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璐 編輯|張薇 王晶晶 攝影|邢鐵軍
5000萬投資,強吻你,推還是不推?
文|劉璐 編輯|張薇 王晶晶 攝影|邢鐵軍

25歲的女性創業者周瑩琪女士偶爾會和合伙人討論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有一個大老板要投資我,我要多少錢才愿意跟他上床?”
5000萬,或者500萬?她還沒有找到一個明確的答案,這個問題就一次又一次自己找上門來。有時候是在酒店大堂,有時候是在KTV,有時候是在飯桌上,有時候甚至就在汽車后座。
“在車上就強吻你了,你是推還是不推,他(投資人)好像對你這個項目很有興趣噢?!敝墁撶饔行┡d奮地問《人物》記者,“只是吻而已啊,你推還是不推,又沒有上升到上床?!?/p>
“大部分女生不推”,她放慢了語速。
周瑩琪的父親曾經教過她:“身為一個女生,你的優勢和你的劣勢都很明顯,優勢也是你的劣勢,如果你想要成功,你必須要把這個運用得很好,就是你如何應對性騷擾,又不會得罪別人?!彼龑⒋死斡浽谛摹W蠲Φ囊欢螘r間里,周瑩琪平均一個星期會和三個投資人碰面,幾乎都是男性,有過幾次“奇葩的經歷”。
一位投資人約周瑩琪和她的合伙人下班后在深圳希爾頓酒店的大堂見面聊項目,沒聊多久,投資人對她們說:“大堂有點吵,去我房間吧?!?/p>
“當時我是吃驚的,覺得他是不是有企圖,但是沒辦法,抱著他有可能投資我們的心態,還是要答應,于是我們一起去了他房間?!敝墁撶骰貞洝?/p>
在電梯上,投資人摟住她的腰,周瑩琪把他的手支開。到了房間,投資人說:“我有點累,我想躺在床上跟你們繼續聊?!庇谑撬秃匣锶俗诖矊γ娴纳嘲l上繼續向投資人介紹自己的項目。沒講多久,投資人又說:“你們累不累啊,要不要上來躺一下?”
“我們兩個人,怕你吃不消啊?!敝墁撶靼腴_玩笑地回擊。對方報以尷尬的一笑,她的合伙人說了更直接赤裸的話以示反抗。項目最后沒有談成。
也有投資人在周瑩琪介紹自己項目時打斷她說:“你長得這么好看,做這行太可惜了?!敝墁撶骰貜退f:“你屁股也挺翹的啊”。
這是她面對“騷擾”時一貫的處理方式,讓對方尷尬、毫不留情,“女權主義再宣揚說要男女平等,但直男不會理解,你只有讓直男切身地體會到我們在鄙視你”。
曾經有一家知名創業公司的CEO到深圳時總想約她出來喝酒,周瑩琪不想去,跟他說:“我一分鐘是168,你先給錢了再說?!痹谥墁撶骺磥恚@是一種很明顯的拒絕,刺激到對方“老子就是有錢”的點,當然對方也并不會真的給錢。但這有時候會把局面導向更有性意味的境地,“他們會說我騷啊”。
周瑩琪似乎面臨一個兩難處境,一方面是她不愿意接受的性騷擾,另一方面則是對面那個處于她權力上游的投資人。性科普作者易衡(網名女王C-cup)認為,在缺乏公平的環境里,女性面臨著很多問題,很難保持道德完美處境,“弱勢者要在強勢者面前保護自己,這實在太難了”,在這樣的兩難處境下,“直直的硬碰硬,反而是非常態的”。
易衡認為中國大眾對于性騷擾和權力濫用的理解仍然很陳舊:“仿佛要一方是徹底丑惡的壓迫者,另一方是無權無勢無能力反抗的受害者,且只有壓迫沒有受惠,性騷擾和權力濫用才存在。但悖論是,如果只有這樣才算的話,性騷擾這個問題大概根本不存在。”
如果這些看起來有點驚險的“騷擾”場面對古靈精怪的周瑩琪來說并不算難題的話,那真正難以逾越的壁壘是她在創業過程中無時無刻不在面對的性別歧視。
大多數時候,她和另一位女性合伙人要面對不同的投資人在還沒搞清楚項目時就一遍遍地重復:
“你們合伙人沒有男生?那不行啊,得找個男生,要不然肯定要失敗?!?/p>
“你們太女性思維了,我很少見過有兩個女合伙人成功的?!?/p>
“你們沒什么格局啊,建議是找個男生來做 CEO,你們有人選嗎?”
