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方太
人老了,忘性大,剛剛想起要辦的事,轉過身就忘了,本來手上拿著筆,卻到處找筆,手上拿著筷子,卻又到筷子簍去拿筷子,常常惹得自己和家人笑。但也怪,就是這樣的老人,往往對舊事、往事、童年事卻記得一清二楚,常常懷念它,回憶它。現在我把我憶起的一些零零碎碎的往事記錄下來,名曰“童年往事拾碎”。
仙 河
我們家住在關防鋪廬家場,門前有一條小河,名曰仙河,平時,水只有腰深,最深的潭,也只不過齊胸深。每到夏天,酷熱難當,我們院里的幾個十來歲的娃娃,相約到河里去洗澡。河里的水,清澈見底,溫度適宜,我們幾個把衣服一脫,噗咚噗咚就跳進河里,那真叫一個美呀!我們都不會游泳,就又伸胳膊又蹬腿的學“狗刨”,水花四濺,笑聲不斷。在我們這伙中,唯有廬小寬膽大精明,他敢潛水,一個猛子扎入水中,能幾分鐘不出來,當我們都為他擔心時,他卻手中握著一條半尺長的魚浮出水面,大家都為他叫好,為他鼓掌。但他也有害怕的時候,一次他到巖石下摸魚,魚沒摸到,卻看到一條水蛇在巖縫中鉆出,他慌忙浮出水面,把臉都嚇白了,從此,我們都不敢下水摸魚了。還是廬小寬的鬼點子多,當我們在水中玩累了時,他提議說:“咱們弄個船玩吧!”這不是小孩說夢話嗎?仙河水小,哪有船啊!他說“有,我們家有個大木筲,我們明天把它扛來當船劃,”所謂木筲,就是一個直徑大約一米多的大木盆,農家裝糧盛水用的。第二天下午,我們五六個小家伙嘿哧嘿哧地扛著木筲下河,重是重點,但可以抬動,放在河里,漂在水上,很像個小船。大家七手八腳、擠擠搡搡地坐進木筲里,有的用手劃,有的用竹竿撐,木筲就順著河水向下漂流,到水急處,漂流速度加快,很是愜意,大家喊啊笑呀,高興地你推我,我推你,木筲差點翻了。木筲向下游漂流到幾百米水淺處,擱淺了,我們又抬著木筲向上游走,準備再一次漂流,真是好玩。
仙河水流不大,水域不寬,但它是仙河兩岸百姓的母親河。兩岸山峰環繞,層巒疊翠,景色優美,物產豐富。順著仙河河勢流向,每個轉彎處,都有一座莊園,一片竹林,一彎稻田,一個造紙廠,雞犬相聞,炊煙裊裊,魚翔水底,鳥飛天空,實是宜居之鄉,仙河真不愧有仙河之名也!
私塾先生
一提起私塾先生,人們頭腦中就會浮現出穿著長袍短褂,一說話就搖頭晃腦老學究的形象,但我家的私塾先生卻不是這樣,他是一個斯文健談,胸有翰墨的現代學子,他姓曾,名憲訓,號化愚,陜西省白河縣后河村曾家煙鋪人。他是我二哥祝方展的中學同學,畢業后,因為繼母虐待他,他不愿回家,就隨祝方展兄來到我家。當時,我和弟弟方慶以及堂姐祝山娥、堂妹祝山英,表妹余昌桂都是十二三歲的娃娃,正是讀書的時候,于是我母親和哥哥就決定在我們家騰出一間房子,作為祝敏記私塾,聘請曾化愚擔任教書先生,我們都尊稱他為“曾先生”。開始他教我們讀《百家姓》《三字經》,后又要我們讀《古文觀止》《唐詩宋詞》,背誦《桃花源記》《岳陽樓記》《醉翁亭記》等等,每天還要我們臨帖,寫一篇大楷,對寫得好的字和筆劃,他就用紅筆打個圈,寫得不好的字和筆劃就打個×。我們特別喜歡聽他講在大楷字縫中寫的成語、名詞或典故,如“羊有哺乳之恩、鳥有返哺之義”,如“杞人憂天”、“蜀犬吠日”,如“亡羊補牢”等等。他講得頭頭是道,我們聽得津津有味,使我們既聽了故事,又學了文化、歷史知識,使我們打下了較好的文化基礎,受益終身。他不僅是我們的語文老師,而且還是我們的體育老師,每天早晨領著我們不是下河灘跑步就是上山爬坡,使我們得以健康成長。有一次,我們過門前木橋去對岸跑步,昌桂腳下一滑,掉進水里,曾先生急忙跳進河中,把昌桂拉上岸,全身都打濕了,像對待自己的親人一樣對待學生。
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全國一片歡騰,我們家也因為抗日戰爭勝利,減征糧、減征稅,生活水平也得到了提高。在我的印象中,1946年春節過得特別高興。我大哥、二哥都是曾先生中學時的同學,他們兩位興起,要曾先生給我們家大門寫一副春聯,把我家字號“復興敏”三個字鑲嵌在對聯中。曾先生經過一夜思考,第二天早上他就拿出了這副對聯:上聯是“復看山河依舊”,下聯是“興期家邦維新”,橫額是“敏而好學”。簡簡單單16個字就把當時時政、家國、期盼等等重要因素都寫進去了。意思是:日本投降了,被日本侵略者占領的大好河山收復回來了,盼望我們大家振奮精神,建設祖國美好的家園。橫額“敏而好學”,則是對家人和兒孫們的祝愿和期盼,個個成為有用之才。當時哥哥們和曾先生就要我把這副對聯用大紅紙寫出來,貼在大門上。雖然時光已經過去近70個年頭了,但我至今還記憶猶新。
