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場漫天流螢

趙梓沫

Chapter1

許煙洛第一次看見陳歌的時候，她正攏在擁擠的人潮之中，夏末納涼大會上星火將天邊渲染成深深淺淺的紅色，然后她回頭看見那個少年站在遠離人群的綠坡上，或許是因為突然的不適，陳歌驟然俯下身子。

許煙洛擠開人群到達他的身邊，目光觸及他蒼白的臉色，她忍不住開口：“你沒事吧？”

陳歌抬起頭，眼睛因為疼痛有一瞬間的恍惚，在那一瞬間，許煙洛清晰地捕捉到他所展現的琉金色的光。

Chapter2

夏末之后的秋初，天氣依舊沒有變得涼爽。

許煙洛直起身，用力地伸了個懶腰，試圖讓因長時間沒有活動的身子盡快恢復過來。而坐在對面的陳歌不滿地皺了皺眉，開口道：“我還沒有將線稿完全畫完，你不可以動啊?！?/p>

對方更加不滿的聲音隨即響起：“我已經維持那個動作一個小時了，再不動我已經要全身僵掉了?！?/p>

正這樣說著，許煙洛已徑直走到畫室的角落坐下，給自己找了一個舒服的位置后，才繼續說：“休息一下，等會再繼續?！?/p>

許煙洛只聽見男生小聲地哼了一聲，又回過身自顧自地繼續勾著線條。午后的時光變得綿長而安靜，許煙洛倚著墻壁，聽見走廊來來往往的腳步聲，思緒飛回一個星期前。

再見到陳歌是許煙洛意料之外的事情，納涼大會上的短暫接觸以人群的涌動和男生的“沒事”告終。許煙洛閉了閉眼，重新感應了一下周圍，沒有再接收到異樣的信息，這才放心地離去。

因為幫忙老師發布通知，她一人穿過悠長的林蔭道來到藝術樓，可到達辦公室后她被告知，美術老師因事外出還未歸來。

無奈之下，她只好禮貌道謝后原路返回。在許煙洛回教學樓的途中，她聽見樹叢后傳來的鳥鳴聲，出于好奇，她橫跨過矮樹叢，這才看見陳歌站在草叢中央。又是一聲鳥鳴，抬頭便看見白鴿飛過。

陳歌穿著寬大的白色汗衫，臉上有油彩的痕跡，似乎聽見動靜，他轉過身，陽光恰巧落在他的額邊?？稍S煙洛什么都沒注意到，她只看見琉金色的眼睛，憶及初見時的場景，她猛地驚覺當時的自己沒有出現幻覺。

這是靈獸的雙眸。

許煙洛下意識地凝聚精神力，卻發現仍舊沒有接收到異樣的信息，反倒是陳歌帶著疑惑的聲音：“你……看得到我眼睛的顏色？”

許煙洛點點頭，這才想到，除去身為守靈者的她，在一般人類的眼里，靈獸的瞳色與正常人無異。

許久，陳歌開口：“那你是來帶走它們的嗎？”

“嗯？”許煙洛不解。

陳歌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有些不安地準備開口，卻沒想到尖銳的疼痛感襲來，下一秒他已經捂著眼睛倒在了地上。

許煙洛幾步上前，伸手觸及他眼睛周邊，這才感受到異樣的波動。可現在的情形容不得她深究，她定了定神，神情凝重地在空中揮動手指，不一時，在陳歌的眼瞼上方凝結出了一個咒符。咒符初成，在半空停留了幾秒鐘，便迅速壓至陳歌的雙眸，微弱的鳥鳴聲響了一聲，而后光芒全數散去。

剛才的疼痛讓陳歌有片刻的昏厥，半響，他才清醒過來，身體幾近虛脫，完全使不上力氣。發覺許煙洛在看著他，而周圍一片死寂。

隨后，許煙洛退后了一步，臉上的表情也有些復雜。她一字一句地說：“為什么靈獸會被封印在你的眼睛里?！边B疑問都被省略，執意得到答案。

Chapter3

一年前，陳歌父親生意擴展海外，母親不舍故土舊居，兩人和平散場。陳歌沒聽他們兩人的解釋，留下了一句：“隨便你們?！币蝗巳プ∴l下。誰知夏季暴雨山洪暴發，他因幫助救人長時間受涼，高燒轉為急性視覺神經炎，等到他再次醒來，視覺已經變成了模糊一片。

