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璐
“我在‘來瘋做一場直播,說是2萬觀眾,活人最多2000!”
2016年7月11日晚9點,靠微博上傳原創短視頻而一炮走紅的Papi醬,首次涉足直播行業。在85分鐘的直播中,她在斗魚、花椒、美拍、百度、優酷、熊貓TV、今日頭條、一直播共8家平臺上創下了“不播則已,一播驚人”的峰值紀錄。
這,似乎是一個人人皆知的數據可以輕易造假的時代。

如今直播行業已成為“網紅經濟”的重要變現渠道之一。平臺對泛娛樂主播的爭奪,其實質是對背后粉絲消費能力的看重
2015年9月,斗魚“13億人”觀看主播“微笑”直播《英雄聯盟》的笑話,并不妨礙斗魚在2016年3月獲得騰訊領投的1億美元B輪融資。號稱“直播之王”的映客即使被曝出“某用戶測試黑屏直播3個小時,竟然有21個‘觀眾不離不棄”的“黑屏門”,仍在半年內完成三輪融資,宣稱注冊用戶達1.3億。
但真正的災難還不是數據造假,而是明知用戶活躍度并不足以支撐行業發展時,直播平臺依舊表現出的義無反顧:面對外界對于數據造假的警告三緘其口,一心一意奔融資。
在經紀公司和主播眼里,這似乎是一場再正常不過的共謀。他們認為,數據造假本身不但沒有傷害用戶核心利益,還意味著收入和人氣。在他們努力編織的“雙贏局面”里,行業的虛火燒得更旺。
2016年被稱為移動直播元年。手機的硬件性能大大增強,PC時代的秀場盈利模式即打賞分成模式被成功復刻,4G時代下的內容分發網絡技術不斷成熟,90后主播也紛紛走到前臺。一切都已準備就緒,直播行業迎來裂變式增長。
《人民日報》報道說,直播平臺2014年行業投資估算額為7.9億元,2015年達到23.7億元,增長率接近300%。目前國內在線直播平臺數量已近200家。
直播行業備受資本青睞。與當年視頻網站的廝殺一樣,直播平臺也在拼命向資本證明自己的用戶人群數量有多大,市場占比有多高,商業變現能力有多強。

某直播平臺網監工作人員在網絡監管工作區巡視
為了融資,每一個平臺都從不同角度發力來推高數據,以證明自我優勢。
以Papi醬直播為例,官方稱其觀眾人數突破2000萬。而第三方數據公司Questmobile估算,整個直播行業2016年5月的月度活躍用戶規模(MAU)在8585萬左右,如果按照每月環比增長10%計算,7月整個直播行業的MAU也不過1億。而現實情況是直播行業的MAU環比增長自2016年3月以來已不斷下滑,從9.6%跌到5.3%。換言之,按官方說法,當天觀看Papi醬直播的在線人數至少占到了整個行業月度活躍用戶規模的20%。其中是否有水分,恐怕是不言自明。
2015年11月,熊貓TV稱,國內頂級LOL(《英雄聯盟》)解說小智轉投該平臺后,首次亮相觀看人數突破150萬。根據同期第三方數據公司的監測,熊貓TV的日活躍用戶最高不過140萬。
“顯然,直播平臺各個演播室的用戶量不可能超過其平臺總用戶量。”Questmobile的 CEO周煜程說,“而目前的局面是,絕大多數直播平臺宣稱的同時在線人數均超過了其平臺人數。”
“沒有什么事情是錢解決不了的。”這是王思聰在LOL 2016集中邀請賽上與“直播女神”Miss搭檔解說時摞下的一句話,在他看來,只要平臺肯砸錢,主播不是問題,流量更不是問題。
“我在‘來瘋做一場直播,說是2萬觀眾,‘活人最多2000!”中櫻桃當紅藝人曹安娜對《瞭望東方周刊》坦言,數據造假途徑主要有三,除卻直播平臺赤裸裸加數據外,機器人和場控也是關鍵。“機器人類似于僵尸粉,不會和主播互動,但大家能看到它們進房間,而我會點名歡迎機器人進我的房間。”就這樣,一場直播的氣氛得以炒熱。
機器人造假不是第一次浮出水面。此前,映客稱自己用戶人數過億時,有用戶現場測試給映客挖了個“大坑”:該用戶在黑屏狀態下奇葩地直播了3個小時,甚至聲稱“看我直播的都是垃圾!”卻發現竟然仍有21名“觀眾”不離不棄,始終在場。
一位專門從事網絡推廣的業內人士向《瞭望東方周刊》介紹,目前各大平臺的粉絲和人氣值都可以“刷單”,價格也不甚相同,甚至還出現了喊話機器人,“你想讓機器人說什么都可以”。該人士透露,目前升級的機器人還能參與直播間的成語接龍、猜字謎等。
“你說的數據造假,在我們業內叫包裝。明星開發布會還花錢請粉絲呢!”中櫻桃創始人兼CEO張展豪對《瞭望東方周刊》表示,不造假主播沒有信心,粉絲看房間人少、沒有互動對象,根本不會來。
用戶參與互動是秀場直播盈利的核心要素之一。“粉絲不僅要跟主播互動,還需要和其他粉絲互動,這樣優質內容才出得來。”張展豪說。
為了激發更多“優質”內容,也需要外包團隊的真人參與。張展豪舉了個例子:“比如我雇的一個人說我‘今天怎么這么胖啊,我會回答‘你再說我胖,我把你踢出去哦!新來的粉絲一看覺得好好玩,氣氛就勾起來了嘛!”
