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爾·蓋布勒(Neal Gabler)白 蓮/譯
美國中產階級的隱秘憂傷
尼爾·蓋布勒(Neal Gabler)
白 蓮/譯
選自美國《大西洋月刊》2016年5月號

幾乎一半的美國人拿不出400美元應對緊急事件——我也是其中一員。
從2013年起,美國聯邦儲備委員會(Federal Reserve Board)開始了一項調查,監測美國消費者的財務和經濟狀況。坦白講,大多數最新調查數據沒有超出人們的預期,比如49%的兼職工人希望在目前的工資水平下工作更長時間;29%的美國人預期在來年能夠得到加薪;43%的持有住宅達到一年以上的業主相信他們的房產價值已經提升。然而,有一個問題的答案讓人感到震驚。當聯邦調查局官員詢問受訪者他們將如何支付一筆400美元的緊急費用時,47%的調查對象表示他們將通過借款或者賣掉現有物品的方式籌集資金,否則他們根本沒法拿出400美元。區區400美元!有誰知道美國人居然窮到這個地步?
其實,我知道——因為我就屬于那47%的美國人。
我知道每周不得不敷衍一個個債主才能得以度日是什么感覺;我知道必須厚著臉皮讓別人替我買單是什么感覺,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付錢給其他人;我知道被債主拿走抵押權和銀行賬戶支配權是什么感覺;我知道身邊只剩下5美元(不是虛指)望眼欲穿地等待工資支票到手是什么感覺,我還知道連續數天用雞蛋充饑的感覺;我了解害怕走到郵箱旁邊的感覺,因為那里總是有新的付款單出現,卻很少有讓我付這些賬單的支票到來;我知道不得不告訴我女兒自己不確定能否資助她的婚禮是什么感覺,我說這要看是否有好事發生;我也知道我和我妻子用光取暖用油時不得已向成年的女兒們借錢是何種感覺。
如果你見到我,你很難把我和上述任意一種情形聯系起來。我傾向于認為自己看上去像個成功人士。若是看我的履歷表,你也不會猜到我有多窮。作為一個作家,我的事業還算說得過去,至今為止我寫了5本書,發表了上百篇文章,得到了些許獎項和人脈,還有一點微小卻體面的名聲。另外,我的納稅申報單也不會告訴你我過著捉襟見肘的生活——盡管我和富貴沾不上邊,但我的收入基本屬于中產階級水平,甚至有時可以達到上中產階級的高度。這已經是作家夢寐以求的事情了,即使是像我一樣同時代課、做講座以及寫電視劇本,這樣的收入也很可觀。當然,要是你和我聊天,我也不會告訴你真相,因為在寫這篇文章之前我絕不會承認我的財務危機感,在我眼里這是一種“財務無能”(financial impotence),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原則是掩飾,假裝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其實,財務無能比性無能更糟糕。財務心理學家布萊德·克隆茲(Brad Klontz)任教于內布拉斯加州奧馬哈市的克雷頓大學(Creighton University),擅長處理個人財務問題。他說:“你的朋友寧可告訴你他在服用偉哥,也不愿告訴你他遇到了財務難題。”唐納德·特朗普(Donald Trump)提醒過我們,在美國,你只能是成功者或失敗者,人中龍鳳或無能鼠輩,沒有其他選擇。“卯吃寅糧”的經濟狀況就是恥辱的來源,這是一種日常的羞恥,甚至等同于葬送掉自己的社交生活。此時,沉默是唯一的盔甲。
正因如此,我從不提起我的財務困境,就連我最好的朋友也對此一無所知。直到后來,我才意識到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也發生在千千萬萬美國人身上,并不只是那些我們以為活在溫飽線上的人才有這樣的經歷。根據聯邦儲備委員會和其他機構的調查結果,無論是中產階級的專門職業者還是上流社會的精英,無論是即將退休的高齡者還是正要踏入職場的青年,無論是大學畢業生還是高中肄業生,各式各樣的人都會遇到類似的麻煩。這個問題已經席卷全國,甚至那些你最想不到的地方也不能幸免于難。我知道我無法拿出400美元的應急資金,但我不知道,也難以想象居然有如此多美國人和我一樣窘迫。當地肉店老板布萊恩和我是朋友,他曾告訴我:“如果有誰說他的生活順風順水,那他一定是在吹牛。”這個說法也許不全對,但現在看來,這么說并不是信口雌黃。

