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銳
一則名為《殘酷底層物語:一個視頻軟件的中國農村》的文章,此前一段時間曾刷爆微信朋友圈。文章稱,“一邊是高鐵飛馳、高樓林立的北上廣深,一邊是軟件中混沌沉淪的農村。兩個如黑白一樣對稱的板塊,正好構成了一個完整真實的中國”。
其實,城鄉差距僅僅是中國不平等現狀的一個表現。收入分配方面,今年年初發布的《中國民生發展報告2015》顯示,中國頂端1%的家庭占有全國約三分之一的財產,底端25%家庭擁有的財產總量僅在1%左右。此外,在過去十年中,中國基尼系數一直處在 0.4以上。
當然,不僅僅是中國,不平等現已成為一個世界性的問題。據國際發展和救援組織的聯盟樂施會2016年年初最新發表的研究報告顯示,全球最富有的62人擁有相當于世界最貧困的半數人口(即36億人)的財富總和。且這個數字,由2010年的388人銳減至2015年的62人。
為此,連續三年來,世界經濟論壇的《全球風險》調查報告都著重指出,“極端經濟不平等”將會是未來10年內全球最大的風險因素之一。越來越多的證據也表明:經濟不平等會導致一系列健康和社會問題,包括精神疾病和暴力犯罪。
全球貧困和發展專家、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教授、英國樂施會高級政策顧問鄧肯·格林,25年來以記者和NGO研究員的身份相繼考察了拉丁美洲、非洲和東南亞國家,致力于研究如何消除貧困和不公,并著有《從貧困到權力:積極參與的公民和有效的政府體系如何改變世界》《寂靜的變革:拉丁美洲市場經濟的崛起與危機》等專著。
在日前接受《鳳凰周刊》記者專訪時,鄧肯·格林(以下簡稱“格林”)表示,雖然經濟增長仍然是發展和改善窮人生活的核心,但“不平等”決定了發展之路能走多遠。換句話說,不平等正成為威脅發展中國家經濟繼續增長和社會穩定的主要障礙。對中國來說,在改變不平等狀態的過程中,政府將能夠發揮主要作用。
不斷更新的貧困標準
《鳳凰周刊》:世行報告將不平等定義為三個層次:“絕對貧困”、“機會不平等”和“結果不平等”。在解決“絕對貧困”方面,2015年6月,中國中央政府提出到2020年要全面實現小康社會,要解決包括7000萬貧困人口的脫貧。你如何評價中國的扶貧工作?
格林:幾十年來,中國扶貧工作取得了令世界驚嘆的成績。不過,如何評價扶貧取決于如何定義貧窮。20年前,貧窮的定義是每天消費水平在一美元以下。在這樣的標準下,一個國家的就業情況、經濟增長水平就是決定貧窮程度的重要因素,因此政府的職責是為民眾提供就業機會和促進經濟增長。
但是現在,我們認為貧窮與否也是由生活狀態決定的。比如,是否感覺缺少尊嚴,感到無力或羞辱感等。所以,我覺得中國在未來的扶貧工作中,重點應當傾向于給予貧窮的人們自尊以及對于自我生活的掌控能力。
《鳳凰周刊》:我們都知道,基尼系數是判斷收入分配差異的重要指標之一,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調查中心發布的《中國民生發展報告2014》指出,2012年中國家庭凈財產的基尼系數達到0.73;然而,中國國家統計局發布當年的基尼系數僅為0.474,為何不同機構發布的基尼系數有著如此巨大的差距?
格林:這是因為基尼系數可以用多種不同的方法計算,進而會得到不同的結果。比如,一種常用的方法是發放調查問卷,或者進行家庭入戶調查。然而,這種方法很難涉及非常富有的一部分群體,所以該調查方式經常低估了社會不平等的程度。
另一種常用的方法是到稅務部門查閱每個人的繳稅額度,據此推算每個人的收入水平。但這種方法的結果會受到該國收稅能力以及逃稅人群分布等因素影響。不過,在通常情況下,這種方法計算出的基尼系數會比較高。
正是因為不同的計算方法會得出不同的結果,所以基尼系數只是衡量社會不平等狀況的一個參考指標。因此,也需要我們不斷發展出新的衡量社會不平等程度的方法。
中國更需防范“垂直不平等”
《鳳凰周刊》:有專家認為,中國對于不平等的關注主要集中在經濟的不平等、機會的不平等、福利的不平等三個方面。在你看來,中國不平等狀態存在于哪些領域?