在這場平臺、經紀公司和主播的三方共謀里,數據造假幾成常態。“包裝運營”讓主播有了更高的流量、更好的首頁推薦和更多的禮物打賞。
但是,像楚清魂這樣的游戲直播主播中絕大多數人的代表,卻成為一場共謀里無助的落單者。“如果有些主播背后有推手,可以加粉刷量,那我們沒花錢的主播就真的很難過,沒法比。”
楚清魂入行2年,去過3個平臺,經歷了B站電子競技的剛剛興起,也在與中國暴雪攜手的網易CC苦熬過,如今在戰旗TV每天穩定直播4小時左右。
跳槽到網易CC后,楚清魂在試用期內很快遇到了困境。他發現自己根本達不到和CC簽約的水準,也不可能達到。“我沒有那么多錢去刷量達到他們要求的觀看標準。”
如今直播行業已成為“網紅經濟”的重要變現渠道之一。平臺對泛娛樂主播的爭奪,其實質是對背后粉絲消費能力的看重。
“網紅經濟”的利益鏈條已不再局限于主播、公會、經紀公司及直播平臺,大量品牌商也紛紛赤膊上陣,直接以網紅主播作為自己的營銷渠道出售旗下產品,而直播平臺除了維持傳統的打賞和硬廣盈利外,也在合力推動“網紅+直播+電商”的商業模式的興起。
途牛網便是其中之一。“此前途牛網為營銷一個日本旅游產品,找到一個女主播。”花椒的市場副總裁郭鶴對《瞭望東方周刊》介紹,該主播粉絲量過百萬,途牛網邀請主播跟團游玩,通過口播的方式宣傳途牛網的具體旅游產品。“5天時間收了100萬元訂單額。”
郭鶴透露,目前途牛網有幾十條產品線,均簽約了主播來做網紅營銷。
看上去這似乎是場共贏的合作,品牌商、直播平臺和網紅自身都實現了曝光。旅游直播極強的互動性和參與感,也似乎給傳統的OTA(在線旅游社)指出了一條新的營銷路徑。
但在這種模式下,楊穎(Angelababy)直播2小時賣掉1萬支口紅,遭到不少業內人士質疑。
2016年4月,本應趕赴直播代言活動的楊穎被堵在上海的南浦大橋,而隨行的美寶蓮員工拿出手機直播了楊穎在途中的所有細節,包括堵車焦慮和植入口紅廣告。不過這次的直播平臺是淘寶,而非百度。除楊穎外,此前并無其他“明星+直播+電商”搞得如此火爆的案例,這一事件也被一些人認為是行業范本。
“一支美寶蓮口紅不過100多元。”一位業內人士給《瞭望東方周刊》算了筆賬,“2小時賣出去1萬支,總共也不過100多萬元收益。問題是除去活動其他營銷費用不算,光是楊穎此次出場費是多少?”
此前有媒體報道,《奔跑吧兄弟》曝楊穎出場費為1000萬元,而楊穎的經紀人對其代言活動報價最低為200萬元起。
那么,直播的商業模式是噱頭大于意義,還是有真金白銀進賬?對此,張展豪與郭鶴給出了不同的答案。
“讓楊穎賣口紅肯定是虧的。”張展豪認為,問題的關鍵不在于“網紅+直播”的變現能力,而在于現在品牌商的急功近利,“品牌商看見某網紅推薦一品牌火了,就恨不得自己找到一個立馬變現賺錢,但這中間需要很長的經營過程。”
“成熟的電商要追求盈利,持續虧錢肯定沒有道理。”郭鶴認為,直播行業還沒進入成熟期,相比于盈利,跑馬圈地才是更重要的目標。
除業內一些人對直播數據造假和“直播+電商”是否為偽命題的質疑外,色情、低俗也一直是直播行業揮之不去的陰影。
“前一天我還跟一些主播在一桌吃飯,第二天就看到她的不雅視頻,我很驚詫和尷尬。”在來瘋平臺上認識不少砸錢大戶的曹安娜笑稱,因為自己私下與粉絲互動頻繁,經常能看到他們之間傳閱一些平臺主播的親密照。
而對于直播平臺頻頻“出軌”的原因,曹安娜的回答更是直接:“都是為了錢唄!”據她介紹,主播為求禮物而博出位的大有人在,更有甚者還會私下與粉絲單獨聯系。“陪著吃個飯唱個歌什么的,太正常不過了。”
2016年以來,斗魚直播被曝主播2次涉嫌色情而遭處罰,熊貓TV也被網友截屏出不雅視頻,而涉黃的嘿秀直播更是停業整頓不到1月又爆“深夜造人”事件。
為肅清這一行業亂象,有關部門相繼祭出重器:4月中旬,《北京網絡直播行業自律公約》出臺;7月7日文化部《關于加強網絡表演管理工作的通知》正式發布;公安部更是從8月起在全國范圍內展開專項整治網絡直播平臺行動。
重壓之下,各大平臺也紛紛響應,均表示要加大監管力度。“花椒通過類似人臉識別技術,來實現系統反色情監管。”郭鶴表示,除此之外,花椒還有一個200多人的外包監管團隊,實行實時監管。
搜狐視頻千帆平臺的相關負責人也對《瞭望東方周刊》表示,目前對直播平臺的監管基本上是“自動識別+人工監管”相結合。除50多人的監控團隊全天監測外,還組織了客服人員、超級管理員、訓管進行巡場,并在每個直播間安插場控協同保證內容安全。
每個平臺背后都有一個數量龐大的監管團隊。花椒平臺和千帆平臺均表示,平臺監管的主要困難和挑戰在于人力成本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