我不知道這件事情的部分原因是,直到最近,經濟學家也不知情,或者說起碼他們不對此進行討論。他們關注失業統計,居民收入差距,以及凈資產數據,但這些并不足以揭露那些家庭如何真正從一周熬到下一周,以及如何在兩個付薪日之間精打細算。大衛·約翰遜(David Johnson)是密歇根大學研究收入和貧富差距的經濟學家,他說:“學者們通常研究儲蓄和負債,而人們實際上入不敷出,無法在意外情況下拿出足夠的錢,這絕對是一個全新的研究領域。” 2007年的全球經濟危機之后,財務困境問題就浮出了水面。約翰遜認為,經濟學家一般理論化的看法是:人們一生中的消費是基本平穩的,時運不濟時借錢,風生水起時存錢,好壞參半。但是,最近的調查數據卻指出,人們得到一筆財富之后(可能是額外津貼、退稅金,或者一部分遺產),他們更有可能花掉它,而非將其存起來。“或許,”約翰遜說,“因為人們根本沒有錢可存。”事實證明,我們很多人都不同程度地活在持續的財務危機中。因此如果你想知道為什么在很多指標都表明美國在變好的情況下民眾卻對經濟有強烈的不滿情緒,只需問一問那47%中的一部分人就可以了,比如我。
財務無能也叫做財務脆弱度、財務危機感,或財務困境。無論你怎么稱呼它,都有充分證據表明美國有接近一半的人都在財務問題上如履薄冰。2014年的一個銀行利率調查發現,只有38%的美國人可以用存款付清1000美元的醫療急救費用或500美元的汽車修理費,這響應了聯邦儲備委員會的數據。另外,皮尤慈善信托基金會(Pew Charitable Trusts)去年發布的兩個報告分別顯示,55%的家庭在損失了一個月收入的情況下無法用足夠的存款彌補空缺;而在56%的承認上一年擔心過財務問題的人中, 71%的人為應付日常開銷發愁。喬治華盛頓大學的安娜瑪麗亞·盧莎蒂(Annamaria Lusardi),牛津大學的彼得·圖法諾(Peter Tufano),以及當時還在普林斯頓大學的丹尼爾·施耐德(Daniel Schneider)做了一個類似的研究,他們詢問受訪者能否在30天之內為意外開銷籌足2000美元,結果發現略多于1/4的人做不到,還有19%的人必須借助當掉個人物品或申請發薪日貸款的方式籌集該資金(發薪日貸款指的是1~2周的短期貸款,借款人承諾在自己發薪水后即償還貸款——譯注)。這個調查的結論是:大約一半美國成年人的財務比較脆弱,他們幾乎活在財務危機的邊緣。與此同時,耶魯大學的雅各布·海克(Jacob Hacker)主導的另一個分析測算了在特定的某一年中損失了1/4以上“可利用收入”的家庭的數量(可利用收入是總收入減去醫療費用和貸款利息的剩余),發現2001—2012年間,每年都有至少1/5的家庭遭受了該損失,若非動用存款,這些家庭無法彌補損失。
也許你會認為這個問題與資產流動性有關,覺得人們只是手頭或帳戶里沒有足夠的現金。或許你會想到,在加上退休金以及房屋資產凈值之后,人們的資產總額(即凈資產)會有更高的財務穩定性。這正是紐約大學的經濟學家愛德華·沃爾夫(Edward Wolff)所做的研究,他也是即將面世的一本關于美國財富史的書的作者。沃爾夫發現,人們其實沒有多少凈資產可以依靠,上一代人的平均凈資產額已經直線下降。1983—2013年間,社會收入矩陣五分組底層(bottom income quintile)的居民凈資產已經減少了85.3%,五分組第二層(從下往上)減少了63.5%,而五分組中層則減少了25.8%。拉塞爾·塞奇基金會(Russell Sage Foundation)資助的一項研究顯示,對于一個處在收入分布中位數位置的普通家庭來說,經通脹調整后的凈資產值在2003年是87992美元,而到了2013年,這個數值下降到了54500美元,降幅達到38%。沃爾夫說,雖然2008年的房地產泡沫無疑造就了居民凈資產值的降低,但五分組下層的資產值下降早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就開始了,遠早于經濟蕭條時期。
