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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忽略和杜絕的(中篇小說)

2016-09-08 09:07:30文西
文藝論壇 2016年15期

○文西

被忽略和杜絕的(中篇小說)

○文西

文西WENXI

土家族,1994年生于湘西,現居長沙。著有散文集《冬日田野上的青草》(2014),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十月》《作品》《揚子江》《詩選刊》等。獲2014包商銀行杯全國大學生小說征文二等獎,《西北軍事文學》第二屆優秀詩人獎,揚子江首屆年度青年詩人獎。

他在樓梯口站著,拳頭攥得緊緊的,牙齒不住地打滑。閃電從夜空裂開,現出血淋淋的光亮。他抬腳跨上第一級臺階。雷鳴。他的上齒咬進了嘴唇,一股生澀,濃郁的鐵銹味鉆進他鼻孔。

她一定坐在床上,對著鏡子往臉上搽粉,抹上口紅的嘴邪惡地翹起。對,一定坐在床上。脂粉仍然無法遮蓋那張四十歲的臉。那張臉如同裹尸布,給他的印象就是裹尸布,里面包裹的東西正在腐爛。他感到惡心,那股鐵銹味消失了,他只感到惡心。也許這算不上是謀殺,他只是該做一件事,來結束另一些事情。他貼著墻壁,一級一級往上攀登,拳頭與墻壁摩擦出閃爍的火星。又是一道藍色的閃電,照亮了他陰沉,呆板的面孔。這張面孔上的五官不是肉質的,而是從紙片,木板,鐵皮上裁下來安上去的。他的牙齒一用力,非肉質的五官就蹙成一堆。

“她干那事,她一直在干那事,她還要一直干,一直干!”他想,“當初我是沒辦法才跟她住在一個房子里,現在可以不住了,不住了!”一粒汗珠從他鼻尖冒出來,滑進他干渴的嘴巴。炸雷在房頂響起,十分洪亮。窗外的樹影若隱若現,猶如時輕時重的音樂。這多少給了他點兒勇氣,讓他感受到實際的存在。除了樓上房間里的女人,這棟房子,其他一切活動的東西都能讓他感到實際的存在。

樓梯已經上了一半,他靠在墻上,張大嘴巴搶奪空氣,好像在他上樓的過程中,一支無形的針筒在抽除房里的氣體,快要抽成真空了。外面的聲音便傳不進來,在一點一點消逝。世界沒有聲音,只是一幅黑漆漆的,偶爾被割碎的畫面。他聚積全部力量,一個箭步沖上了樓。門沒有閂,他知道,只要他想進去,任何時候都能推開這扇門。這就是女人的愚蠢之處,一旦相信一個男人,就會對他毫無防備。

房里的燈微弱而模糊,她的輪廓有些扭曲,顯得不大自然。他沒看清她的臉,只看見她脖子上那串珠子。那是串深紅色珠子,廉價而俗氣,她卻當寶貝似的。每次他都是先瞧見它,然后才是她的臉。看到他站在門口,她趕忙關了燈,做作地咳嗽了兩聲。她應該在說話,但他聽不見,只看見她的嘴在動。他走進去,順手關上了門。

人們在夢中聽到一聲喊叫,尖細而遙遠。誰都沒有醒來。

門嘭的被推開,他沖到走廊上,俯身在欄桿上喘氣,如果這時亮了一道閃電,就會看見他充血的眼睛。他的眼睛沒有流血,他卻感到血在汩汩往外淌,于是跑進廁所,擰開水龍頭,將臉放在水龍頭下沖刷。他拿了把鏟子,在院子中央掘土,每一鏟似乎都要掏出地球的心臟,快,狠,準。大雨密集地拍打著他的背,在他周圍形成漩渦,旋轉,收縮。他閉上眼睛,使勁地鏟土。這時他的手臂與大腦是分離的,鏟土成了機械化的動作,而不是一個行動。他跑上樓,抓住那兩只又細又干的腳,拼命地往下拖。她瘦削而單薄,而他發育得又早又快,身板結實,壯碩,所以將她從樓上拖下來毫不費力。

剛剛掘好坑后,他跳下去試躺了一下,半截子身體露在坑外。他張著手臂,任雨點打著面龐,感到無比暢快,舒坦。繼而又感到大地正在張開口,惡狼似的吞咽著他,而天如一堵傾斜的墻,就要重重地砸下來,在他還沒被完全吞進去時,那半截身體便被砸成泥漿。他驚恐地跳起來,將腦袋往坑壁上撞,撞,撞……在坑壁上撞出了一個洞,他便把腦袋整個埋進去,放開喉嚨哭嚎。嘴巴張到了最大限度,但哭嚎的不是他,只是他的喉嚨。而他的胸膛開始疼痛起來,他不禁捂著胸口蹲在坑底。心臟早已脫離了左心房,在肚腹,腸道里奔跑,翻滾,猶如千軍萬馬踐踏在原本寂靜的小溪里。

一株細小的桂樹被壓斷了,他的動作莽撞,粗笨地往前拖著,拖到坑邊后,將她推了進去。然后揮起鐵鏟,往坑里填土。她仰面躺在坑里,并不恐怖,看起來像個布偶。那張窄小而固執的臉僵硬,青紫青紫的,眼球幾乎全掛在眼瞼外。那個塌鼻子有一絲聽天由命的意味,他第一次發現自己與她的相似之處。他也是塌鼻子。畢竟他與她有血緣關系。她脖子上的手印,在漸漸消退。泥土是暗紅色,那串珠子的顏色卻很鮮亮,刺眼。

泥土全填了進去,他在上面栽了棵橘子樹,然后拿鏟子背面將土拍緊實。一年多以后,這棵橘子樹將被一場暴風刮倒,大雨把它沖到院子門口時,人們才發現這件事情。

閃電。炸雷。最后一道閃電異常鋒利,割破了夜空,陽光照進來。他猛然坐直身子,眼睛被陽光刺得睜不開,他揉搓著眼皮,身下的報紙窸窣作響。有人拿手捅他,“喂,小伙子,還我報紙?!币粋€頭發蓬亂,臉龐骯臟的男人對他說。他站起身,環顧著這個橋洞,橋洞呈拱形,寬敞而涼爽。到處睡著蓬頭垢面的男人,他們的衣服都成了一綹一綹的,黝黑的身體暴露在天光之下。一陣熱風吹來,報紙的角便懶洋洋地翻卷一下,報紙上的人也懶洋洋地轉個身。他從橋洞望出去,只見街道上揚起漫天灰塵,女人打著太陽傘,小孩兒在賣命地舔冰淇淋。一個小販推著板車,一只西瓜掉下來,血花四濺,小販惋惜地罵了一句。西瓜的清香向他撲來,這清香的力量十分巨大,令他立刻從渾噩中清醒過來。他的肚子在尖叫,嘴巴干得像一盤沙,發出嚓嚓嚓的聲響。本能在催促他對現實采取行動。

出去后,他舉起雙手遮著額頭,一連幾天都在橋洞里,如今走到太陽底下,他還不太適應。從他身邊飄過的是一張張色彩夸張的臉,一根根雪白的胳膊,妖嬈而詭譎的神情。他加快步伐,渴望從這個沼澤里解脫出來,但無論他朝哪個方向走,都會撞上雌性物體。脂粉,口紅,耳環,內衣像一頭頭魔鬼,總在堵住他的去路??諝饽郎粍樱谒闹車梢粋€圈,嚴嚴實實的,任何流動的物質都無法進來。他試圖越過這層壁障,便閉上眼睛,捏住鼻子,在人群中橫沖直撞,很快開出一條路來。從他身后傳來一陣謾罵,淫穢而惡毒。他在瞬間又感到暢快與舒坦。

陽光從玉蘭樹上照下來,投下零碎的光影,他在樹蔭下走著,一直向前走,仿佛前方有他需要的東西等著他。他拐上了左邊的一條路,這條路剛好夠一輛小汽車通過,一直延伸到一條河邊。他扎進河里,貪婪地喝著水,直到肚子喝脹,才從水里鉆出來。饑餓感折磨著他,他抬頭看見近旁的一個小水洼,水洼里有兩條鯽魚,正歡快地蹦達著。上流不遠處,坐著個釣魚的男人。他跨了一步,跨到水洼旁邊,捉住兩條魚后便向遠處奔跑,在跑的過程中,將魚塞進了嘴里,嚓的一聲咬斷魚腦袋,隨后咀嚼起來。一股生澀,濃郁的鐵銹味鉆進他鼻孔。他深刻地感到,那串珠子在朝他手心擠壓,他越用力,擠壓帶來的疼痛越嚴重。他感到惡心,差點將食物嘔出來,但他強忍著將它吞進去。河口有條石板路,他沿著石板路走,看到一家餐館。餐館里有幾個赤膊男人在喝酒,大概剛從河里爬出來,他們身邊放著泳圈。一個肥胖,白嫩的男人從廚房出來,他腆著個大肚子,斜叼著根煙,看樣子三十多歲。

“我要活兒干?!彼f。

胖男人倚在門邊,打量著他,看著他身上在不斷地滴水,而他的嘴角,沾著血與泥?!澳憬惺裁??”

