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樸的力量

蔣勛

東漢時期，有一首詩《公無渡河》：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其奈公何。“公無渡河”是說沒有渡口、沒有船，你不應該渡河的。“公竟渡河”，本來不可以做，可是你做了。這可能是一個發(fā)瘋的男子投河而死，妻子趕到江邊，捶胸頓足唱出來的四句歌詞。

民間的聲音和文字不一定有特別的意義，有的只是很直接的情感吶喊。可是我最欣賞的詩就是《公無渡河》這種，它可以完全不管形式，沒有押韻、對仗、疊句，就是這么直接，只是不想讓自己的丈夫死掉。

1976年，我去太平山時，那邊人很少，只有伐木工人和老兵。有一個老兵娶了一個智障老婆，兩個人都50多歲了。那個老兵就坐在那里，眼睛紅紅的，一直捶胸頓足，叫個不停。

旁邊的人告訴我，不久前，老兵的智障老婆失蹤了，7天后被人發(fā)現(xiàn)時，人已經(jīng)死了，然后老兵就一直這樣號叫。

我每次讀到《公無渡河》，眼前就會呈現(xiàn)出那個老兵號叫的畫面。他和老婆之間大概不會有愛情，也不是婚姻，就是一個生命一直和另一個生命在一起，其中一個生命忽然消失了，剩下的這一個就崩潰了。

今天，我們可能會把這首歌刪掉，因為它不夠優(yōu)雅，漢朝的樂府卻把它保留了下來。民間的生命力有一部分真的有點野蠻，但在文學里，這種粗樸的力量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