當周瑩琪問對方什么是“男性思維”時,他們的回答是:野心、事業心、格局、狼性?!拔艺f什么叫狼性,你能解釋嗎?他說不出來?!敝墁撶鞲嬖V《人物》記者,一位IDG(美國國際數據集團)的投資經理直接告訴她:“數據表明全球成功的男性的確是比較多的?!?/p>
周瑩琪認為大多數女性創業者都有共同的難題,她們很難像其他男性創業者一樣,隨時約投資人喝酒,和投資人一起攀巖爬山打高爾夫,和投資人稱兄道弟。在飯桌上,中間人只會告誡她:“嘴甜一點”(她認為這其中也有某種性意味),要學會撒嬌,多撒一次嬌可能就會多10分鐘介紹自己的項目。但中間人不會這樣告誡男性創業者,男性創業者可以在高爾夫球場,在德撲桌子上和投資人有幾個小時的時間進行長談。
周瑩琪也嘗試過學習德撲,但“男投資人是不會和女生坐在同一張德撲牌桌上的,贏你錢不好”。她見過女性如何在德撲桌上“掌握主動權”,“一些很漂亮的女性創業者,比如說10個投資人一桌打德州,她可以從第一個人的大腿坐到第10個人的大腿,但是不會讓投資人摸到她……其實她在這個過程中已經是在跟投資人交流了?!?/p>
這讓那些要輸錢要陪酒的男性創業者不忿地認為,女性身體在這種時候就有了極大的優勢,周瑩琪也認為這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優勢,如果女性主動去利用的話,“而不是說你就該被騷擾”。
但女權主義者不這么認為,從政治學的角度來說,“女性有性資本可用,男性沒有,這本身就說明這依然是一個性別不平等的世界,游戲規則是掌權的男人制訂的、是服務于男性利益的?!迸畽嘟M織“新媒體女性”員工羅瑞雪告訴《人物》記者。她認為性騷擾恰好就是性別歧視的產物,“這里說的性都不一定要到上床發生關系,它可以是很多東西:穿短裙或低胸上衣展現‘女性性魅力’?!迸栽谇宄@是性騷擾的情況下,依然默許,看上去像是“自愿”,但實際上依然是受性別歧視的大環境所脅迫。
而從經濟學的角度來說,“女性的性成為一種資源,是因為購買的一方更有資本,也就是說男性更有資源去置換女性的性,這個資源可以是能看到的比如錢,可以是看不到的,比如權。”易衡告訴《人物》記者。
這種資源有可能讓女性變強勢嗎?易衡認為不可能,“至少不會讓她在‘購買者’面前變得強勢。哪怕她會得到一些資源,但她仍然不會取代‘購買者’成為資源的擁有者……舉個例子,體力勞動者接受了資本家提出的不合理的加班要求,并得到了少量的薪酬,壓迫剝削就因此不存在了嗎?一樣的?!?/p>
利用了自己的性資源來獲取利益的女性大多數時候仍然是被指責的對象,但魔幻現實背后的矛盾場景可能是:“你可能要假裝性騷擾不會影響你,你會回應上司,調調情,也許說服自己上個床,并且告訴自己沒什么大不了。而且從心理上這么想對自我傷害雖小,把自己想象得開放一點,把這件事想象成自己也是有權力的,會減輕被剝削感?!币缀庹f。
在這惱人的關系之外,更多時候周瑩琪要做的是在辦公室把白天和黑夜顛倒,直到凌晨也還在和團隊為產品爭吵,不斷和牛人探討市場,然后拿出自己為數不多的存款,希望可以養活團隊等到產品上線。她和合伙人無數次在晚上抱著一起哭,然后抹掉眼淚為彼此加油,再厚著臉皮繼續等投資人、找投資人?!跋胍墓竭t遲不能實現,但日子還是要過下去?!币缀庹f,“如果我們防治性騷擾的環境再好一點,社會性別平等再好一點,現在這些矛盾魔幻的事情自然就少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