格林:從不同的角度來看待不平等會得出不同的結論。我認為,從大的趨勢來說,中國不平等狀態正在從區域間的“水平不平等”轉向區域內的“垂直不平等”。
過去幾十年,中國不平等主要體現在內陸和沿海地區之間的差距。隨著中國正在進行產業升級,讓越來越多的行業遷往內陸,中國這種區域間的“水平不平等”正逐漸變成社會內部的“垂直不平等”,也就是一個地區內不同階層之間的貧富差距。
“水平不平等”和“垂直不平等”會導致不同的后果。前者會提高政治不穩定的風險,因為這種狀況可能增加居住在不同地區群體的緊張程度,導致區域間的沖突甚至內戰。后者則會導致社會不穩定。因為窮人和富人生活在相同的空間內,仇富心理會提高犯罪率和社會不安定的可能性。
《鳳凰周刊》:在世界范圍內有哪些解決“垂直不平等”的經驗可供中國借鑒?
格林:越南的經驗值得參考。與中國的高速發展主要依賴制造業不同,越南則將發展重心放在了小規模農業上。這個國家通過小額援助,加大對小農戶的投資。小規模農業的發展會比制造業更有利于縮小收入差距,這也是越南的不平等水平要遠遠低于中國的原因之一。
增值稅改革應避免加重窮人負擔
《鳳凰周刊》:在導致不平等的多種因素中,哪一種因素影響更大?
格林:不同國家有不同的國情。在拉丁美洲,歷史因素占比較大。五百年前,西班牙人入侵到拉丁美洲,將這里的土地劃分成一個個片區,使得少數人擁有大片土地,進而導致拉丁美洲今天貧富差距嚴重的狀態。
還有些地方,則是由于氣候變化導致了不平等。富裕國家有著完善的空調系統、水利系統等基礎設施,但在一些貧困地區和國家,由于基礎設施較為薄弱,面臨氣候變化時,會顯得非常脆弱,大部分國民極有可能因極端氣候致貧、返貧。
與上述兩種情況相比,中國、韓國等工業國家,政府因素在造成或改變不平等狀態的過程中作用就更大一些。因為這些國家的民眾收入大多來自勞動密集型產業,收入差距大,低收入人群多,所以政府如何向企業和民眾征稅,是更樂意對富人征稅,還是更傾向于對窮人征稅,以及將財政收入主要用在何處,都會影響社會不平等的狀態。
《鳳凰周刊》:當前中國正在全面推行增值稅改革,你認為這項措施對中國不平等的現狀有何影響?
格林:從理論上來說,增值稅是不利于減少不平等狀態的。因為增值稅屬于消費稅的一種,也是一種累退稅。通常情況下,低收入者收入被用于消費的比例要大于高收入者。而增值稅對所有購買同種產品的消費者均課以同樣的稅率,因而低收入者實際繳納的稅收占其收入的比重就可能大于高收入者。
比如,一個高收入者的年收入為4萬美元,每年消費3萬美元,消費率為75%;一個低收入者的年收入為2萬美元,每年消費1.8萬美元,消費率為90%。假設所有消費均被課以20%的增值稅,高收入者繳稅額為6000美元,占其總收入的15%;低收入者繳稅額為3600美元,占其總收入的比例為 18%。
當然,之所以說增值稅只是理論上不利于減少不平等狀態,原因在于,政府可能會對低收入者固定的消費項目,比如食品等項目進行減稅,進而減輕低收入者負擔。但我認為,必須避免給那些增加窮人負擔的征稅方式,如消費稅;而選擇那些有利于財富再分配和增進平等的方式,如收入稅。
《鳳凰周刊》:如果不能控制不平等狀態發展,最后的結果會是怎樣的?
格林:國際上有各式各樣關于中國的觀點。最近,我正在看美國喬治·華盛頓大學教授沈大偉(David Shambaugh)撰寫的著作《中國的未來》。按照這本書里所說,如果中國的精英不加快改革的進度,就會危及自身的利益,其經濟狀態將會退回到2008年之前。
但是,我并不完全認同書中的觀點。我相信中國利益相關者早已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如果社會貧富差距過大,肯定會影響社會穩定,不僅影響低收入群體,也不利于既得利益者的安全。所以,減少貧富差距關乎全體中國人。近年來,中國將政策重心放在了社會和諧上,似乎也是因為意識到了不平等問題的嚴重性。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我能預測中國未來的發展,因為無論是國土面積還是經濟體量,中國在世界上都是獨一無二的,歷史上沒有現成的經驗能夠預測這個國家的發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