“馬銅,”他說,“我要活兒干?!?/p>

“要活兒干干什么?”胖男人問。

“我要吃飯。”馬銅說。

“吃飯干什么?”胖男人問。

“馬銅,”馬銅回答,“我要活兒干?!?/p>

胖男人是餐館老板,叫錢厚。他將馬銅領到廚房,盛了一碗飯,將兩個盤子的剩菜都倒進碗里,然后遞給馬銅。

馬銅一接過飯碗,就蹲在墻角狼吞虎咽,每舀一勺,幾乎把整個勺子伸進嘴里。

“多久沒吃飯了?”錢厚問道,他斜倚在廚房門口,臉上是一副無所謂的神情,既不憂慮也不得意。

他突然停下勺子,望了錢厚一眼,說:“五天?!?/p>

“你要干什么活兒?”

“只要有飯吃就行?!?/p>

“好,白天切菜端盤子,晚上……工資一個月六百,包吃包住。”

他抬起頭,盯著錢厚松垮垮的臉,那張臉就算藏匿著陰謀,也沒人能夠猜得出。

“晚上要加班,到時你自然會知道?!卞X厚說著往門外走去,他又停了下來,揮了下手中的煙,說,“吃完把那身衣服換了。”語氣不帶任何情感,也沒有命令的味道,更像是一道程序。

一個女人來到廚房門口,她抽煙的姿勢跟錢厚一樣,穿著絲襪的腿交叉,靠著門框,顯得很輕佻。他看著這個黃頭發女人,心里罵道:“婊子!”她冷笑了一聲,扭轉屁股揚長而去。

錢厚從外面進來,手里拎著套黑色襯衫跟褲子,“接著,以后每天晚上只能穿這個?!彼岩挛锶咏o馬銅,問道,“膽子大嗎?”

“大?!彼f,捏了捏拳頭,他并不知道自己膽量如何,仿佛這樣做就能測試出來。他的牙齒在打顫。

“你在發抖?”

“不?!?/p>

“那好,過來試下。”

他迅速脫掉濕淋淋的衣服,換上了黑襯衫跟褲子。錢厚正在水池邊等他,水池罩在榆樹的光影里。水池邊放著個鋁質水桶,在光影里閃閃發亮。桶里傳出嘶嘶聲,細密又龐大。他走過去,看到是一桶烏梢蛇。蛇群正沿著桶的邊緣爬行,動作緩慢,令人憎惡,一圈接一圈,一條接一條地爬。他的視線開始模糊,眼前是一片青紫青紫的光暈,繼而變成一張青紫青紫的臉。他眨了下眼睛,又看見了一桶烏梢蛇。

“天黑之前,把它們干掉?!卞X厚說。

以前,他一看見蛇就會把它打死,不管是一條還是一雙。在他看來,女人不是亞當的一條肋骨,而就是那條蛇本身。但現在,他面對的是一桶蛇,至少有幾十條。他不由得將上齒咬進下唇,接著去廚房拿了個空酒瓶,他的手伸到桶里,揪住一條蛇的尾巴,提起來按順時針甩動,過了一會兒,蛇便軟沓沓的了。他拿啤酒瓶輕拍蛇頭,接著將蛇頭剁掉,然后用顆釘子釘珠蛇的頸部,刀片嗤的劃下去,掏出臟腑,卻得留心不損壞苦膽。最后把啤酒瓶順著蛇身滾下去,這樣,蛇身便被壓得平展展的。他從沒這樣殺過蛇,但他這樣宰過黃鱔。他掉頭從肩后望去,旋即瞥見黃頭發女人一閃即逝的臉。

“婊子!她在監視我?!彼搿K氖衷俅蜗蛲袄锷烊r,微微發抖,冰冷的血液針似的戳著他手掌,他迫使手往下一滑,便又抓住一條蛇的尾巴。當他將蛇肉端到廚房時,天剛好黑下來。

他住在廚房后面的一個房間里,這間房窄小,陰暗,只在北邊開了一個不大的圓形窗戶。房間原本是用來儲存貨物的,還能聞到家具霉爛的氣味。緊靠墻壁擺著張席夢思,已經失去彈性,被單原來是雪白的,但現在跟橘子皮無異。他木呆呆地躺在床上,回想著剛剛那一幕。宰蛇那會兒,他的手冰涼,而現在,卻火辣辣的,像在辣椒醬里泡過。昨天,他還在跟流浪漢爭報紙,今天卻已經殺了一桶蛇。從報紙到蛇,中間的過程他想不起來,只是覺得兩者之間有關系。爭報紙之前,他還跟她住在一個房子里,可現在,他住在一個雖然陌生,卻是新的房間了,這點令他感到滿意。他有活兒干,有飯吃,是無論如何都不會餓死的。他用力將一個拳頭揮出去,肘關節響了一聲,他的腹部陷下去,胸膛隆起,通過這一系列運動,他證實了自己身體的確結實,健壯。

這時,響起了嗩吶聲,有人家在辦喪事,聲音的源頭就在那條河附近。他記起,今天捉魚后奔跑時,碰到幾個戴孝的女人。其實死人是很平常的事,此刻他是這么想的。既然人最后都得死,那么他那樣做并不是多大的罪惡,只是讓她提前死了而已。他的雙手褪去了溫度,跟那天晚上揮鏟子時感到的涼是一樣的。他抽搐了一下。

門開了條縫,他感到那張松垮垮的臉正探進來,“過兩天就加夜班了?!卞X厚說,說完便撤走了臉。門又重新關上。

早上六點,他便起床,接下來將院子打掃干凈,還要把桌椅從屋里搬到院中。一切準備妥當后,錢厚跟那女人才起來。每天都有人到河里洗澡,洗完澡后就會來餐館吃飯。直到晚上十一點,最后一批客人才離去。而餐館一共只有兩個員工,除了他之外,還有一個廚師,是個老頭兒,老頭兒從來都是一聲不吭。因而所有的雜活兒都由他一個人做,他喜歡揮霍力氣,這樣一倒在床上,便能入睡。一天晚上,門又被推開了,他感到有人正朝他一步步走過來,他睜眼時,看到了錢厚。錢厚雙手背在背后,站在床前,俯身凝視著他,臉幾乎湊到他臉上。“醒了?”錢厚問。“嗯?!彼f?!捌饋?,加班?!卞X厚說。他立刻跳下床,重新穿上那套黑色衣褲。錢厚遞給他一把鏟子。一直到他們出了院門,他才有種不祥的預感,他預感到將要發生一件事,但不知那件事是什么。

天空上只有兩三顆星子,雖然是深夜,但仍能隱約看見地上灰白色的東西。他們走到河口,上了堤壩,朝河岸對面的一座山走去??諝馄届o,沒有風,草叢里有蟲子的叫聲。他從錢厚頭頂向前看去,只見樹下有一圈白色的東西,邊緣還在抖動著。走到近處一看,才知那是一個花圈,靠在一座新墳上。嗩吶聲是哪天停止的?他的腦袋頓時一片空白,他竭力搜索著,卻想不起來。只是在他對新墳看的時候,嗩吶聲好像又響起了。

他猛然醒悟,明白接下來將會發生什么。錢厚移開了花圈,一鋤頭挖在墳頭上,“就這么干?!卞X厚說,兩眼盯著他,那兩只眼睛沒有光亮,只是一雙黑漆漆的彈孔。他感到鏟子柄變得跟冰柱一樣,他的手吸附在上面,心臟在往下沉。

“還不動手?”錢厚說,“這是第一天夜班?!彼哪樆颐擅傻模桓睙o所謂的神情。

“為什么,”他說,“這么干?”他呼吸急促,胸脯起伏著。

“我這么干兩年了,你想吃飯嗎?”錢厚說,“你以為我會要你動手?挖。”

他鏟掉了第一鏟泥土,他不久前才填滿那個坑,現在又要將坑挖開,他知道,等一下就會看到那串珠子。他的動作緩慢,想延長一點見到那串珠子的時間。但錢厚在催促他。鏟子從他手里滑脫出去,他也跟著滑倒在地上,啃了一口新鮮的泥土。一股怒火砥舔著他,“她不放過我,她從沒打算放過我!”他想。然后兩手撐地站起來,穩穩地握住鏟子,狠命地在墳上鏟。汗水已浸濕了他的黑襯衫,從他下巴上落下來。越鏟卻發現泥土越柔軟,有女人乳房的質感,散發的氣息令他頭暈。他開始失去平衡,左右搖晃著,如同電影里的幽靈,在墓堆里一面跳舞,一面尋覓食物?!拔也桓闪?,再也不替他干這事?!彼搿,F在他只想這件事快點結束,他不會再留在餐館,而寧愿又回到橋洞去。錢厚揮鋤頭的速度極快,兩個人足足挖了半個多小時。

“停。”錢厚說,接著手捏在鏟子下端,小心翼翼地刨開泥土,只刨了兩層,就露出了發亮的棺蓋。這時,他的雙腳開始癱軟,包括胳膊,腦袋都在一點一點癱軟。他希望錢厚別打開它。

