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次被判死刑：碩士“殺人犯”的艱難清白路

菩提

12年前，湘潭大學校園里發生了一起兇殺案。犯罪嫌疑人曾愛云在12年間被判處3次死刑。然而，12年后，湘潭市中級人民法院做出第四次一審判決，判處曾愛云無罪！在看守所羈押了12年的曾愛云被當庭釋放。

2015年12月，湘潭市中級人民法院對曾愛云重審改判無罪案做出國家賠償，決定支付賠償金共計127萬余元。

12年啊，這是一段怎樣的路程？

碩士研究生變“殺人犯”

2003年10月27日晚10點左右，湘潭大學校園里發生了一起命案，這起兇案讓四個研究生、四個家庭從此卷入了12年的旋渦之中。

案發時正值深夜，湘潭大學機械學院一位教師到實驗室和工科南樓之間的拐角小解時，駭然發現腳下趴著一個人，懷疑此人死亡，就跑到學校保衛處報告，之后，學校保衛處報了警。死者很快被認出是機械工程學院的研究生周玉衡。死者頸部有明顯勒痕，明顯是被人勒死的。

就在警方現場勘驗的時候，附近張望的一對男女進入了警方的視線。男的叫曾愛云，女的叫李霞（死者的女友）。得知曾愛云和李霞正在找周玉衡后，警方立刻對他們起了懷疑。當警方告訴曾愛云他要找的周玉衡死了的消息后，曾愛云一下子抱頭蹲在了地上。這個舉動立即引起了警方的高度警惕。

而曾愛云和死者的女友在一起，彼此產生了好感，這讓人相信曾愛云有作案動機。

2003年10月8日，導師組織自己所帶的研究生飯局，曾愛云與學妹李霞第一次見面。李霞對曾愛云頗有好感，和曾交換了電話號碼，兩人經常相互噓寒問暖。

周玉衡比李霞高一屆，兩人同在湘大畢業后被保研，曾相戀四年，并見過雙方家長，但因周玉衡有時顯得大男子主義，兩人多次鬧分手但都沒分開。曾愛云是預備黨員，正在申請轉正，需要周玉衡批準，因此他想等入黨的事情塵埃落定之后再和周玉衡談李霞的事。

案發當晚7點多，和李霞在一起的曾愛云給周玉衡打電話說：“我跟李霞之間其實根本沒有什么，可能是你誤會了，根本不存在我搶你女朋友之說，我們認識才幾天啊。”隨后，曾愛云約周玉衡晚上8點在圖書館門口見面，表示愿意把李霞還給他。晚上8點，周玉衡在同門師弟陳華章的攙扶下，如約來到圖書館與曾愛云和李霞見面。

見周玉衡看起來頭昏乏力，李霞不放心，就提出和陳華章一起送周玉衡回去。

當晚11點40分，周玉衡的尸體被發現。當聽到周玉衡死亡的消息后，曾愛云的第一直覺就是：“周玉衡因為感情問題自殺了。”

因愛生恨，因恨殺人，這似乎很合乎情理。警方認定曾愛云就是殺害周玉衡的嫌犯。次日凌晨三四點鐘，曾愛云被關押在湘潭大學辦公樓的保密室里，負責偵破的警官推開門，拍著桌子對他問話。曾愛云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只是堅稱案發當晚他“始終和李霞在一起”。

隨后幾次審訊，曾愛云說他都遭到了刑訊逼供，后來他實在受不了了就用頭去撞辦公桌。辦案民警于是就說曾愛云要畏罪自殺，然后對他采取了強制措施。最終，在誘導下，曾愛云做了有罪的供述。

根據當時的筆錄，曾愛云是這樣交代自己的殺人過程的：當晚，李霞和他談了很多情感方面的問題，他心里很不舒服，情緒激動，迫切想和周玉衡見面。他到工科南樓308室敲開門，沒有說話，直接就拿出繩子從后面勒住周玉衡的脖子，將周玉衡勒倒在地。

2004年7月，湘潭市中級人民法院第一次開庭審理此案時，曾愛云當庭翻供，稱遭受刑訊逼供才做了有罪供述。此后歷次庭審，曾愛云都否認殺人。

9月，湘潭市中級人民法院做出判決，曾愛云因故意殺人罪被判處死刑，另外一名自稱是兇殺現場見證人的陳華章，因為參與搬運尸體、清理現場等工作，作為共犯被判處無期徒刑。

疑點重重卻三次被判死刑

曾愛云不服法院的判決提出了上訴。而作為關鍵證人的李霞，在湘潭大學辦公室、湘潭市公安局重案大隊做了5次供述，她始終堅稱：“曾愛云當晚始終和我在一起。”