沃爾夫還從新的角度檢驗了上文提到的危急情形下的財務問題。他假設一個由24~55歲的黃金年齡段(prime working age)上班族供養的家庭失去了所有的收入來源,他要測算的是,除去房屋資產凈值之后,剩余全部可變現資產能夠在這個家庭原有的消費水平上支撐多少個月的生計。他發現,處于底層兩個收入五分組的家庭由于沒有凈資產值,因此無法進行任何消費。五分組中層家庭的平均收入大約為5萬美元,若失去這個收入,家里的凈資產只能維持6天的開銷。即使是收入五分組第四層(從下至上)的上中產階級家庭也只能在現有消費水平下生存5.3個月。的確,資產數額中沒有包括房屋資產凈值。不過,沃爾夫說:“如今不管是二次抵押,房屋凈值貸款,抑或再籌資金都難上加難。” 這個因素被去除的原因是房屋資產凈值在2007年全球經濟危機之后暴跌,很多人都接近破產。“美國的家庭一直在用存款支撐著消費。”沃爾夫指出。據他所說,典型的美國家庭正處于“絕望的窘境”。

包括非裔美國人、拉丁美洲移民,以及低收入人群在內的特定群體比別人擁有更少的經濟資源。不過別忘了,財務無能是可以席卷各個層級的瘧疾,人們被感染的幾率相差無幾。銀行利率調查顯示幾乎半數的大學畢業生無法用存款付清醫療急救費用或汽車修理費;盧莎蒂、圖法諾和施耐德的研究發現幾乎1/4年薪在10萬~15萬美元的家庭無法在一個月內拿出2000美元。在一個基于盧莎蒂研究成果的紀錄片中,華盛頓街頭的群眾被問到能否拿得出2000美元。盡管盧莎蒂當即指出這個小樣本容量的路人采訪并不等同于社會科學實驗,但受訪者的外表與其回答之間的不協調性仍然使其大為震驚。盧莎蒂說:“這些接受采訪的人是年輕的專門職業者,你本以為他們會說‘我當然拿得出這筆錢'。”沒想到很多人其實做不到。
上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美國的經濟增長將繁榮盛世民主化,而在本世紀的第二個十年,我們成功地將財務危機感民主化了。
如果你讓經濟學家解釋這個事件的成因,他們很有可能會把信用卡指作罪魁禍首。很多人認為,早在2007年全球經濟危機之前,美國就陷入了信用危機。個人財務研究網站ValuePenguin對美聯儲和環聯公司(TransUnion)的數據的分析結果表明,2015年,平均每戶家庭的信用卡貸款數額為5700美元。當然,這個數據中還包括了那些余額為零的賬戶。這個分析揭露大約38%的家庭背負著貸款,這當中的平均貸款數額超過了15000美元。近年來,雖然持有信用卡貸款的人數在減少,但貸款家庭的貸款數目卻在上升。
信用卡在八九十年代大行其道的部分原因是人們的父輩和祖輩們此前從來沒有享受過信用卡的便捷。圣路易斯聯邦儲備銀行(Federal Reserve Bank of St. Louis)的副總裁助理及經濟學家威廉·R.埃蒙斯(William R. Emmons)將信用卡熱潮的起源追溯到1978年美國最高法院的一項判決中。該案例的名稱為“馬凱特國家銀行訴奧馬哈第一服務公司”(Marquette National Bank of Minneapolis v. First of Omaha Service Corp),法庭的判決結果是:之前對信用卡貸款利率有限制的州高利貸管制法并不適用于在這些州有業務往來的國家特許銀行(nationally chartered banks)。這個法案使得大型國有銀行以任意利率發行信用卡,給了它們瞄準無知消費者的充足動機。埃蒙斯認為,數年之后,次級抵押房貸的債權人以相同的方式盯上了不知情的房屋業主。到了80年代中期,美國信用債務的發展已經如日中天。緊接著是所謂的“大穩健時期”(Great Moderation),在此期間經濟衰退很少發生,經濟周期的波動性趨于緩和,持有債務的風險較低。