情況復雜，醫生治療效果不理想，陳歌在渾渾噩噩中度過了一個月。直到一個月后的下午，他遇見了自稱術師的男子，那人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能讓你重新看見?！?/p>

直到后來，陳歌才知道父親花了大筆金錢，求助于來自于異世界的法術者，而他也在同時發現，自己的眼睛變成了奇異的琉金色，雖然別人沒有發現異樣，他卻仍舊有著不安。他的眼睛時常會感覺到疼痛，起初只是微弱的暈眩，而最近演變成為更為劇烈的痛楚，他能猜測到些什么，卻又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你為什么不找先前的那個人問清楚？”許煙洛感覺到奇怪，問道。

陳歌搖搖頭，聲音依舊輕不可聞：“幫我恢復視覺之后，那個人就消失了。”

許煙洛的眉徹底糾在了一起，心里卻還是忍不住暗罵了一句，說：“那我幫你把封印解開，雖然說看不見，但是總歸是沒有生命危險?！?/p>

靈獸會消耗寄居者的精力，時間一長，寄居者也會變得越來越虛弱，直至精力被全部耗盡。陳歌還是搖頭，隨后抬頭看她：“再給我一點點時間，等我參加完這個比賽就好?！?/p>

不知道為什么，許煙洛聽見他的語氣低落地仿佛被丟進了深海，所有的話語被迅速地沉溺下去，隨后，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好?！?/p>

陳歌參加的人物肖像畫比賽主題是旋律。在拒絕多次后，許煙洛終于以絕對不露正臉的條件答應充當模特。關于為什么一定要她當模特以及參加這個比賽的原因，陳歌不愿細說，只是留下一句：“就當給最后的告別一個回憶。”

輕而淺的語氣，像是被封閉隱秘的情感，許煙洛站在一旁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轉頭看向窗外，秋初的第一場大雨，空氣里也滿是潮濕的熱氣。

直到陳歌的聲音從遠及近傳來，許煙洛才驀地回神，側過頭便看見男生向來冷淡的神情。他垂低眼睫看她：“休息夠了吧，還不快點過來?！?/p>

“哦。”許煙洛撇撇嘴站起身，認命地回到原本的位置上。

Chapter4

隨著時間推移，沉默和失眠逐漸占據了陳歌的日常，哪怕是在畫室里的片刻休息，也會因為越發頻繁的疼痛醒過來。

離比賽截止不過半個月的時間，許煙洛因為幫忙老師整理資料留到晚上8點。臨走時，她發現遠處的藝術樓畫室還未熄燈，匆忙告別老師，向著近日來無比熟悉的方向走去。

遲疑了一小會，許煙洛才推開門，說：“這么遲了你還不準備回去休息嗎？”

并不十分大的教室，零零散散地排著幾個畫架，地板上滿是顏料的痕跡，似乎沒有預料到這個時間會有人，陳歌詫異地看向畫室門口。

“許煙洛？”

“嗯。你這樣拼身體會吃不消吧，畢竟你的精力消耗已經遠遠大于一般人了?！痹S煙洛走到他身邊，視線觸及畫布上交疊的線條，又再一次開口：“回去休息吧?！?/p>

陳歌揉了揉眼皮，終于放下筆著手收拾東西。

天色越發的暗，夜晚的風帶著一絲涼意，兩人的影子在路燈的照射下錯落地融在一起。

“陳歌，你很喜歡你的父母吧？”

走到半路，許煙洛突然開口，陳歌腳步一頓，啞了聲音回答：“為什么這樣問？”

“因為你的速寫本里有好多相同樣貌的夫婦形象，包括你現在提到他們時候的神情，看起來非常的溫柔。”