錢厚從褲兜摸出一柄小刀,有一乍多長,小刀沿著棺材裂縫轉了一圈。他在瞬間感到絕望,他希望它被打開之前,里面的人突然沖出來,他愿意被嚇死,也不愿看到那幅場景。就在錢厚揭開棺蓋時,他將頭掉了過去,棺蓋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他只聽到錢厚在說:“操他媽的,這么瘦?!彼蝗婚g耳鳴了,“她脖子上的珠子……”他囁嚅著。

“珠子?你以為我會挖女人?”錢厚說。他的頭依然偏在另一邊,舌頭有些苦澀。他完全看不到錢厚在干什么,但能聽到小刀劃進肌膚的聲音。那聲音繞了一個圈,接著又繞了第二個圈。每次坐在縫紉機前,她舉起剪刀剪布時,那聲音就一個接一個地繞著圈,他不穿她給他買的衣服,她果然愚蠢,以為他會穿她做的衣服。錢厚把小刀遞給他,他在接過小刀的時候,轉過頭瞥了一眼。棺材里,那雙僵直的腿布滿汗毛,而那東西,蜷縮在雙腿間,死蛇似的。他手里的刀在變軟,卷曲,蜷縮在他掌心。他猛然將它擲出去。錢厚看了他一眼,然后腆著大肚子,慢慢地走過去,撿起刀子放進口袋。又走回來重新蓋好蓋子,填上泥土,把先前移開的花圈放到原位。天空還有一顆星子,草叢里的蟲鳴越來越微弱。

走到堤壩時,錢厚將東西從袋子倒出來,那兩塊東西呈半月形,錢厚洗著它們跟洗白菜沒兩樣。他蹲在堤壩另一邊,勾著頭嘔吐,他猜想,錢厚等會兒會打開冰箱,明天,那東西便會在鍋里蹦跳。然后再由他——一個同謀——端到桌上,他還得在一旁站著,看著那些人一塊一塊吃下去。他手伸進喉嚨,掏出了全部嘔吐物,并且以仇恨的目光看著錢厚,恍然覺得,眼前的這個人比妖魔可怕得多。

“吃過死豬肉嗎?”錢厚說,他不像在提問,而是自言自語,“動物死了都能當死豬肉吃?!苯又c了根煙,斜叼在嘴角,慢悠悠地一遍一遍洗著。

回到餐館后,他沒有睡,而是坐在床上一直等到天亮。天一亮,他就離開這里。那個圓形窗口漸漸變白,窗口里浮現出一張臉,松松垮垮的。半個鐘頭后,他從廚房后門逃了出去,跑到馬路上,他這才回頭朝餐館的方向咒罵了一句:“人渣!”

八點半的時候,黃頭發女人告訴錢厚,說馬銅不見了?!八麜貋淼摹!卞X厚淡淡地說。

他回到了橋洞,那群男人正在吃飯,每個人手里端著個塑料餐盒。他們圍成圈坐著,中央放著一個膠盆,盆里的菜全攪成了一團一團的。先前拿手捅他的那人走過來,把手上的餐盒遞給他,對他說:“你又回來了?吃吧,如果不嫌棄?!?/p>

他們一吃完飯就鋪開報紙,躺著打飽嗝,剔牙,有的在撕扯衣服,已經破爛不堪的衣服被撕得更加破爛。太陽倦怠地照著,橋洞涼爽而寬敞。

他跨過一個個橫躺著的身體,準備去找活兒干。街上各處都張貼有工作應聘的海報,但他的文憑不符合。他接下一張張傳單,照著傳單上的地址去找,但其中多半都是糊弄人的。經過打印店時,他想,他可以去當個打字員,“招打字員嗎?”“不需要?!?/p>

后來他找到了一家中介公司,便走進去詢問,“麻煩給我介紹個事做。”他說。辦公室里坐著四五個年輕男女,誰也沒抬頭瞧他一眼。“先交兩百加入會員?!逼渲幸粋€男的說,仍然沒抬頭瞧他。

下午六點半,街燈準時亮了起來,他從口袋摸出僅剩的一塊錢,到擦鞋攤擦干凈了鞋子,然后走進一家酒店,問一個文質彬彬的男人:“招服務員不?”

“我們不招男的。”男人說,以異樣的目光看著他,那樣子不像看一個人,而是看一個商品,“等等,你跟我來二樓?!?/p>

他們上樓時正碰到一個中年女人下來,女人走到一樓,趴在柜臺上說著什么,“活兒不錯?!彼f,就在她走到酒店門口時,回頭對他凝視了幾秒鐘,他立刻血液膨脹,只想沖過去揍她一拳,并且將她那張抹口紅的嘴扒下來。

男人帶他到了一個房間,里面還有兩個男人,其中一個赤裸著上身,兩只胳膊油亮油亮的。桌上疊著一摞盤子,都是臟兮兮的,布滿殘羹剩飯。光身子男人說,“拿個盤子,一口氣舔干凈,得舔得比臉還干凈。”

“舔盤子?”他說。

“來這兒的都是有錢的娘兒們,只要你把她們伺候好了,有你賺的。”

“要我做那事?”

他抬腿踢翻了那一摞盤子。在他的意識還未反應過來時,兩只手便被人反剪住,肚子,腦袋都挨了重重的拳頭。最后被推出了酒店大門。他吐出一灘淤血,那灘血在燈光下變換著色彩,紅、綠、紅、綠……空氣中飄散著各種油炸食物的味兒,那氣味兒到了他肚子,卻變成了棍棒,不斷地搗著他的腸胃。

她在煮香菇瘦肉粥,廚房的窗口對著院子,她掄著鐵勺,站在那兩盆繡球花前沉思。她始終搞不清楚,他到底是怎樣來看待她的。想起偶爾的纏綿,既令她激動又令她感到羞恥。她很清楚,這羞恥即是原罪,會令她將來進地獄,但她又無力擺脫激動的糾纏。一群蜜蜂鉆進繡球花,嗡嗡聲使她清醒過來。他每次打開碗柜時,胃便開始翻騰,他拿出她留給他的粥,連看也沒看就從窗口擲到院子里。粥呈弧線劃出去,燙傷了一大片青草。傷口使他睡得不踏實,他抽動著鼻子,一睜開眼就看到他們正在喝粥。有一盆面條打翻在地,其中一個人抄起筷子耐心地在地上夾面。還是先前那男人,把剩下的半碗粥給了他,“我沒錢。”他說。

“吃吧,從火車站弄到的?!?/p>

“我不白吃你的。”

從橋洞鉆出去后,他聞到了魚腥味兒,便徑直走到一個魚攤前,向賣魚人借水管來沖洗傷口。賣魚人不情愿地從水池抽出水管。他把水管舉到頭上,從上至下沖洗了一遍,過后走到公共廁所里,將衣服褲子都脫下來,擰干后重新穿上。他有好幾天沒刮過胡子了,靠在墻上想了一會兒,他又回到了魚攤那里,向賣魚人借刀子,并答應給賣魚人刮半天魚鱗,以此作為條件,賣魚人這才把菜刀借給他。他站在公共廁所的水池前,用手摸索著刮完了胡子。這活兒干得挺漂亮,干凈,沒有刮出一道血口子。

他在熾熱的街道上轉了幾圈,一個個門面像排列整齊的鼓,沒有人去敲擊,卻兀自回響著沉悶的鼓聲。這時他終于發現,他不可能找到一個屬于他的活兒。一個乞丐正在對他磕頭,這是他設想已久的場景,那時他想,自己很可能有一天也會跟街邊討飯的一個樣。他頓時感到一陣膽寒,同時充滿了反感,即使他找不到活兒以致餓死,他也絕不會跪在街邊給人磕頭。

當他又往橋洞走去時,在橋洞前碰到一個賣西瓜的老頭兒,老頭兒招呼他吃瓜。他站在原地猶豫著,手心滲出了汗珠,滑膩膩的。他確實口渴得厲害,便慌忙拿了一塊塞進嘴里。西瓜的清香讓他覺得親切,長久以來,他渴望的正是這種親切和寧靜。就在他想仔細辨認以便抓住這親切時,汽笛聲刺穿了空氣,親切與寧靜消失了。他怔怔地望著老頭兒,回想著第一次在橋洞醒來的情景。老頭兒卻將這怔怔的神情,錯當成了憨厚與感激,因而篤定他是個老實的小伙子。

“我有兩塊西瓜地,一人守不過來,想找個人幫我守,你要是愿意的話,”老頭兒頓了頓,說,“我給你開工錢?!?/p>

“你給我活兒干?”他問。

“我只能開五百一個月,但你可以跟我一塊兒吃,睡就睡在瓜棚。”

“行。”

老頭兒的瓜地在郊區,離市中心有兩個鐘頭的路程。夜里,他獨自守在一塊瓜地里,他本可以踏踏實實地睡,但他想,既然老頭兒給他活兒干了,他就要將這份活兒干得漂亮。所以他一直保持著警惕,時刻留意著瓜地里的動靜。瓜棚里鋪的是稻草,從棚頂漏下來一縷縷星光。他頭枕在草把上,只聽到螢火蟲點亮燈的聲音,那聲音就像在劃火柴,嚓,嚓,嚓,瓜地瞬間明亮起來,閃閃爍爍的,光暈柔和而澄凈。每當他想在這寧靜中多沉浸會兒時,天卻突然亮了。白天,他就跟老頭兒一塊兒將瓜運進城去。過了半個月,他向老頭兒先要了半個月的工錢。一個下午,他拿著工錢來到了橋洞,看到那男人正在睡著撓癢,他把一百塊錢團成團,扔了過去,“接著,”他說,“我不白吃你的。”