上述這些發展都影響到了儲蓄行為,尤其是在信用卡大行其道之后,很多美國人覺得存錢沒有太大必要。簡單來說,債務上升時,存款就會下降。美國全國信用咨詢基金會(National Foundation for Credit Counseling)通訊部門副總裁布魯斯·麥克拉里(Bruce McClary)說:“2007年全球經濟危機剛開始時,信用卡的使用出現了陡增,因為當時人們把這當作救生筏,信用額度等同于他們的緊急存款。”不過,并非是說二戰之后出生的美國人原本很節儉。個人存款率在1971年曾達到13.3%的高峰,但在2005年卻降到了2.6%,而去年這個數字為5.1%。根據麥克拉里所說,幾乎30%的美國成年人沒有任何存款應對退休后的日子。當人們同時有高額貸款和很少的儲蓄時,你必然會看到大批人口沒有能力支付應急費用。
那么,這一切是誰造成的?有些經濟學家說盡管銀行可能倡導信用卡消費,但一步步地提高貸款額卻是消費者自己的選擇。再者,人們的存款太少,也從不懂得未雨綢繆——不管是為應急費用還是退休資金。布萊德·克隆茲說:“如果你想有經濟安全感,你要為自己負有100%的責任。”經濟學家還有一套可以減輕人們責任感的說法:信用貸款帶來了完全與舊的經濟體系脫離的巨大變化,過去經濟決策總是受到各種限制,而現在人們能夠避免一些麻煩,只是問題在于大多數人面對這個新的挑戰措手不及。
隨著金融產品變得愈來愈復雜,顧客本可以得到更多選擇,以解決生活中的大小難題。結果,頗具諷刺意味的是,至少對很多人來說,他們得到的結果卻恰恰相反。安娜瑪麗亞·盧莎蒂和她的同事發現,總體上,一個國家的信貸和金融市場越復雜,公民的經濟安全感越低。這是為什么呢?盧莎蒂指出,盡管金融行業日益發展,人們的金融知識卻沒有隨之進步。基本上很多美國人是“金融文盲”,這種無知與其經濟上的困境密切相關。在2011年的一個研究中,她和一個同事測試了人們對基本經濟原則的掌握程度(如復利,風險分散,以及通貨膨脹的影響),結果發現在25~65歲的美國人中,65%的人對金融知識一竅不通。
由于無知,選擇失誤當然也是原因之一。就拿我來說,我感到很慚愧——我是個金融文盲,甚至可以說在這方面完全是個傻瓜。我這么說并非是在給自己找借口,而是實事求是。我做選擇時不考慮經濟上的影響,部分原因是我不知道會有什么影響,還有一部分原因是我總以為困難來臨時我能夠克服。我選擇了作家這個有經濟風險的職業,而沒有去做一些金錢回報率高的工作;我選擇在紐約生活,而非在一個生活成本更低的地方;我選擇要兩個孩子;我選擇寫需要數年辛勤工作的長篇著作,盡管自己的生活已然達到入不敷出的境地。我們都會做這樣的選擇,這些選擇影響甚至決定了我們的底線。我不想用太過于形而上學的表達,不過,正是這些選擇定義了我們是什么樣的人。做出選擇的那一刻,我們腦海中并沒有考慮自己的經濟條件——盡管我們應該那么做,我們想到的是自己的人生。除非換一個人,否則我們還會重蹈覆轍。
不過,即使我做了這些與債務相關的錯誤抉擇,但還好我的生活沒有被無休止的貸款淹沒(可能我勉強在債務的泥潭上踱步)。大約5年前,我在一個金融咨詢師的幫助下停止了所有信用卡的使用,并開始一點點地償還其中的欠款,每個月我至少可以還清當月的最少金額。我沒有存款,不過這并不是因為我原本打算永久依賴信用卡造成的,也非緣于我花錢大手大腳。回想起來,我發現我的問題其實很簡單:開銷太多,收入太少。雖然貸款可以在短期內解決一些財務難題(同時逐漸使問題愈加嚴重),但是事情的起因卻不止這些。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會掙不到足夠多的錢——大概很少有人會這么想。我原本覺得大多事情我都能做好。我上了大學,拿到了畢業證,后來授課了一段時間,又拿到了一本書的合同,還搬進了小意大利區一間便宜的小出租公寓寫作。后來我結了婚,在拿到了電視臺的工作前跌跌撞撞地過了一陣子[如果你記憶力特別棒,你可能會記得曾有三年時間,我是美國公共電視網(PBS)的電影評論節目《突擊試映》(Sneak Previews)中吉恩·西斯科爾(Gene Siskel)和羅杰·埃伯特(Roger Ebert)的接替人之一。]