警方審訊人員直接威脅李霞：“你不是證人，而是犯罪嫌疑人。”甚至強調，“曾愛云肯定在10點多離開了你，你必須回答！”李霞憤怒地反駁道：“那天你又沒和他在一起，你怎么知道？”

李霞的堅持和對抗換來的直接后果就是，她以偽證罪、包庇罪被關進看守所。審訊人員還告訴李霞：“曾愛云都承認自己殺人了，你還在為他辯護什么？”李霞只好做出了對曾愛云不利的證言：“當晚曾愛云曾離開過20分鐘。”

而這20分鐘恰是警方認定曾愛云殺害周玉衡的時間。共犯陳華章也在供述中堅稱：“親眼看見曾愛云實施殺害周玉衡的全部過程，自己只是參與了抬尸等清理工作。”

曾愛云多次上書表白自己是冤枉的。曾愛云的律師在閱卷時發現，當晚他和李霞在一起根本就不具備作案時間。而陳華章所說的作案時間也不能成立，因為那個時間曾愛云正在通電話。

而警方的結論是，在案發現場，發現了曾愛云留下的痕跡。現場的指紋、腳印，以及死者口袋中的可疑纖維，讓警方認定曾愛云就是殺害周玉衡的兇手。要想推翻警方的結論，并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一系列的疑問讓案件變得錯綜復雜。而此時，曾愛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出現了。

2005年6月28日，湖南吟正律師事務所的鐘致遠律師接到了湖南省法律援助中心的指派，要求他為曾愛云做法律援助。

因為是殺人案件的二審，鐘致遠律師不敢懈怠，將厚厚的案卷拿來一直讀到深夜。他看完后立刻明白自己“攤上大事了”，這極有可能是一個冤案。

鐘律師發現了很多疑點，最重要的有兩條：第一，在庭審記錄上面曾愛云沒有簽字。第二，曾愛云曾多次上書說自己無罪，同時案件中有個叫李霞的證人證明當天晚上她始終和曾愛云在一起，曾愛云不具備作案時間。

一路查下去，鐘律師毛骨悚然，他調查的結論是，這是個徹頭徹尾的冤案，而警方甚至連起碼的偵查邏輯都經不起推敲。

鐘律師到湘潭大學的案發現場，以及通過找師生取證得知：在案發前十天左右，曾愛云他們要成立一個研究生的學生會，曾愛云被大家推選為學生會的主席，因此便由他打報告拿去給周玉衡簽字，因為周玉衡是研究生黨支部的書記。那次簽字的時候，曾愛云就站在周玉衡后面看，和周玉衡有過一個接觸的過程。因此，周玉衡被殺時坐的那把椅子背后留下的曾愛云的指紋，不能證明就是案發當天晚上曾愛云留下的，很有可能是在案發十天之前曾愛云因為工作接觸無意中留在上面的。

另外，周玉衡褲袋里的纖維成分是通過顯微鏡發現的，這個纖維也不能說是同一，只能說是同一種類，因此不能說明就是從作案繩子上掉下來的。

還有，陳華章的口供也漏洞百出。他說當晚他在308室看書時，親眼看到曾愛云殺死了周玉衡，聽到聲音，看到周玉衡倒在了地上。鐘律師親自到湘潭大學案發現場取證。陳華章身高只有1.56米，鐘律師特意找了幾個身高和陳華章差不多的學生多次試驗，發現以他的身高，在被書桌隔板擋住視線的情況下，根本不可能看到倒在地上的周玉衡。

而且被害人的手機、喝安眠藥的杯子、擦拭藥液的衛生紙、殺人的棕繩、購買安定的病歷本和處方，都是在陳華章的抽屜里發現的。

陳華章的口供中說，曾愛云是27日晚上10點40分作的案，當時他還看了墻上的鐘表，很確定這個時間準確無誤。而鐘律師通過調取曾愛云的手機通話記錄發現，當晚這個時間曾愛云的手機一直在通話中。因此，陳華章說的作案時間根本就不成立。

鐘致遠的抗辯，引起了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的重視。

2005年8月1日，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裁定湘潭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判決認定曾愛云、陳華章犯故意殺人罪事實不清，發回重審。

2009年5月，湘潭市中級人民法院第三次審理此案，再次認定曾愛云“伙同他人并直接實施了殺人行為”，判處曾愛云死刑。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再次發回湘潭市重審。

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請來公安部醫學司法鑒定中心的專家對曾愛云、陳華章進行了心理測試，最后得出的結論是：“可以認定陳華章對周玉衡實施了堵嘴、勒頸、拋尸等行為，而曾愛云沒有這些行為。”但這未被湘潭市中級人民法院采信。

2010年6月，湘潭市中人民法院再次判處曾愛云死刑。當判決書送達看守所時，曾愛云無比憤怒，大吼道：“世上怎么會有這么蠢的法官！”