這個夏天沒下過一場雨,太陽灼灼地燒著。空氣中能聞到頭發燒焦的氣味。人們仰頭惡毒地咒罵,但更多人是在咒罵這個城市,他們不愿卻又不得不生活在這個火爐城市。馬銅跟老頭兒將車子推到一條巷子里,以避免暴曬。巷子里陰涼,不多久便擠滿了賣水果,蔬菜的生意人。這時,突然闖進兩個城管,如晴天霹靂,人們紛紛逃散。有的人卻很犟,僵持著不走,老頭兒正是如此。

“趕快走!”城管說。

老頭兒杵著不動,他的光頭上長著幾根白發,根根直立,看起來像是那幾根白發將他釘在地上的。城管可能注意到了這點,指著老頭兒腦袋說:“馬上走!不然收了了你攤子?!?/p>

接下來,不可避免地發生了一場混亂。那兩個城管作勢要來收老頭兒的攤,推搡之間老頭兒的西瓜掉到到地上,巷子里立刻血流成河。馬銅朝他們撲去時,被推得撞到墻上。老頭兒拿秤桿砍過去,卻砍了個空,秤桿斷成兩截。他們沖上去制服了老頭兒,帶走了他,刷得锃亮的皮鞋呱嗒呱嗒響。

只剩下馬銅。巷子深處陰森森的,從那里吹來涼氣,他爬起來,走出了巷子。

他在街上游蕩了好幾天,這幾天里,他的肚子似乎是封閉的,既沒有進去任何東西,也沒有任何東西出來。然而就在某個瞬間,這種封閉驀地被打開,饑餓與疲憊同時侵襲而來。他開始朝著一個方向跑,那個方向像有一塊磁鐵,而他身上充滿了磁性,他還沒來得及思考,便被迫朝那地方奔去。拐進供一輛小汽車通行的馬路,接著是河,石板路,出現在院子門口。

“我說過他會回來的。”錢厚對黃頭發女人說。

他徑自走入他的房間。在他不在的這段日子里,房間已經打掃過,那套黑色衣褲整齊地疊成方塊,放在枕頭上。這一切都表明,他們早就料到他會回來,他們等著他吶。一種恐懼感攫住了他,他感覺到了自己身上的透明性。這是不同于玻璃的透明,只要走到黑暗處,那透明便會發光,而身居明亮處,透明性便消隱。

在某種程度上,他在這間房里是自由的。錢厚沒來干擾他,他可以任意地睡覺,早上與天黑時分,便摸進廚房,總會找到剩下的食物。但他不吃肉。只有到來客人吃飯的時候,錢厚才會喊他出去。他便走到廚房的冰箱前,等待吩咐。這時錢厚從冰箱取出一盤肉,肉被保鮮膜團團包裹著,散發出淡淡的酒氣。他湊到近處看,才看見保鮮膜上布滿小孔,看起來像是針扎成的。錢厚吩咐他將肉切成絲,要薄而且細。但他只是緊攥著菜刀不敢動手,努力辨認著砧板上的這團東西:它什么肉也不像,倒像是被冰凍的一坨泥。最后他只好將它當成牛肉,一邊嘴里念叨著:“牛肉!牛肉!牛肉肉肉肉……”

院子里時常會出現詩意的場面。人們醉醺醺的,連那些沒喝過酒的孩子,也紅著臉蛋,晃晃蕩蕩的。有一個性感的女人,只穿件黑背心,興奮地蹦跳起來,一跳跳到了榆樹上,猴子似的倒掛著。這棵榆樹是全城最高的一棵樹,所以在那一刻,全城的人都看見了那倒掛著的女人。人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她弄下來。

令人們迷醉而興奮的,正是餐館的特色菜,叫“半月宴”。自此以后,城郊各處的有錢人都來吃“半月宴”。只是人們感到奇怪,為何餐館不掛上關于這道菜的廣告牌。人們一開始總是向馬銅詢問這道菜的做法,他便會覺得那一張張面孔都令人惡心。到后來,人們仍然不罷休,甚至擁進廚房。錢厚知道不能讓這種情形持續下去。他最后告訴人們,是因為他只宰活著的牲畜,而且不放血,直接活活地宰掉。并答應愿意給眾人演示一番。

馬銅喜歡呆在廚房,而且總是蹲在煤氣罐前。此時他正背對著廚房門口,因而沒有覺察到有人進來。過了一會兒,他感覺到背后停留著陰森的氣場,便知道是誰來了?!澳悴荒苣敲锤??!彼f,肩膀在輕微地顫抖。

“得讓他們看明白了,我只宰活著的畜生?!卞X厚說,“跟我到河邊去?!瘪R銅這時轉過身來,錢厚差點跌倒,他肥胖的身子倒在那把破椅子里。馬銅的臉一片青紫,像被揍了一頓,嘴角還粘著黏稠的嘔吐物。錢厚馬上站直了身子,立即恢復了慢悠悠的神態。

他走到河邊時,看到河岸人群嘈雜。而錢厚正站在堤壩上,只見他手一揚,水里立刻發出了兩下響聲,一輕一重,接著一只母雞撲棱著翅子,而一只豬崽正急迫地游著。“你下去,把它們撿上來?!卞X厚對他說。

他看著水面,猶豫了一會兒,然后脫掉上衣扎進水里。他游泳的姿勢嫻熟而優美。沒人教過他游泳,當初他在冰面上奔跑,冰裂后掉進了水里,就在這時他學會了游泳。就是在那一年,他的父母雙雙去世,他才跟她住在了一起。他猛的將頭沉進水中,狂暴地運動著肢體,企圖擺脫那揮之不去的陰影。“撿起來?!卞X厚在喊。等他上了岸,把母雞和豬崽扔到地上時,錢厚遞給了他一把菜刀,說:“宰活的,不能放血,它們撲騰得夠久,沒力氣了?!?/p>

菜刀在他手里,突然間變得抽象,他曲了曲手指,沒有觸到實物。菜刀已經不存在,只是想象中的東西。而他被迫要握住想象中的東西,去干現實中即將發生的事。他舉起右手,慢慢地放下來,完全放下來后,定神一看,一顆豬頭在水面浮沉著,那張狹長的嘴還在喊叫。血從他手下冒出,濺滿了他整個身體。人群爆炸開來,充滿快慰的尖叫。

“這么干,”他喘息著說,“你不是人?!?/p>

“只有人才會這么干,”錢厚說,他撿起母雞,只勾了下手指,雞腦袋就在他手掌旋轉。“干得很漂亮。”他附在馬銅耳邊說。

這里所有的人都顯得十分古怪,不可理解。現在,在他每次摸進廚房時,他看得出來,老頭兒盡力回避著他。也許是那次老頭兒看到他活活剁掉豬頭的緣故。他小心地轉到老頭兒前面,這時老頭兒卻突然掉頭走開。“馬銅,搬張桌子過來。”錢厚說。他將一張方桌舉過頭頂,挨著階沿放下,錢厚放了一個滾燙的火鍋在桌上。只有他一個人沒有動筷子,只對沸騰的鍋中看得出神,想到在他手下噴涌而出的血,潰散的土堆,僵死的面孔,和那淡淡的酒氣。終于,他還是將筷子插進了鍋里。然后目光從鍋里往上移動,正好移到老頭兒咀嚼的嘴上,老頭兒的嘴仿佛永不知疲倦,一刻沒停止過,但它又從來都是停止的。瞬間他有了想跟老頭兒說話的欲望,這欲望激發了他食欲,他閉著眼睛囫圇吞咽起來。等到他睜開眼睛時,老頭兒剛好起身離開,他的目光一直追隨著老頭兒的背影。

“別看了,他不會跟你說話的,”錢厚說,“他舌頭割掉了。”同時打了個嗝,噴出億萬個酒精分子,“你小子比他聰明,也靠得住,知道為什么嗎?因為你不愛說話,干這個之前,他就跟著我,我干這個之后,他自己把舌頭割掉了?!卞X厚坦露著白生生的肚皮,那扇肚皮居高臨下地對著他,他感到壓抑,丟掉碗筷就要走開,手臂卻被錢厚抓住,同時一串鑰匙落到他手里,“你去開車。”待他發動引擎后,錢厚從門里出來,已經換上了熨得平整的西裝,系著條藍白格子領帶,以散步的神態走來,這時候已跟平時完全一樣。他不知道錢厚是以什么方式醒酒的。玻璃上剛好閃過一個人影,佝僂而干癟的影子。汽車駛上了馬路。他瞥了錢厚一眼,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惡心與恐懼在他心里一閃而過,猶如飛刀劃過水面,輕微卻深刻?!八皇侨耍∫膊皇悄Ч??!彼?。