后來,我和妻子在布魯克林買了一小間合作公寓(co-op apartment, 合作公寓是一種共同管理式的公寓,管理該公寓的公司擁有住宅的所有權,住戶僅持有該住宅的股份,所以co-op不算是不動產——譯注),我們的兩個女兒也隨之出生了。我的妻子繼續工作之后,盡管孩子的托管費加上私立學校的花銷高得嚇人,但我們勉強能夠度日。我們確實不是非得把孩子送到私立學校去。我們完全可以選擇讓她們去上附近的公立學校,但是那里不是很好,于是我們決定犧牲自己的幸福,讓孩子能夠享福。一些經濟學家把美國人對信用貸款和消費的依賴歸因于“向鄰居看齊”的心理。的確,這種互相攀比的風氣在美國很盛行。雖然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向有錢的鄰居看齊,不過和很多美國人一樣,我想讓我的孩子不要落后于有錢人家的小孩,因為我知道在一個幾乎所有獎賞都歸屬于小部分精英群體的社會里,我的女兒們有多容易被邊緣化(的確,我承認我想讓她們贏)。
后來,我們搬到了長島(Long Island)尖端的東漢普頓(East Hampton),在這里我們不需要付那筆高得離譜的私立學校費用,我的妻子也終于可以辭掉電影執行的工作,和孩子們在一起。由于不再需要請保姆,我妻子損失掉的收入稍稍得到了補償。我若說自己住在漢普頓,人們就會對我十分羨慕,這時我總會加上一句:“我們窮人是長期住那兒的,有錢人只會在夏天來這里度假。”我們租了一間房,日子過得還可以。在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導演買了我寫的專欄作家沃爾特·溫切爾(Walter Winchell)生平傳記的電影版權之后,我們甚至還籌錢交了那個房子的首付。
但是,財務問題之所以會產生就是由于生活總是不盡如人意。正如我一樣,所有人都無法預知未來的情形,這是痛苦的起源。我無法賣掉布魯克林的那間合作公寓,因為合作公寓業主委員會不斷拒絕買家,以至于我不得不多年來背負兩套房債。后來,紐約的房價一蹶不振,我最終無奈以很低的價格賣掉了那套公寓。事后回想起來,要是當初我早點降低價格,一定會吸引更多潛在買家,沒有比這更明智的決定了。不過,我當時總想著多賺一點錢來還銀行的欠款。禍不單行,我還丟了電視臺的工作,因為被告知我的表現不夠浮夸,不適合做媒體——這可能是對的(至少這么想我心里好受一點)。我還在繼續寫書,不過它花費的時間比我預估的要長一些。我知道我可以敷衍了事,但那樣就相當于葬送掉自己的事業(我告訴我兼職授課的創意寫作藝術碩士學生,誰都可以很快地寫出一部書:你只要寫一本糟糕的書就可以了)。女兒們也長大了,但我的妻子由于遠離職場的時間太長,已經回不到原來的職業,而她作為電影執行人的經歷限制了她的選擇。不管怎樣,我用我陳腐的大男子主義尊嚴向她保證:沒有她的幫助不是什么難題,我可以養活這個家。而這,恰恰是我隱藏自己財務無能的另一個表現,即使是我的妻子我也不告訴。于是,我繼續寫書,繼續把妻子蒙在鼓里。

之后,終極麻煩降臨了——女兒們到了上大學的年齡。盡管這個問題我們并非沒有心理準備,但我賺的錢足夠讓女兒拿獎學金,卻遠不夠全額支付她們的學費。兩個女兒都如愿以償地考上了心儀的大學,然而這對我們來說卻是個財政災難(大學的學費高得簡直是勒索。其中一個女兒的大學跟我說,既然我可以支付按揭貸款,那我也能夠交得起學費)。最終,在我們走投無路的時候,我的父母出面支付了孩子們的大部分教育開銷。盡管我不為這個選擇感到后悔——其中一個女兒進了斯坦福大學,是羅德獎學金(Rhodes Scholar)獲得者,如今在哈佛醫學院(Harvard Medical School)。另一個女兒去了埃默里大學(Emory University),加入了世界教學組織(World Teach)和美國志愿隊(AmeriCorps,美國志愿隊的大多數志愿者都在當地或國際組織幫助社區建設、清潔和防止犯罪等,成員可領取報酬支付學費——譯注),還拿到了德克薩斯大學(University of Texas)的碩士學位,如今是一個研究創傷兒童的執業臨床社工——但是,支付掉那筆高昂的費用也就意味著我的父母過世時將不會有什么遺產。我們不僅掏空了自己那點可憐的存款,更剝削了父母的那部分儲蓄。