12年后終于迎來真相大白

三次被判死刑，三次駁回重審，馬拉松式的審判開始了。直到2013年，習近平總書記就做好新形勢下政法工作做出重要指示強調：努力讓人民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都能感受到公平正義。

鐘致遠律師開始在網上不斷發表意見，希望引起輿論關注。他不斷給湖南省政法委、湖南省委書記寫信。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負責人多次到湘潭調查、了解案情。看守所里的曾愛云也感受到了陽光般的溫暖，對洗清冤情有了期待。

七八年的時間，死死生生，曾愛云由最開始的希望到失望再到絕望，最后對法院審理已經沒有了信心：“反正隨他們怎么搞吧，我不在乎了。”

幸好還有另一束陽光照進來：看守所里的干警常和曾愛云講外面的形勢、司法政策的變化，提醒他多看看電視新聞，了解國家的變化。曾愛云說：“要是沒有他們的關心，沒有看守所干警們的幫助，我肯定撐不下去。”

2015年7月21日，湘潭市中級人民法院做出第四次一審判決，判處曾愛云無罪，在看守所羈押12年的曾愛云被當庭釋放。判處曾愛云無罪的理由是：“事實不清，證據不足。”

曾愛云1977年出生于湖南省邵東縣一個貧窮山村，3歲時母親因骨髓炎左腿膝關節壞死，終身殘疾，5歲時父親病亡。

兄妹四人中曾愛云排行最小，靠小學輟學的二哥和三姐打工維持一家人的生活。13歲時，尚未成年的二哥在蓋樓時墜樓身亡，三姐去廣東打工后杳無音信，家里僅剩大哥曾忠信和殘疾母親相依為命。靠著勤工儉學和獎學金，曾忠信1989年考取了西南政法學院，畢業后留校任教。

曾愛云于1997年考取湘潭大學機械學院，本科畢業后進入衡陽鐵路機械廠工作。兩年后，他被破格提拔為廠里最年輕的車間副主任，后又考取了母校機械工程專業的碩士研究生。考上研究生的那一刻，曾愛云對未來充滿了期許，可造化弄人，他的研究生生活僅僅開始了20多天，就遭遇了長達12年的牢獄之災。

沒有人敢把曾愛云被判死刑的消息告訴他體弱多病的老母親。在外面打工的同村人，看見報紙后轉告了他的老母親，老母親當場暈倒。她怎么也不相信，自己從小勤奮、上進、有禮貌的兒子會是個殺人犯。村里的鄰居也說：“你的孩子那么好，他干不出那種事來。”在老母親提心吊膽、以淚洗面的日子里，曾愛云不斷申訴。

在這個過程中，真正的殺人兇手陳華章漸漸浮出水面：2003年10月27日傍晚，因為嫉妒導師青睞的師兄周玉衡，陳華章心生殺機。當晚，他來到與周玉衡共同學習的湘潭大學工科南樓308室，將事先準備好的安定片搗碎并溶解、過濾后投放于周玉衡的茶杯中，周玉衡來到308室飲用后出現藥物反應。7點30分左右，曾愛云通過電話約周玉衡在湘潭大學圖書館前見面。7點50分左右，服藥后頭暈乏力的周玉衡在陳華章的攙扶下與曾愛云、李霞見面。隨后，陳華章以周玉衡身體不舒服為由將周玉衡扶回宿舍。9點左右，陳華章又以到308室聽歌為由，將周玉衡帶到308室，對他下了毒手。之后，陳華章清理了現場，用周玉衡的手機卡分別給曾愛云、李霞及周玉衡的室友發送了手機短信，事畢將周玉衡的手機卡連同剩余安定片丟棄。當晚11點40分左右，周玉衡的尸體被發現……

12年過去了，這個時代已經變得讓曾愛云有些陌生，逝去的青春韶華已經不再。曾愛云說：“我只能從零開始，慢慢摸索，尋找一個適合我的工作和行業。”

曾愛云還希望能夠盡快恢復他的名譽，解決身份證、戶口、學籍、黨籍等問題，并向湖南省湘潭市中級人民法院申請國家賠償，各項賠償款共計294萬余元。

2015年12月，湘潭市中級人民法院對曾愛云重審改判無罪案做出國家賠償，決定支付賠償金共計127萬余元。對此，曾愛云表示，多少錢都無法彌補自己12年的青春年華。

12年前，曾愛云的母親望眼欲穿，12年后，面對劫后歸來的兒子，老母親流著眼淚說：“要不是這個冤案，我孫子都好大了。希望你早點找到工作，早點成家。”

2016年2月，曾愛云委托鐘致遠律師繼續上訴，他說：“法院是以‘事實不清、證據不足判我無罪的，這表示我不是完全清白，我要獲得完全清白。”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