汽車駛進市中心,停在一家哥特式的洗浴會所門前。一個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女人靠在門邊,他們一走上臺階,女人就迎過來挽住錢厚胳臂?!敖o他找個漂亮點兒的。”錢厚指著他對女人說。

當他泡在一桶蘆薈汁里時,那個豐潤的女人就站在旁邊,以狡黠的目光盯著他。熱氣向上升騰,他覺得頭暈目眩,而那女人的目光,又讓他實在難以忍受。她拿過一條浴巾裹在他身上,領著他到了一間桑拿房里。桑拿房如同一個鍋爐,是由松樹建成的。這時候,他嗅到了一股鐵銹味。他突然抬起左手,狠狠地抽了女人一耳光,“婊子!”他咬牙切齒地說。

錢厚已醉得一塌糊涂,他把錢厚拖到汽車旁邊,拉開車門,一把甩進后車廂,鼻孔朝錢厚哼了一聲,透著鄙夷與嘲諷。“他太肥了,所以要找只剩皮包骨的女人?!彼?。然后對著錢厚臀部踢了兩下。他沒有按原路返回,而是將車駛入了一條沙子路,路面凹凸不平,他故意讓車輪碾進沙坑,然后猛然轉彎,剎車。汽車顛簸不已。后車廂不時傳來哼唧聲?!八滥?。”他說。汽車發瘋似的繞著“Z”字行進,路過一片原野時,停了下來。他跳下車,站在路邊撒尿,身后突然響起一個沉悶的聲音,他從肩膀回頭望去,只見錢厚摔在地上。他把手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又立刻把手拿開,一面張望著,想找個水塘洗手。這時遠遠地看到錢厚在地上爬,便趕緊跑回去,抓著錢厚的肩膀往上提。錢厚抓住他右手,將鼻子湊到他手上,使勁掀動著鼻翼,就像在吸白粉。嗅完,頭朝后一仰,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過后睜開眼,走到遠處的一棵樟樹下撒尿。樟樹的香味在空中徐徐飄蕩。他跟在錢厚后面,“小子,出來混總得帶上兩手絕技。”錢厚說。

汽車發響了,只嗖的一下便不見了蹤影。

待他們回頭時,沙子路上已完全空蕩蕩。錢厚沒來得及提褲子便向路上跑,“雜種!”他罵道,“十八萬!雖然是二手,也花了我十八萬吶!”馬銅雙手插在褲兜,與錢厚面對面站著,臉上毫無表情,眼神陰郁。他看著錢厚臉上跳動的脂肪,心里計算著那些脂肪何時會跳下來。“這下他要對我動手了?!彼?。但出乎他的意料,錢厚只是拖著步子向河口走去?!八豢赡芫瓦@么算了。”他想。錢厚的確不會就這么善罷甘休。

無論任何時候躺在床上,他都看著那個圓形窗口,一邊猜測著錢厚何時會出現在窗口。宰完活豬那天晚上,他正要睡去時,一抬頭就瞧見窗口里錢厚的臉,只在剎那間,那張臉就移開了,大約過了五分鐘,那臉又堵住了窗戶。這時他才起身穿好那套黑色衣褲,跨了一腳,停在原地思索著,他已經對那事感到厭惡了,他想選擇不去,但倘若他不去,這次肯定不是他自己跑掉,而是被趕走。他的牙齒與嘴唇在對抗,最后弄得滿口鮮血。他在門后拿了鏟子跟鋤頭,馬上隱匿在夜色中。腳下的落葉發出沙沙聲,腐爛的氣息在沙沙聲里變得遲鈍,干癟。

他的動作已經很熟練了,當棺蓋被揭開時,他看到一個直挺挺躺著的中年男人,臉被一蓬絡腮胡子遮住了。錢厚把男人翻了個身,抽出小刀,對準男人臀部剜過去。

錢厚的臉果然出現了,“多帶些吃的,拿兩件厚衣服?!卞X厚悄聲說。走了幾個鐘頭,馬銅終于醒悟,近處已經沒有新墳了,天知道他們還得走多遠的路程。他們是朝著西方走的,天亮時,太陽從他們背后升起。延伸在他們眼前的,是一條遍布荊棘的羊腸小道,這條小道一直向西延伸,延伸了大半年。

一開始,他們走一夜的路,第二個夜晚便返回。后來隨著路程的增加,便隔幾天回一次,并且隨身帶著酒精。這個冬天雪下得早,先前落下的雪將要融化時,又緊接著落下一層新的雪。這樣一直持續到冬末。他們呆在野外一間廢棄的磚房里,剜來的肉在酒精中浸泡過后,用保鮮膜裹好,埋在雪地。

這座房子雖然陳舊,但卻相當完好,只除了一塊玻璃綻放著裂紋。他們在屋內打了個地鋪,白天生著火,晚上套著膠筒靴,在鐵一般的雪地里跋涉。墳堆都被凍得堅硬,鋤頭與鏟子發揮不了作用,得先拿斧頭劈開冰塊,而里面的泥土,卻是柔軟暖和的。一次,他們找到一座沒有墓碑的新墳,錢厚擦測不出是男是女,他命令馬銅先挖開看看。馬銅掄起斧頭,沒費多大力氣就劈開了冰塊,隨后雙腿跪在墳上,雙手努力扒著泥土,那雙手鐵爪一樣,很快,棺材暴露出來。這副棺材獨具特色,邊緣鏤刻著花紋。馬銅揭開了棺蓋,錢厚問他是男是女,“女的。”他說,說著退到一邊,給錢厚讓出條路。

錢厚的頭探向坑里時,臉上的肉即刻向里收縮,唯獨那雙小眼睛突出著,第一次閃爍著光彩。

躺著的是個美麗的女人,一身新娘裝扮。一身玫瑰色旗袍,頭上插了一束假花。又開始下雪了,揚揚灑灑,雪片落到女人臉上后馬上消融了,仿佛她的身體還有溫度。錢厚慢慢地伸出手,他的心跳在曠野發出回聲。但他突然驚醒似的,一揮手,示意馬銅蓋上。錢厚轉身揩拭下巴上的汗珠,回頭看時,一座新墳已經隆起在他面前。馬銅邁著大步走了,背影在雪中逐漸黯淡。

火焰旺盛,馬銅脫掉膠筒靴,烘烤著麻木的雙腳。他的眼前總是有一塊玫瑰色帷幕,時而拉開,時而合攏。就這樣老在他跟前晃動,卻又并不影響他。他想努力找出它跟自己的聯系,可一旦費神思索,便頭痛欲裂。他的身體在棉被里發抖,越靠近火,抖得越厲害。他發了場高燒,高燒過后,他變得癡癡呆呆的,并且無論怎樣咬牙,五官都不會再蹙成一堆。這讓他臉上不帶任何威脅性,僅僅是張肉質的臉。

夜里,當錢厚面對這張臉時,時常會感到不安。它像一盞暫時熄滅的燈,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會亮起來,將鋤頭,鋤頭下的泥土與棺木都照得清清楚楚。每次當他動手時,那張臉就懸在夜空,而臉的輪廓,慢慢形成一個圓。他下一聲命令:“動手?!蹦菑埬樉鸵崎_了,在墳墓上方晃動著。而那個圓,依然留在先前的地方,慘白慘白的,深不見底。后來,錢厚對馬銅說:“你不用去了?!?/p>

“唔?!瘪R銅答道,他的神情十分平靜,其實對于現在的他而言,去與不去根本是一回事。

錢厚現在叫上了老頭兒,只是突然有一天,老頭兒從餐館出走了。老頭兒出走后,來過兩個便衣警察。那是個明媚的春日,兩個男人從石板路踱步而來,其中的一個戴頂帽子,帽檐壓到額頭上,俯在另一個人耳邊說著什么。錢厚斜倚在門邊抽煙,看到兩個男人后,他猛然扔掉煙頭,叫馬銅進屋。馬銅放下臭烘烘的豬大腸,走進廚房將冰箱搬到他那間房里。

“過來?!卞X厚站在水池邊,對馬銅叫道,這時將嘴巴湊到馬銅耳邊,“要是他們問你,你會跟他們說嗎?”

“不會?!?/p>

“去干活兒吧?!卞X厚拍了拍他肩膀,他的肩膀一傾斜,幾乎觸到地面。滿樹桃花在迎風起舞,整朵整朵地凋落,紅得凄慘。

他現在不用去瞧窗口,即使在夢中也能知道是誰來了,因為這時,他的夢境會被一重黑影籠罩。

“你會跟他們說嗎?”

“不會?!?/p>

“你會跟他們說嗎?”

“不會。”

“你會跟他們說嗎?”