更糟的還在后頭。由于我基本上靠出版社給我的預付款度日,因此,每當我開始一項新書的調研工作時,那一年就會獲得一大部分收入,而這些收入需要在我完成這部書的幾年中平攤給期間的各項開支。這樣做的不幸之處就在于,第一年我必須交一大筆稅款,無奈我只能把之后幾年的生活費和寫書經費挪過來。在我寫華特·迪士尼(Walt Disney)的傳記時,我的女兒正要上大學,我決定只交有能力支付的那部分稅款,以后再交剩下的——即使這樣做必須交一定的罰金。書最終出版時,我拿到了應得的尾款。不過,罰金單還在不斷地積累,我必須繼續支付逾期欠款。然而,我根本沒有那么多錢。此時我面臨兩個選擇:要么一次性付清所有的稅款;要么先拖欠這些錢,一邊寫書,一邊慢慢償還貸款,這樣還可以有多余的錢購買生活用品。我選擇了后者。
我給自己挖了一個深坑,也許我拼命向外爬也無法成功爬出去。
如果我的收入一直像美國過去的收入那樣穩定增長,或許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但是生活沒有如果。偶爾我會遇到好的年頭,比如重新得到一份電視臺的差事,一本新書的合約,以及哪個電影版權。不過,大多數情況下我的工資基本保持不變,若是考慮到通脹率,它們的購買力其實下降了。以我為雜志撰寫的文章為例,我現在的稿酬和20年前居然一模一樣。我的情況絕非個例:經通脹調整后的時薪在1972年達到了頂峰,然而在那之后就基本沒有變化。[福利費(value of benefits)在這些年上升了,但沒有包括在這些數據中。]
再看看經通脹調整后的家庭年收入——該數據包含了雇員的工作時長和工資,然而我們同樣不能從中看到希望的曙光。1967—2014年,收入五分組頂層的家庭收入增幅巨大,而金字塔頂端5%的家庭的收入更是增長顯著。不過,五分組底部三個層級家庭收入的增長則較為緩慢。五分組中層的家庭收入在此期間增長了23.2%,五分組第二層增長了13.1%,而五分組底層的增幅為17.8%。這可是整整47年的變化!但是,這個增幅雖小,卻仍具誤導性。底部三個層級收入增長的頂峰是1999年和2000年,在那之后,收入就開始下降:五分組中層的家庭收入下降了6.9%,第二層下降了10.8%,底層的降幅更是高達17.1%。工資的縮水是誰都無法控制的,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工作更長時間加以彌補。我從很早開始就明白了這個道理:每天從早工作到晚,一周七天無休。除了努力,別無他法。
不過這還不夠。
在2010年一個題為《美國中產階級》的報告中,美國商務部對中產階級的定義更多地是從其經濟愿景出發,更少地考慮其經濟地位。成為中產階級的條件包括:房屋產權、每個成年人都有一輛車、健康保障、每個孩子都有大學文憑、退休保障,以及每年一次的家庭度假。根據這個標準,盡管我的收入基本可以屬于中產階級甚至更高一點的水平,但我和妻子過的絕不能算中產階級的生活。《今日美國報》(USA Today)2014年的一個分析指出,美國夢的界定標準與國防部對中產階級設立的標桿基本吻合——對于一個四口之家來說,每年至少需要有13萬美元以上的收入。不巧的是,2014年,美國家庭收入的中位數差不多只有這個數字的一半。

在我家,我們早已習慣了過清貧的生活。通過住房可負擔調整計劃(loan—modification program),我們將房屋貸款一分兩半;我們開的車是一輛1997年的豐田亞洲龍,其中16萬英里的里程是從我過世的父親那里過繼來的;我們已經連續十年沒有去度假;我們沒有信用卡,只有一張借記卡;我們的退休金賬戶里沒有一分錢,因為我的小女兒出嫁后,“401(k)退休福利計劃”中的小部分余額就已經歸零了;我們大概兩三個月才外出吃一頓飯;盡管我自己是個影評人,但我現在幾乎不去電影院;我們只買打折商品;我們盡量不管房子和汽車出現的毛病,只有到萬不得已時才花錢修繕;對于我們來說,一分錢也是錢。
