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心理因素和社會環境疊加時,老人自然成了狼群中的羊
5年前的一天,剛剛退休的何芳珍在單位的老年大學門口遇到了一位“熱心”的保健品推銷員。兩人一番攀談后,她被帶去參加了一場健康講座,隨后給自己和老伴買了幾萬元的保健品。
彼時,身為醫生的何芳珍對保健品功效深信不疑,一度還覺得自己找到了對抗疾病的靈藥。不過,一年后她就發現自己被騙了,“這些產品根本沒什么神奇功效,吃了一年也沒任何用。”
這次經歷讓何芳珍備受打擊,也讓她開始關注老年群體的受騙問題。原本以為自身經歷只是個案的她,在過去幾年的研究中發現,老年人被騙已經不再是小概率事件。

在中國,有一個龐大的群體,盡管可能分布于不同的行業,但其商業模式就是以騙老人錢來獲取暴利。
“我身邊很多親戚朋友都被騙過。”如今身為華中師范大學老齡問題研究中心研究員的何芳珍對《瞭望東方周刊》說,更令人擔憂的是,這一問題正變得越來越嚴重,“受騙的老人也越來越多”。
除與健康相關的產品之外,理財、旅游、收藏領域都已經有公司專門開發出針對老年人的“陷阱”,比如高收益的線下P2P產品,團費便宜、主打購物的老年旅游團,以及專門針對老人的藝術品、紙幣、郵票收藏,等等。
“基本上只要是老人們感興趣的領域都陸續出現了專門針對他們的騙局,可謂防不勝防。”何芳珍說。
“很多受騙老人甚至因為孩子的反復勸阻跟孩子決裂。”鄭州市食藥局食品藥品稽查人員邢杰告訴《瞭望東方周刊》。他曾多次處理過老人保健品受騙案件。

2011年11月28日,蘭州市西固區部分受騙老人展示他們加入的空頭協會“會員證”,聲討保健品詐騙團伙。蘭州市城關區、七里河區、西固區出現多個保健品推銷團伙詐騙老人的案件,涉案金額達數百萬元
邢杰直言,到食藥局報案的老人中70%都是被子女逼著來的,并非自己想明白了而來,“很多老人一旦上當就難以自拔,外界勸說根本無效,直到錢被騙光,騙子不理他們了才會發現自己上當了。”
何芳珍最初也難以理解,那些極其拙劣的騙術,老人們為何深信不疑。但在收集、分析了諸多案例后,她找到了答案,這些騙局無疑都迎合了老人們希望安享晚年的普遍心理。
“老人退休后,家庭負擔、工作負擔、經濟負擔大大減輕,身體又或多或少都有些小毛病,加上‘看病難的現實,正好成為滋生保健品或功能器械類騙局的溫床。”何芳珍說。
心理學專家褚衛東則告訴《瞭望東方周刊》,“老年人退休后關注焦點變窄,除了親情就是健康。而對健康的過度關注,容易無節制地購買保健品。再加上對市場上名目繁多的保健品缺乏辨別力,最終就會導致上當受騙。”
比如,每月只有4000多元退休金的詭連勝,卻愿意一次購買3000元保健品,而且他在幾個月內先后扔進去了1.5萬元,幾乎用完了他不多的積蓄。
更重要的是,多數老人的子女不在身邊,他們實際處于獨自或僅與配偶居住的狀態,也就是俗稱的“空巢老人”。
國家衛計委發布的《中國家庭發展報告2015年》顯示,空巢老人占老年人總數的一半,其中獨居老人的占比接近10%,僅與配偶居住的老人占41.9%;預計到2030年中國的空巢老人家庭占老年人總數的比例將達到90%。
這些空巢老人退休后脫離原有的工作環境,社交圈變小,很容易產生強烈的孤獨感。
“這種孤獨感以及對子女的牽掛易使老人們產生移情,從而容易對與其子女年齡相仿的年輕人產生好感。”褚衛東指出,當前涉老騙局中的銷售人員恰以20歲左右的年輕人為主。
年輕的施騙者多能抓住老年人渴望溫情和關注的心理,通過“貼心周到”的服務獲取老人的信任,最終誘騙老人購買其產品。這也是他們屢屢得手的關鍵因素。
當然,除了心理上的孤獨感,多數老人退休后的生活也乏善可陳,容易產生失落感。
這些人在退休前多處于忙碌的工作狀態,為生活奔波;有些人退休前還處在領導崗位,備受尊敬。而一旦離開工作崗位,社會能夠為這些老人提供的實現自我價值的平臺十分有限,老人們因此容易產生較強的心理落差,從而激發出更強烈的被尊重的心理需求。
這也成為很多施騙者的突破口。
本刊記者“入職”的一家以老人為目標客戶的線下P2P公司正是抓住了老人的這種心理,通過舉辦中老年歌舞比賽吸引后者購買潛在風險極高的理財產品,甚至還有企業請老人做形象代言人。
“這些做法恰好迎合了老人們渴望社會尊重的心理,致使老人們漸失防備之心,最終落入圈套。”褚衛東說。
不過,在他看來,老人們存在一個更為可怕的心理——愛占小便宜,“這種心理也經常被施騙者利用,后者往往以免費贈品為餌,獲取老人們的個人信息,最終一步步將老人誘入精心設計的騙局中。”
“殊不知,羊毛出在羊身上,這些免費贈品最后還是由老人們埋單。”何芳珍說,很多老人之所以反復受騙,原因正在于此,“一袋洗衣粉可能要用幾千元的產品去換。”
本刊記者“入職”的一家保健品銷售公司在向老人兜售產品之前,就免費贈送了多件號稱價值不菲的禮品,且規定老人只有購買產品才能獲得贈品,致使現場出現了搶購“盛況”,一些老人為了多獲得禮品,一次性購買了1.2萬元保健品。