“不會。”

……

他一直等待著那個無休止的問題,然后無休止地回答。一天天重復,他的夢就在一層疊一層,得費很大的勁兒,穿透一層又一層空間,才能走到一個明亮的出口。而這個出口,通向的也許是現實,也許又是夢境。

五月中旬的一個晚上,他摸進廚房找食物,過后站在廚房門口,看著錢厚跟黃頭發女人亂成一團。他們匆忙地收拾著衣物,一大包一大包地往新汽車上塞。地上散落著紙盒子,報紙和碎玻璃,一片狼藉。污水在地板上流淌,水里浸著那把鋒利的菜刀,閃著冷冷的寒光。他凝視著刀刃,錢厚的臉移過來,盯著他,擋住了他的視線。整棟房子開始沉寂下來,仿佛什么也不剩,連空氣都沒有剩下。接著響起腳步聲,腳踩在報紙上的聲音。就在車門關上的那一刻,警笛聲突然響起。

他們被逮捕了。一個星期之后,馬銅被放了出來。

正是工人們吃午飯的時間,一輛送飯的三輪車停在圍墻外,當他出現在三輪車前的時候,所有人都停下來,一齊看著他。

“我要活兒干?!彼f。

一個鼻子又粗又長的男人——人稱象鼻子——挺著胸膛走到他面前,打量著他的面龐與臀部?!盁o底洞,你去跟頭兒說。”象鼻子對一個骨架很小的男人說。不一會兒,無底洞引來一個戴鋼盔的男人,指著馬銅說:“頭兒,這小子要活兒干?!?/p>

“你會干什么?”戴鋼盔的男人問,這時摘下了鋼盔。

“不知道?!瘪R銅說。

“以前干過什么?”

“忘了?!?/p>

“忘了?”

“忘了。”

“會控制升降臺嗎?”

“不會。”

“先干裝卸吧?!蹦腥税唁摽咏o他,他撿起正在腳邊打轉的鋼盔,笨拙地往頭上扣,鋼盔卻掉下來兩次,直到他跳上裝著紅磚的卡車,才扣穩當。大伙兒低頭繼續吃飯,都覺得他是個怪人?!翱磥硪院竽銈儌z又多個伴兒了。”有人對象鼻子和無底洞說。人群中頓時爆發出一陣哄笑。

沒有誰干活兒像他那樣賣力,他仿佛裝了電池,只要沒按開關按鈕,他就絕不會停下來,無論人們說什么,他都充耳不聞。象鼻子走過去,靠著卡車抽煙。他的臀部高高翹著,正對著象鼻子的臉,象鼻子感到一陣難受。他掏了根煙扔到車上,馬銅仍然沒有停下手中的活兒,直到象鼻子說:“撿起來啊?!彼徘屏讼蟊亲右谎郏瑥澭鼜拇u縫里取出那根煙。象鼻子注意到,他的臉跟臀部表現出來的完全不同,臉就像紅磚,灰撲撲的,毫無生氣,而且正等著任人宰割。

“這小子真不知好歹,到現在為止連句話也沒跟咱們說,他還得跟咱們住一個宿舍?!睙o底洞說。

“喂,你得跟咱們住一個宿舍,”象鼻子仰頭對馬銅說,“只有咱們宿舍有空床位?!?/p>

“隨便。”馬銅答道。

“咦,”無底洞說,“得給他點兒顏色瞧瞧。”

“瞧你媽!”象鼻子吐掉煙頭,轉而對馬銅說,“別太賣命,他們不會多給你工錢?!?/p>

下午六點半,大伙兒都離開了工地,馬銅仍然彎腰站在卡車上,卡車司機在地上跺腳叫他下來,他這才跳下車。

工人宿舍離工地有半個鐘頭的路程,是一座三層樓房,正面墻上有紅筆標的記號,巷子里掛著關于拆遷的橫幅。大多數房子都已無人居住,房前散落著報紙,正在死氣沉沉的巷子里輕輕翻飛。

“你撿些報紙,”象鼻子對馬銅說,“我們可沒多的被子?!?/p>

馬銅的動作顯得遲鈍,他伸手準備去撿時,報紙貓似的趕緊打幾個滾,他便去追趕,再次伸出手時,報紙又往前滾了一段距離。如此一來,他雖費了很大的勁兒,手中卻只捏著幾張破報紙,可憐巴巴的。象鼻子搖了下頭,推開他,一手下去就抓起一大把。

他們上了二樓,象鼻子打開一扇門,立刻沖出來一股臭氣,混雜著鞋襪,霉爛的衣物,剩飯的氣味,但更多的是變質的雄性氣味。象鼻子指著一架鐵床對馬銅說:“我們睡上鋪,你睡下鋪?!?/p>

馬銅走過去鋪上報紙,隨后爬上床躺著,睜眼看著上鋪的柏木床板?!皫谧呃攘硪活^,可以沖涼?!毕蟊亲诱f。他沒應聲,仿佛房間就他獨自一人。“他是不打算洗了,臟鬼?!睙o底洞說。

一個浪頭涌來,險些將他的竹筏掀翻。風吹過海面,像刀尖刮著魚鱗,發出令人牙磣的聲音。一個浪頭退下去,另一個浪頭緊接著爬上來,竹筏就在海浪里顛簸著,幾乎將他五臟六腑都顛出來。最后整個大海顛散架了,把他拋上了岸。他睜開眼卻什么也看不清,過了一會兒,黑暗中洇出一些紋路,然后是幾塊木板。一個拳頭大小的腦袋探出床沿,“你要偷看我們嗎?”“不?!蹦X袋倏的收了進去。

當他第二次被拋上岸時,看到象鼻子蹲在床前,煙燃得只剩一小截,火星在他手指間閃爍,照得他的側面更堅硬,冷峻?!澳憧吹轿覀兏闪?。”象鼻子說。

“不?!?/p>

“你會看我們干嗎?”

“不會?!?/p>

“你知道我們干了?!?/p>

“不。”

“你已經知道了?!?/p>

象鼻子掐滅煙頭,門開后,身影便一閃而逝。他起身下床,朝走廊另一端走。走廊上尿騷味兒刺鼻,他的頭撞上了幾條牛仔褲,鐵絲上還晾著幾條褲衩。這使他想起掛清明時的場景,他貼著墻壁小心翼翼地行走,覺得自己正走向墳墓。然而這墳墓僅僅是幅影像,異常模糊,連個念頭都不是。在他又撞上一條牛仔褲時,這幅影像就被抹掉了。他走進廁所,按了按門背后的開關,但沒有燈光亮起。待他轉過身時,只見象鼻子的身軀堵在門前。他沒有感到絲毫驚懼和意外,只是伸手撥了撥那只手臂,那手臂卻似乎焊在了門框上,他又試著撥了一下,還是沒有撥動。

“你已經知道了?!?/p>

“不?!?/p>

“你看到我們干了。”

“不?!?/p>

“你已經看到了。”

象鼻子的手從門框上移下來,落到他臀部,他用拳頭把那只手擋了回去。象鼻子的兩只手都從門框上移下來,他趁著這機會立刻往外跑。他跑到走廊中央,從左邊拐下樓梯,然后站在樓梯拐角,回頭望著樓梯間黑漆漆的墻壁。他在等待著,墻壁上的黑影果然變厚了。接著樓梯間響起腳步聲,他蹲下去從墻角撿了塊磚頭,那臨近的腳步聲卻又在后退,很快消失在走廊盡頭。

第二天大伙兒上工的時候,只見他早就站在卡車上了,正在卸磚,那股干勁兒與昨天一樣。“他那么賣命干什么。”有人說?!八粫嗟靡环莨ゅX?!?/p>

“他蠢得只能拼命干活兒。”

“這種人多的去了?!?/p>

“他可不是人,是‘馬桶’?!睙o底洞接過話茬說。

象鼻子斷定他今晚不會回宿舍,也許他會另找個住所,再也不會回宿舍了呢。然而他回來了。他捧著塑料餐盒,站在門口凝視著他們,又像是在凝視整個房間。他穿著件檸檬黃的背心,腹部沾滿了暗紅色塵土。隨后他像壓根兒就沒看見他們似的,徑直走到床邊坐下,埋頭吃飯。既不狼吞虎咽,也不慢條斯理,而是帶著點兒呆滯,嚴肅的色彩。

象鼻子給無底洞打了個手勢,無底洞便去關上了門。“你瞧不起我們是吧?”象鼻子說。

“不?!?/p>

“那你愿不愿意跟我們干?”