這么說我并不是渴望得到同情,我知道除了我自己沒有任何人為我的艱難處境負有責任。至少我不是被不擇手段的信用卡商人騙得資不抵債,我基本上以“體面的方式”搞砸了。對我來說,入不敷出的原因基本上是由于我的收入一直在縮水。另外,我也沒能采取應有的措施——比如賣掉房子,削減住房面積,盡管那樣也許并不能償還掉我的按揭貸款,但至少可以解決燃眉之急。我需要說明,我不是在為自己的苦難怨天尤人,因為我清楚地知道我比很多(或許大多數)美國人強多了。我要說的重點是,也許我們所有人都搞砸了,也許那47%難以拿出400美元應急資金的美國人本該理智一點,換一種處事方式。又或許,我們都活得過于物質,已然超出了自己所能支撐的范圍。不過,我懷疑我是否應該說得這么絕對。畢竟,很多中產階級上班族都是宏觀經濟的受害者。也可能我們不該輕信從出生起就響徹腦海的美國承諾——宏大壯麗,閃閃發光,而又難以抗拒的美國承諾(American promise):只要努力工作就能得到一切。
如果說還有什么值得慶賀的事,那就是雖然工資基本與過去持平,但很多商品的價格卻越來越便宜了,尤其是像電視和電腦這樣的耐用品。另外,大體來說,衣服的價格也有所下降(不過這幾年稍有上漲)。以一個中位數價格和中位數面積的房子每平方英尺的價錢來看,房價一直較為穩定,即使考慮到不同房地產市場的巨大區別也是如此。但是,醫療服務和高等教育等項目的花費卻高了許多。當然,這當中還不包括瑣碎的日常開銷。無奈,生活就是這樣,你需要用很多錢才能支撐得起自己的生活,有時候這個數目超乎我們的支付能力。
故事本身并不簡單。生活雖在繼續,但厄運同時也在發生,那些無法預估和無法避免的開銷是生活本來面目的一部分。400美元的應急費用其實不只是一個假設,2000美元也不是,你能想到的任何數字都不是。事實上,突發事件隨時有可能發生,它們是我們自身存在中固有的現象。財務顧問建議人們至少需要儲蓄10%~15%的收入來為退休后的生活和偶然事件做后備資金。然而,很多人無法未雨綢繆的主要原因是我們已經生活在持續進行的暴風雨中,每天似乎都會有意外的開銷產生:點不著的爐子,無法發動的汽車,腿受傷的狗,漏水的水龍頭——這些還只是小意外。皮尤慈善信托基金會去年發布的美國財務調查結果顯示,60%的受訪者說他們在過去的12個月中經歷過某種程度的“經濟打擊”:可能是收入下降、醫療開銷、失去配偶或大型維修等等。超過一半的人在開銷最大的經濟危機之后盡力去做到收支相抵。甚至有34%年薪在10萬美元以上的回答者說他們在經濟打擊之后感覺到了壓力。對此,我深有感觸。在丟掉工作、產生稅款罰金,以及合作公寓業主委員會的拒絕這幾件事接連發生之后,我遭受了另一個巨大的打擊:由于我錯過了截稿日期,一個已和我簽訂合同并支付預付款的出版商起訴了我。(錯過交書稿的截止日期很常見,按常規雙方會采取延長期限的解決方法。)
實際上,經濟學家引用了《紐約客》(New Yorker)雜志插畫師布魯斯·埃里克·卡普蘭(Bruce Eric Kaplan)一個經典漫畫的配文:“我們以為困境只是生活的一小塊點綴罷了,沒想到這居然是我們的人生常態。”
對于我們很多沉默的受難者來說,無法言說的財務艱辛就是我們生活的常態。不僅是銀行賬戶有風險,我們自身也是如此。美國心理學會(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做了一個關于壓力的年度調查。2014年的調查發現,在美國,金錢是造成壓力的首要因素,54%的美國人說自己每個月勉強得以維持生活。另外,72%的成年人聲稱他們曾一度感到經濟壓力,1/4的人將其壓力等級標為“極度壓力”。和財務脆弱度一樣,壓力也平等地覆蓋了不同的收入層級和不同年齡段的群體。毋庸置疑,太多壓力和太少的錢都不利于健康。32%的受訪者說他們沒有財力擁有一個健康的生活方式,還有21%的受訪者表示由于經濟不寬裕,他們在上一年中曾經實際或考慮過放棄看醫生。
如果我的收入一直像美國過去的收入那樣穩定增長,或許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但是,生活沒有如果。