也有一部分老人是出于減輕子女負擔的心理,購買保健品或者投資理財。“很多老人認為生病不僅會加重子女的經濟負擔,還需要子女照顧。因此不如自己保健好身體,讓子女安心工作。”何芳珍說。
本刊記者接觸到的一位深陷P2P騙局的老人就坦言,自己投資理財主要是想多賺點錢,以減輕子女的生活壓力,甚至可以為子女留下一筆可觀的遺產。
當然,從社會角度分析,這些老人多出生于上世紀50年代前,受歷史條件的限制,文化水平普遍較低,并缺乏健康常識。
據何芳珍介紹,中國人的健康素養水平僅為6.48%,其中具備基本健康知識及健康理念的人只占14.97%,“這說明中國老人的‘醫盲比較多,更容易被忽悠。”
在老年群體中,具有某些特質的老年人似乎更容易掉進施騙者的陷阱。
一般認為,受教育程度低的老人更容易受騙。但這并不意味著高學歷者可以幸免,比如何芳珍。
本刊記者在調查中曾“入職”一家專門以老年人為目標群體銷售功能器材的公司,其負責人張偉明表示,這些擁有一定知識背景的老人警惕性通常很高,較為固執自負。這樣的人不容易上鉤,而一旦上鉤就會很舍得花錢,成為穩定的“鐵粉”。
此外,作為社區或圈子中有影響力的“意見領袖”,他們甚至會像“自來粉”一樣向其他老人宣傳產品。
因此,該公司將那些國營單位、研究院所、高校的家屬院作為主攻區域,重點尋找這類老人。
此外,相較于針對一般老年人的“溫情牌”,這類高知老人更喜歡“尊敬牌”。
張偉明稱,“這些老人以前在單位里多是有身份的人,呼風喚雨的,我們必須表現出足夠的尊敬,見面不能稱大爺大媽,而是稱他以前的職務,比如局長、教授、老師等。”
如果做到這些,這類老人就很容易絕對信任公司,從而一步步進入公司為其設計好的陷阱之中。張偉明說,一個退休教授就一次性買了5萬多元的產品,還拉來了好幾個朋友。
褚衛東認為,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一般孤僻內向、缺少交往對象的老人更容易受騙,“因為這些老人在被關心、被理解的心理需求獲得滿足后,反而會更容易相信他人。”
在一年多的藥品稽查工作中,邢杰接到過幾百起有關老人買保健品受騙的投訴,其中最可憐的一個孤寡老人,辛苦攢了半輩子的十萬元養老錢被騙光。
這讓他又恨又無奈,“恨的是老人們對這么低端的騙術毫無辨別能力,無奈的是我們拿這些施騙者基本上沒有辦法,只能眼睜睜看著老人們一次次被騙。”
這與外界的期望完全相反,但卻是不爭的現實。“很多受害者遇到這種事情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食藥部門,實際上食藥部門只監管產品的質量問題。”邢杰說,“尷尬就在這兒。”
“我們去現場一查發現,這些公司賣的保健品都是有正規批號的,沒有任何問題。”邢杰說,這致使食藥部門無法查封產品,更沒有依據處罰涉事的保健品銷售公司。
這正是何寧、張偉明這類公司的“聰明”之處,它們并不生產產品,而是從正規廠家采購,“這樣既能做到不違法,也能減少成本投入,但缺點就是能選的產品很有限,市面上所賣的產品重復性也很高。”
在最被詬病的價格問題上,監管部門也無法干涉。
比如何寧公司售賣的1500元一盒的參加茸口服液批發價在45~50元之間,張偉明公司售賣的2萬元的功能床墊批發價只有2000元,一瓶售價600多元的保健醋批發價只有20多元等。
“售賣價格基本都是實際價格的幾十倍,這些騙子公司賺的就是這個錢,但這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的交易,政府部門也沒法硬性規定產品的市場售價。”邢杰說。
這樣的執法窘境并非只在保健品受騙案件中存在,包括功能器械、P2P理財、老年旅游、藝術品投資、紙幣收藏等騙術都很難找到違法破綻,令監管部門無法下手。
在邢杰看來,幾乎所有針對老年人的騙術最大問題在于虛假宣傳,刻意夸大產品的功效或價值,“比如保健品嚴格來說是保健食品、不是藥品,不能公開宣傳其療效,只能說有輔助功效。”
但夸張宣傳只是銷售人員的口頭講述,并非貼在產品標簽上,這就增加了執法部門的取證難度,“我們一到現場,人家就不講了,再者那些受騙的老人也多數不愿意配合取證。”邢杰說。
“這種情況下,只能從老人身上下功夫,讓他們明白這是一個騙局,自動遠離。”何芳珍說,但老人一旦步入施騙者的圈套便很難自己走出來,子女要多下功夫。
“如果子女只是一味地訓斥老人,不會起作用,可能情況更糟,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真正關心父母,讓他們不至于孤獨到去銷售保健品的公司那里得到滿足感。”不過,何芳珍也說,這并非易事。
(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