曾先生在我們家呆了多年,對我母親孝敬,和我哥哥相處和諧,對我和我弟關愛,成為我們家的一個成員,我們家也為他娶了媳婦,成了家,他對我家感恩不盡。
清涼寺
我們家對面有個山梁,從左到右大約有半里長,像一條手臂,挽著仙河,伴著流水,緩緩向東流去。在這個梁子右山頂上,有一座寺廟,名曰清涼寺。從梁子上登石階數十級,就到山門了,寺宇飛檐勾連,碧瓦聳翠,松柏蔥蘢,賞心悅目。寺內正殿,供有數十尊佛像。寺后的懸崖斷壁上,建有“天香爐”,即把一根一丈多長、碗口粗的石柱插入斷壁內,垂掛欲墜,石柱頂端放一個香爐,有祈求上天保佑,避災免禍的信眾,點燃一炷香,踩著石柱,冒著生命危險,從腳下百丈懸崖上走過,到香爐上香,看了使人膽戰心驚,聽大人說,每年都有人從石柱上摔下懸崖喪命的。
1947年秋,我考入漢江下游360里鄖陽的湖北省第八高級中學,不久因時局變化,學校解散了,1948年春,母親和哥哥為了讓我繼續上學,又把我送入漢江上游280里的安康上高中。之后不久,安中又解散了,我只好回家,當時我們鄉村還沒有學校可上。1949年春天,我本家叔叔祝山節在清涼寺辦了一個私塾,招了十幾個十來歲的祝家娃娃上學,當時我已經是十七八歲的高中生了,可我媽和我哥哥硬把我送到這個私塾學習,他們說,能學多少是多少,總比荒廢學業好。老師祝山節讓我背《左傳》,那枯澀的詞語,使我費了好大的勁,像嚼蠟一樣地慢慢啃,真把我學苦了。
這年夏天,鄉公所在清涼寺的山梁上召開鄉民大會,有幾百人參加,私塾放假,我們幾個學生在會場里湊熱鬧,突然,聽到有人在喊“抓住他!抓住他!”我一看,一個農民順著一二百米高的巖坡,不要命地向河下跑,整個人幾乎要飛起來似的,幾個鄉丁槍栓拉得噼噼叭叭響,隨時準備開槍射擊,我們幾個學生都為這個農民擔驚受怕。農民跑下山,趟過河,爬上對面山坡上,大家才松了口氣。事后,聽說,當時鄉公所要抓這個農民當壯丁,農民不愿去,所以才跑,半年后,聽說鄉公所還是把這個農民抓著了,但是,他也當不成兵了,因為他家有妻兒老小,全家靠他勞動,他一被抓壯丁,家中就無人種田了,為避免被抓壯丁,他就狠心用菜刀把自己右手食指砍掉了,不能扣步槍扳機了,也就不能當兵了。
山村夜色
山區,山高林密,似乎夜也來得早些,來得快些,太陽剛從高山頂上落下去,天就開始慢慢的黑了,過不久,山的輪廓模糊了,郁郁蔥蔥的山林看不清楚了,四鄰的莊園、人家也隱沒在夜色中了,周圍都被黑蒙蒙的天空籠罩著,像一口大鍋捂得嚴嚴實實。這時,叫了一天的蟬斂翅了,鼓噪了很長時間的蛙鳴歇息了,枝頭的小鳥也回到巢中安靜下來,人呢?人也似乎銷聲匿跡了,仿佛一切都無聲無息了,我們幾個孩子,坐在門檻上,莫名的恐懼悄然涌上心頭。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最高的山頂,突然從黑夜中閃現出來,一點又一點,一片又一片,白色的、亮的,啊!是月亮從東山升起來照在山頭上了,月光慢慢地向下移動,照到了山腰,又從山腰向下移動,速度似乎加快了,又繼續向河岸、河床移動,這時,幾乎可以聽到月光“嚓嚓”移動的聲響,大地整個泛白了,皎潔的月光灑滿了山山水水、溝溝汊汊、角角落落,就在這時,四山的狗吠聲迭起,蟬叫起來,稻田里的蛙叫起來,就連枝頭鳥巢里的小鳥,也嘰嘰喳喳地叫起來,埋怨月光不該驚醒了它!這正應了王維的詩句:“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在院子里納涼的農夫,握著長長的旱煙袋,發出一明一暗的火光;農婦手中的水煙袋也跟著發出“呼嚕嚕、呼嚕嚕”的吸煙聲,特別是砸竹造紙的碓房,發出很大的有節奏的“咚……咚……”的砸竹聲,震得地面都在抖動,啊!這時似乎一切又都活了,一切都有生氣了,感到月色皎潔,風清夜美,這就是我童年在家鄉看到的夏日山村夜色,這夜色特有的魅力,使我久久地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