財務脆弱不僅對身體健康有潛在的危害,更會危及到我們更大意義上的個人健康。財務心理學家布萊德·克隆茲說:“財務危機感與抑郁癥和焦慮癥相關,它還會導致情緒失控,進而造成一系列婚姻問題。” 我清楚這一點。正如辛迪·勞帕(Cyndi Lauper)的歌里唱的那樣:錢可能會改變一切。這也許是對的,不過,缺錢勢必會毀滅一切。財務無能會帶來無盡的憂愁,它會使你夜不能寐,還會讓你清晨不愿從夢中清醒。它會迫使你從社交生活中隱退。它會吞噬掉你的自我價值,你的自信,你的精力,以及最重要的——你的希望。它可以破壞人際關系,將夫妻變成互相指責的仇敵,甚至可以把孩子與父母對立——所幸這些事情從未發生在我身上。然而,我已嘗遍了其他種種遭遇,時至今日也不能幸免。我覺得我自己很堅強,也能屈能伸。但是,那些不如我堅強的人怎么辦?相當多的美國人沒能達到很多經濟標準,我們是失敗的。這個挫敗感可能造成了我們巨大而又隱秘的民族痛楚,由來已久,影響深遠。我們活在無力感中。
盡管這個痛苦主要是個體性的,尚且還未暴露在公眾視野,但它也許已經開始削弱我們的民族精神。人們想要獲得優越感,他們需要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是有價值的,這是維持生命意義的根基。他們需要感受到自己的生活正在得到改善,他們還需知道自己孩子將會過得比自己好,正如他們相信他們的生活質量將會好于父母的一樣。但是,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感受不到這些了。《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2014年的一項民意調查發現,只有64%的美國人說自己相信美國夢——這個比例是近20年來的最低值。我猜想,面對財務艱難的無力感不僅是幻想破滅的來源,也是民眾對國家政治的憤怒的根源。人們的憤怒轉移到了非法移民、與中國的貿易,以及奧馬巴總統身上,其中的原因在于,我們無法言說,也不愿說出憤怒的真正源頭。正如哈佛經濟學家本杰明·M.弗里曼(Benjamin M. Friedman)在他2005年《經濟成長的道德后果》(The Moral Consequences of Economic Growth)一書中提到的一樣:“一旦社會中足夠數量的群體認為自己一事無成,就算有小小的財富也阻止不了這個社會朝嚴苛和狹隘的方向發展。”今天的我們似乎走在這條道路的起點,一觸即發的財務無力感即將成為引爆政治憤怒的導火索。
至少從表面來看,很多美國人仍然保持著樂觀情緒。皮尤慈善信托基金2014年的調查揭露,55%的美國人每個月的花銷與收入一樣多,甚至超出當月收入——這個百分比與聲稱自己財務情況良好的人群比例幾乎一模一樣。這也說明了很多人不敢承認自己有財務困難。或許他們在財務方面一無所知,以至于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危險處境。很多與我交談的學者也很樂觀。“人們有解決很多問題的聰明才智。”安娜瑪麗亞·盧莎蒂告訴我。布萊德·克隆茲說:“我想這一切的終極原因就是人們的大腦在遇到和錢有關的問題時無法正常工作。”他相信美國人正在意識到他們必須對自己的經濟生活有更多掌控。
但是,樂觀主義也不能否認工資仍然沒有增長的事實。另外,個人儲蓄率還是不高,中產階級的生活似乎越來越難以維持了。美國消費者聯盟(Consumer Federation of America)和財務規劃協會(Financial Planning Association)的一項調查發現,21%的美國人認為要想得到幾十萬美元,“最實際”的方式是彩票中獎。我努力想在不放棄希望的同時做一個現實主義者,然而,即使在一個充滿夢想家,奮斗者和理想主義者的國度,獲得希望也不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很多人忍受多年的痛楚也許看上去只是一個點綴,但這很有可能就是我們的人生。
原文 標題:The Secret Shame of Middle—Class America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