這時他偏過頭來,目光聚焦在象鼻子的臉上,“當然,不是昨晚那事兒,我是問你要不要跟我們撈錢?!?/p>

“什么?”他說。

“無底洞就是個娘兒們,關鍵時刻不中用,”象鼻子說,“你跟我們去,到時發生點兒什么你可以幫我們一手,我想你也不忍心看著我們被揍。”

象鼻子向他走了兩步,抽出一根煙塞進他嘴里,同時彎腰打亮打火機,將火焰送到他鼻子下。他從象鼻子的眼睛里,看到一個頭發蓬亂,個子高大的男人,他的目光正穿透那雙眼睛里的自己,可自己體內的骨頭將目光阻擋,折彎了。他什么也沒有看到。“我什么都不會。”他說。然后猶猶豫豫地把煙頭湊到火上點燃。

“你只要跟我們去就行了?!毕蟊亲诱f。

天剛黑下來,他們穿過巷子,走上了悶熱的大街,向西走了大約兩公里,踅入一條熱鬧的小吃街,街邊蹲伏著許多清吧和歌廳。象鼻子帶頭走進一家KTV,進入了一個煙霧繚繞的包廂,包廂的沙發上坐著三個男人,只見中間那個男人吃著白色藥丸,隨后無休止地搖晃腦袋。“你去門口盯著?!毕蟊亲訉︸R銅說。

象鼻子跟那兩個正常的男人打著牌,一輪結束后,象鼻子掏出三百塊錢,推到那兩個男人面前。“他欠兩千了,記著?!逼渲幸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說,只見另一個男人摸出紙和筆,飛快地寫下了一行數字。

直到遠處一座尖塔上的時針指到十二點,他們才走出來。象鼻子抱頭蹲在街邊,馬銅站在一旁看著,身后的路燈將他的影子投到象鼻子身上,“你是不是很滿意?”象鼻子說。“不。”馬銅說。

他們走到工人宿舍前時,并沒有停下來,而是一直朝著工地走。到了工地上,象鼻子吩咐無底洞在墻外放哨,他叫馬銅跟他進去,接著從地上撿起兩根鋼筋,當他將鋼筋遞給馬銅時,馬銅毫不猶豫地接下了。象鼻子又走到前面去了,等他回來時,手里多了四個鋼盔和一把錘子。

一直折騰了兩三個鐘頭,他們才回到工人宿舍。馬銅現在睡覺不閉眼睛,他要提防一件事,倘若他把眼睛閉上了,那么那件事隨時都可能發生。他并不是對那件事感到恐懼或憎惡,只是本能地覺得,他不該讓那件事發生。尤其是在他被拋上岸后,他能感覺到,象鼻子正蹲在他床前。這時他在夢里警惕起來,但幸運的是,最后什么也沒發生。

工地上平靜一如往常,直到同樣的事發生了幾次之后,管事的才來到大伙兒面前。大伙兒排著隊打飯,這時他們看見管事的正走過來。管事的將事情對大伙兒說了一遍,接著他輪流打量著每個人,目光嚴厲。大伙兒不約而同地掉頭看著卡車,一陣闃寂,突然不知誰說了句:“除了他,沒別人?!薄霸谖沂窒赂苫顑?,第一要求是對你說的話負責?!惫苁碌恼f,他也并不知是誰說的,只是威嚴地站在大伙兒面前,這就讓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懷疑的對象。

管事的從遠處看著馬銅,喃喃地說:“媽的,比機器還賣命。”隨后對他喊道,“馬銅。”他的動作熟練,利索,只是像是硬擠出來的,“馬銅?!惫苁碌挠趾傲艘宦暋_@時他才抬起頭,向這邊望著,提起腳準備跳下車,“你接著干吧。”管事的說,并舉起右手,示意他不用跳下車。

有好一陣子,大伙兒甚至都沒有眨眼沒有呼吸,光是瞪視著他。一個計謀在這默契的靜默中達成。

夜里,又一番風起云涌后,象鼻子從床上跳下來,卻看到下鋪空蕩蕩的,他忽然記起,上床時把門閂上了,便以為馬銅回來過,因無法打開門而又去了別處。這時他過去開了門。對著門外張望了一番,又走回來坐在馬銅床前。他一直凝視著敞開的大門,心里陡然生出一種渴望。他期待馬銅會像一個白球似的,突然滾進來。他掐滅煙頭的手有些哆嗦,低沉地嘆了口氣。

天亮時他沒有來工地上班??ㄜ嚿现挥幸欢鸭t磚。仿佛他已經是卡車的一個零件了,如今少了他,卡車停在那里倒顯得古怪。大伙兒跟昨天一樣,靜默。有個人不合時宜地笑了兩聲,像是想打破這氛圍,卻使得氛圍更加尷尬。“他還沒來?”象鼻子問。

“這得問你吧,不會是你把他逼急了吧,所以……”先前那個笑了兩聲的男人說。

“我沒把他怎么樣。”象鼻子說。

“到垃圾場或診所去找他吧!”一個肩胛骨突出的男人說。

象鼻子回宿舍時,看到馬銅縮成巨大一團,正抵在門上。象鼻子開了門,他便擠進去,爬到床邊去抓鐵架,他每抓一下手都會滑落到地上,但他仍然徒勞地重復著。象鼻子把他提到床上,遞給他一杯水,他只是一個勁兒砸吧著嘴唇。

“張開?!?/p>

他的嘴張開了,象鼻子高舉著水杯,使杯子傾斜,水便瀉進他嘴里。

“誰干的?”象鼻子說,說完頭伸到了床下,正在摸索著什么,時不時地傳出金屬撞擊地面的聲音。不一會兒,就摸出一把斧頭,銹跡斑斑。

“沒人?!瘪R銅說。

“你不會連是誰干的都不知道吧?”

“嗯。”

象鼻子抱頭蹲下來,接著嚯的站起來,一腳把斧頭踢回床下。他認真地看著馬銅,只見他滿身的傷痕閃閃發亮,一雙手沾滿了泥巴與血污。他雖然睜著眼,卻只看到一片無垠的白色,是立體的白色,它背后有聲音在轟鳴,模糊,斷斷續續。夾雜著拳腳碰撞的聲音,然后是幾個女人的尖叫,一群腳步的潰逃聲,最后是針尖扎進肉里的嗤嗤聲。他總算從那地方逃回來了,那彌漫著藥水的地方,而不是臭氣熏天的地方,他幾乎忘記了后者,更不會記得他在那里躺過?!坝酗垎幔俊彼麊柕?。“他媽的。”象鼻子咕噥了句,隨后走出去了,等他重新出現在門口時,手里提著盒快餐。

不久,宿舍里散發出惡臭,成群的蒼蠅撞死在玻璃上。象鼻子把馬銅抬到走廊,給他身上撒了一大把洗衣粉,擎著水管沖洗他。那層污垢脫掉后,結痂的傷口便顯露出來。

工地上卸磚的活兒暫時由象鼻子干,那是象鼻子自己提出的。偶爾運氣好的話,他會贏兩個小錢,然后在超市給馬銅買點白糖和水果。

現在,象鼻子幾乎不睡覺,而是整晚坐在馬銅床前,也不再用側面對著他,反倒是像一名狩獵者,安靜地盯著熟睡的獵物。馬銅能清楚地看見象鼻子的臉,這張臉顯得很柔和,這種柔和刺進他身體,他感到疼痛,卻不知痛楚的根源,“別那樣看著我?!彼f。

就在這時,那個拳頭般大小的腦袋,正從床沿外收回去。

正當象鼻子與無底洞在宿舍喝酒,以慶祝這兩天不用上班——工地上的塔吊倒塌后,砸死了兩個工人,暫時休工——時,巷子里擠滿了人,人們吵吵嚷嚷地緩緩行進,有人拿著磚頭,扛著鏟子跟棍棒,巷子里頓時一片混亂。兩旁還未拆遷的房屋搖搖欲墜?!安偎麐尩模ゎ^跑了,我們跟誰要錢去!”象鼻子砸破酒瓶,對他說,“起來,下去?!彼镀鸨蛔用勺×祟^,并舉著拳頭捶打腦袋,以減輕爆炸感帶來的疼痛。巷子里漸漸平靜下來,宿舍里也空空的,這時他才勉強下床,跌跌撞撞地走到巷子口的商店,買了一盒刀片。他把刀片藏在墊子下。

今晚是個月夜,月亮停泊在屋頂,所以只能看見月光,月光在窗外閃爍,仿佛玻璃渣,一片殘缺的白映在他臉上。這時他從墊子下拿出刀片,在左手手腕上輕輕一劃,一絲清涼刺入骨髓。

在那棟樓房底下,還埋著一座木房的殘骸,他是再也想不起來了的,但知道它確實存在過。那時候,發生了冰災,是有史以來罕見的一場冰災。每天,只有一趟班車開進城,他父母就是隨同班車一起滾下山坡的。后來,米娜來了。他只見過她一次,是在五年前,那時他十歲?!靶∫??!彼麆e扭地叫了一聲。從此后,他便跟她住在一起。從一開始,他就沒有親近她的愿望,她任何時候都化著妝,衣服奇異而艷麗,只要她從他身旁走過,在她身后合攏的空氣就會生銹,鐵銹味于是彌漫開來。因此他很少跟她說話,即便沒錢用了,也不需要他自己開口,她會每隔一個星期給他一次錢。這座木房是三開間的,中間是堂屋,兩邊是偏房,她把其中一間分給他住。房間收拾得干干凈凈,能聞到松樹脂的香味兒。他每換一次衣服,她都拿去給他洗。早上和黃昏時分,她會定時喊他吃飯。她自愿給他提供一切,而又不干擾他,只是在星期六晚上,她會來敲門,但從不進他的房間(她的房間總是鎖著的,她從來沒有過請他進她房間的意思,她在保衛自己領地的時候,也絕不侵入他人的領地),只是站在門外,問他一些功課的事情。他一直不清楚她干些什么,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發現,她經常在城鄉之間走動。留在鄉下的時候,她幾乎從不出門,所以與鄰里鄉親之間沒有什么交往。但他會從人們口中聽到一些模糊的話語,便隱隱生發出種種推測,這些推測主要依靠于他的直覺,而這種直覺是從警惕中產生的。一次,他在灶臺后發現了一盒避孕套。而這時,她剛好端著盆出現在灶房門口,盆里是剛洗過的衣服。他跑到門口,從她手上奪過盆子,倒扣在地上,踢開盆子后,他將衣服拎起來,如握著根大鞭子,一遍一遍地抽打著火坑里的草灰。從那時開始,她沒再洗過他的衣服。

接下來,他也不再從她那里拿錢,可他自己還沒有能力掙錢。有時候,他關著門躲在屋里,與某種力量對抗著,但最后還是會敗下陣來。當他打開門時,便看到門下放著幾張鈔票。在建樓房之前,她一直以這種方式把錢送到他這里。

高中畢業那年,他終于長成了一個成年人,樓房也是在這年建起來的。從她的體形來看,絲毫看不出年齡的變化,只是那張錐子臉更松弛,即使涂了脂粉,也是黯淡,死氣沉沉的。在他拿到通知書的時候,她正從樓上下來,倚在他的房間門口,“是哪個大學?”她說。

“250?!彼f。

“什么?”