陳歌回過頭，眼神有了波動，小路盡頭的鬧市區遍布霓虹燈，他的聲音如同夏季褪去的那場煙火緩慢落下：“可是，他們還是選擇分開了?！?/p>

氣氛一下子沉默，許煙洛慌張地道歉：“對不起，我……”

“沒事的，過去了?！标惛枭钗艘豢跉猓矒崤恢氲那榫w。稀薄的光線落在他的周邊，灑下的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在比賽截止前三天，陳歌的作品完成，整個畫面被涂成渾厚的黑，在畫面的中央，白色的光圈，少女戴著耳機的側臉，膝蓋上鋪著一本鋼琴曲譜。整個畫面被處理成黑白兩色，不同于強烈的音樂表現，卻將旋律表達到極致。

陳歌將它取名為《離別》，在去往比賽城市前，許煙洛加固了封印，讓他不至于會因為疼痛寢食難安，可相應的，精力的消耗也成倍增加。

“陳歌，幾天后見?！痹S煙洛站在汽車前和陳歌告別。

“嗯，幾天后見?！?/p>

晚風從窗戶的間隙穿過去，汽車逐漸駛出車站。陳歌猶如決絕的獸，觸及遠方，為了那個約定，他不愿退卻。

Chapter5

《離別》獲獎消息傳來的那天，香樟樹葉鋪滿了整條林蔭道，老師說著恭喜，陳歌卻只看見窗外站在樹下的少女，白鴿從樹梢飛過，留下清亮的余聲。

“我參加完比賽了，現在可以將……”

“那你的約定怎么辦，你沒有遺憾了嗎？”

陳歌的話被打斷，聽見許煙洛的話語，他僵直了身體，有一瞬間被看透心思的難堪。

“你怎么知道的？”陳歌想問卻又不知道怎么開口。

許煙洛抬起頭看他：“你父親讓我轉告你，他先回家等你，然后一起出發?！?/p>

先前的約定記憶洶涌而至，陳歌有片刻的愣神。

月前，父親從國外回來，與母親簽署財產相關明細。陳歌說希望能和他們再最后旅行一次，去他們第一次遠行的地方。

父親承諾如果他能在比賽中獲獎，那么就答應。本以為會變成難以到達的阻礙，卻變成非到達不可的目標。

許煙洛看著陳歌僵直的身體漸漸放松下去，他說：“對不起。”而后，他蹲下身，卻沒有忍住難過的心情，他從來就不是無動于衷的。

許煙洛彎下腰擁抱住他，從她第一次看到他的速寫本，滿是溫柔的筆觸，還有錢包里被壓得泛黃的照片就知道，由始至終，他只是佯裝無謂。

可是，陳歌卻沒有預想到，羈絆本來就不是那么容易放棄的。

陳歌的父親決定不再接著擴大生意，他也不愿和他們兩人別離。當然這次回來不僅是因為陳歌的要求，更是為了讓一切回歸以前。

Chapter6

青灰色的晨曦從窗外落進室內，陳歌睜開眼，模糊的一片，耳邊還能聽見鬧鐘走動的滴答聲。自從解開眼睛的封印后，許煙洛就仿若人間蒸發，再也聯系不到了。

父親知曉了陳歌的視力情況，不再設法去找其他的非自然力量，反復聯系海內外的眼科專家，終于找尋到可能治愈的方法。

從醫療室走出來的時候，陳歌摸著樓梯的扶手向下走，沒法注意到跟前情況，腳步踉蹌。一雙手適時地撐住他傾斜的身子，熟悉的聲音也隨之傳來：“為了把那只靈獸送回異世界，真的累死我了，下次一定要讓他們再造一個快車……你為什么不說話呀？”

陳歌沒有回答，伸出了手用力抱住了許煙洛。

很久以后，許煙洛問起陳歌為什么選她當模特的原因，陳歌笑著回答，因為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身后除了盛大的煙火，還有無數的螢火蟲，當時的他想，那或許這就是方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