塔同時建立”,然后戛然而止,再無他語,顯得倔強而又生硬。至此,可以肯定地說,《延興寺舍利塔銘》中含有該寺僧人的一點點怨氣和憤懣。同時也說明延興寺隨著曇延的圓寂,它在隋文帝心目中的地位已經無法與同在大興城或大興城附近的大興善寺、龍池寺相提并論了。上述論述表明,恐怕事先能知道舍利瘞埋的時間和制度者,在大興城及其周圍的“延興寺”中,只有隋文帝為曇延所建的延興寺具有這樣的條件,此似乎又可證這件塔銘中的延興寺應該就是大興城廣恩坊的那個延興寺。

耀縣神德寺塔基地宮出土石函上東方提頭賴吒天王和南方毗婁勒叉天王的紋飾
既然延興寺在瘞埋舍利的時間上與其他三十余處舍利塔同時,那么,瘞埋舍利過程中采用的制度也應該與之相同或者接近。據前文所引文獻,其舍利容器的組合方式似乎也應該為:石函+銅函+琉璃瓶+金瓶+舍利。仁壽年間(601~604)的舍利容器,在陜西耀縣神德寺塔基地宮、山東平陰洪范池塔基地宮等都有出土,這些都可作為延興寺瘞埋舍利時所使用容器的參照。又據陜西耀縣神德寺塔基地宮出土的石函上雕刻有精美的紋飾(有痛哭的四大弟子、悲嘆的飛天、沉痛不堪的金剛力士、護法的天王等)這一點來看,延興寺瘞埋舍利時的石函上也應該有類似的圖案裝飾。

耀縣神德寺塔基地宮出土石函上飛天、花草和卷云紋飾
通過以上的論述可以看出四個方面的問題:一、文獻上關于仁壽元年在三十州修建三十座舍利塔的記載存在疏漏。據發現的《龍池寺舍利塔下銘》來看,在十月十五日這一天同時瘞埋者至少有三十一座。如果再加上當年十二月八日在大興善寺所瘞埋的舍利,至少應該在三十二座以上。與此同時,有些寺院在當年的十月十五日還自己修建佛塔并瘞埋了舍利,《延興寺舍利塔銘》就是證據。二、從《延興寺舍利塔銘》的內容來看,該寺僧人是非??释优d寺能夠入選這次由皇帝主持的舍利瘞埋活動的,但在無望的情況下,便以該寺僧人智璆的名義進行了瘞埋。同時,延興寺僧人對未入選安置佛舍利,似乎還有點不滿情緒,這也隱含在銘文的行文之中。三、從延興寺如此詳細地了解到仁壽元年瘞埋舍利的時間等來看,應該與參與送舍利的曇延高足童真、慧海有關,可能正是他們將這一消息及有關情況告訴了延興寺僧人。四、延興寺在曇延圓寂之后,與同在大興城或周圍的大興善寺、龍池寺相比,其地位在隋文帝的心目中有所下降。
(作者為西北大學文化遺產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