“我說我考了250分?!?/p>

“其實不管怎樣,你……你還是,”她的雙手疊在一起,摩擦著,說,“還是可以去讀的,只要你愿意的話……”

“成年了才可以‘愿意’是么?才能自己選擇去哪住,和什么樣的人住?!彼驍嗨脑捳f道。

“馬銅,不是那么回事,我早就跟你說過,我怎么會做那種事。”

他看她站在門口,顯得局促不安,心想她撒謊的技術都這么拙劣。這兩年,他的個頭竄得很快,早就高她一個頭了。他從她跟前走出去,不一會兒,院子的鐵門便哐當作響。天快擦黑的時候,他正要進院子,卻看到院門外停著輛汽車,一個矮胖的男人正拉開鐵門往外走。直到那男人鉆進汽車,他才走進院子,然后直往樓上奔去。到了最后一級臺階的時候,浴室傳來嘩嘩的流水聲。他后退了一步,扭頭走下樓,摸進了自己的房間。

一個星期里,會有兩三個不同的男人上這棟房子來,都是在他出去的時候來的,然而又總是給他撞上,但他卻沒開口跟她提過一個字。他現在只要看到她的臉,就希望那張臉變成錐子,然后直直地刺進他心窩,“她明知道瞞不過我,卻硬撐著,”他想,“我要讓她知道她的伎倆愚蠢透頂?!钡敲看卧谒蠘翘莸臅r候,時間都像彈簧一樣,在一股力的拉動下,無限地延長,他簡直沒辦法將時間再濃縮,更沒辦法將所有的事情濃縮,然后像擲雪球似的,把這一個骯臟的濃縮物擲出去。但有一點他非常清楚,只要他還在這棟房子里,只要他還在依靠她的接濟,他就永遠不能將那濃縮物擲出去。況且,就算他擲出去了,過去的那幾年也不能一并抹去。他知道他被算計了,這算計不是現在開始的,而是在發生冰災的那時候開始的。那時候,他跟隨別人的意愿走,一走就走進了一個圈子,從此越走越深。

他被算計了!

他用了兩年的時間,想從這圈子中逃出去:他沒有再接受她的錢,也從不在這棟房子里吃任何食物。他給村民們做一些活兒,到鄰近的一些鄉村做短工,比如到鋸木廠搬木板,到簡陋的網吧當網管,還幫著屠夫殺豬。春秋時節,給人插秧割谷子??伤€得住在這棟房子里,有時,他想搭上從院門前開過的隨便什么車,公交或卡車,甚至拖拉機都成,然后到城里去。但是他沒有把握,能不能在城里找到一個容身之處。也許到那時,他會變得跟街邊討飯的一個樣,甚至比討飯的更慘。所以無論如何,那個算計還是在算計著他。

每天早上,他都能聞到從廚房飄來的粥味兒。過后他去廚房,便看到碗柜里她給他留的熱粥。這時他卻把粥從窗口扔到院子里。

后來有一天,他看到她脖子上多了串紅色珠子。每次他從她房間出來,都會聽到她把珠子從脖子上取下來的聲音,然后放在地板上,嘴里輕輕念叨著什么。有一回他看到她床底下放著一個盒子,盒子里是個金色的佛像。他立刻明白了她那珠子是從哪來的。她做這種事做了大半輩子了,她可從沒擔心過什么,而今她卻懺悔起來了。憤怒,恥辱,痛苦蜜蜂似的,一齊飛過來,在他腦子里嗡嗡鳴叫。

他仍然在每個星期里,會在院門口撞見各種各樣的男人。

終于在一個電閃雷鳴的夏夜,他又一次站在了樓梯口。

當血從手腕汩汩爬出時,他聽到鑰匙轉動鎖孔的聲音。接著,象鼻子和無底洞出現了,月光投射在他們身上,濕漉漉的,月光把他們切成了碎片。他觳觫了一下,腦子立刻裂開一道縫,縫隙擴大成一條小道,白光撲過來,原本混沌的一團便瞬間明朗起來。于是,時間開始出現,運動開始出現,一只車輪在小道上滾動著。

那是一場罕見的冰災,也許早在他出生以前,就注定他會在那一年失去所有親人。不,還有她,她是他的一個親人,但除了叫了聲“小姨”之外他沒跟她說什么話。跟她住在一起后,他仍然沒跟她說過多少話。然而她似乎并不計較這點,自愿給他提供吃的,穿的,住的,并且從來沒有干預過他。所以他是自由的,即使是寄人籬下,他仍然能夠擁有一個自由的空間。只是要到幾年以后,他才明白那個自由的空間正是套住他的圈子。

車輪吱嘎前行,碾磨著圓潤細膩的沙粒,緩慢,平靜?!澳堑胤揭郧斑€有個東西,”他想,“就在樓房底下,我還在里面住過,有四堵木壁板。”后來她獨自住在樓上,每隔一個月會來他門口一次,從錢包拿出一千塊給他,他是接受了的,他沒有想過接受,只是他不得不接受?!拔疫€不適合干真正的事,”他想,“因為我只能在村里干一些雜活兒,不,也有可能我適合在城里干,只是我沒有去過城里而已。不,那是因為我早就有預感,我會變得跟街邊討飯的一個樣,只是我無法預感到是怎么變成那樣的?!?/p>

一個水洼橫在面前,車輪陷進去了,雖然這并不影響它繼續前進,但總會造成一定的阻礙。他感到左手腕隱隱作痛,像是一個剛長牙齒的孩子在咬那兒。他記得那片桃花,落得比風快,下得比雨多,桃花被碾成了液體,冷冰冰的。他的身體又觳觫了一下,腦子也再次被扎了一針。車輪出了水洼,駛上了更干凈的路面。

“是的,我從那兒逃出來了,”他想,“我拿著鏟子,每天晚上拿著鏟子,林子里有低微而雜亂的叫聲,我知道是他們在叫,還有她的叫聲,他們雖然死了,但身體里的精氣還沒死,只有我聽到了,但我必須裝作沒聽見,挖,挖,挖?!彼麖膩頉]有想過會干這種事,從那之后,惡心就伴隨著他。上主那老頭兒給他攤派了這么件糟糕的事兒,既然是上主攤派的,他可擺脫不了啊。他總是在眾多叫聲中聽出她的叫聲,可是突然有一天,她的叫聲消失了。仿佛做了一個長夢,夢中被一個東西追逐,可一覺醒來,那追逐你的東西就遁入了另一個時空。

人很多時候,都難以分清現實與夢境的界限,他像是一直活在夢境中,又像是從來就沒有進入過夢里。但是不管怎樣,他最后確實來到這兒了,他不清楚,他到這兒已經呆了多長時間了,是一直這樣躺著的嗎?血在流,手指尖被浸得發燙,血是一直這樣流著的嗎?車軸像上過潤滑油似的,越來越靈活,滾動時還帶起一陣大風。它正飛快地滾動,沒有一絲聲響,很快隱入另一邊迎面而來的白光中。接著,到處都充滿了白光,沒有方向,沒有層次,只有一片茫茫白光籠罩著他。血是一直這樣流的嗎?一直這樣流的?!他立刻翻身下床,撞著了人,門被拉開,隨后赤著腳跑出了巷子。

當他跑進醫院時,女護士都被嚇得尖叫起來。后來他被領進一個充斥著藥水的房間,接受了包扎。

他決定回到那地方去,那里還有一棟房子,他應該先將它賣掉,然后重新建一棟他自己的房子。雖然可能暫時只有他住,但以后還會有人住進來的,一個女人,一個和他生孩子的女人。

一路上,他都在攔過路車,通常開車的會問他要搭多遠,“能搭多遠是多遠。”他說。有些山村沒有車路,他就不得不走荊棘叢,爬山過河,只要看到有房子,他就去問那家主人要吃的。總會要到一碗飯或幾包餅干,還有一口水。

一個半月,他回到了家。

當他出現在院門口時,只見院子中央裸露著一個大坑。他圓睜著眼瞧了好一會兒,臉上平靜而安詳?!笆怯卸嗑昧?,”他想,“好像很久了,那棵橘子樹說不準比我還高了,要是還在的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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