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蘇民 盧雨瀟
2009年的一天,西南鋁業(集團)有限責任公司鍛造分廠。
機器的轟鳴聲中,工程師扯開嗓門,向廠長匯報:“做過好多次試驗了,C919項目的鍛件材料穩定性還是欠佳!”
思慮片刻,廠長一揮手:“看來得請教曾老總了!”
廠長所說的“曾老總”名叫曾蘇民,中國工程院院士,被尊為“中國模鍛之父”。
“膽大如斗”
提起曾蘇民,人們的第一個印象往往是三個字:膽子大。
1960年8月28日,蘇聯援華專家撤走。
新中國材料工業旋即迎來“寒秋”。由于沒有3萬噸水壓機,國家急用的8個機種、共22個品種的特大型鋁合金鍛件全部需要蘇聯加工。
沒有蘇聯支持,怎么開展生產?
上級將這個“燙手山芋”交給了東北輕合金加工廠。
接到任務后,時任模壓車間副主任的曾蘇民夜不能寐。
沉默了幾天,曾蘇民對同事說:“我準備用1萬噸水壓機來做。”
“你瘋了!別鍛件沒做出來還把設備給毀了,那才是雞飛蛋打。”同事連連擺手。
曾蘇民卻信心滿滿。
他隨即找到廠黨委書記:“我在蘇聯烏拉爾鋁加工廠學習時接觸過3萬噸水壓機,了解它的原理,有信心用1萬噸水壓機來開展生產……”
聽罷,黨委書記點了頭。
曾蘇民立即與7名大學生組成攻關小組,以三個月為期,開展產品試驗。
實驗一開始,曾蘇民就到實驗室住下了。
一住就是20多天,直到工作拖垮了他的身體——因患急性腎炎住院。
住院第二天,曾蘇民還打著點滴,又回到實驗室。
三個月后,“分部、高溫、多次、橫鍛”新工藝試驗成功。
“你真是大膽。”試驗成功后,有同事跟他開玩笑。
曾蘇民憨厚地笑。
20世紀60年代,曾蘇民被調到重慶籌建西南鋁加工廠。
隨后四五十年,他在工作上膽大如初。面對技術挑戰,他始終不低頭、不服輸、敢琢磨、敢鉆研,攻克了上百個技術難題。
“倔強文人”
2015年11月10日,九龍坡區西彭鎮,西南鋁集團職工家屬區。
曾任曾蘇民秘書的趙勁,正在家里看電視。
“嗖!”一架殲-10戰機掠過熒屏。
望著戰機直上云霄,趙勁的淚水涌出眼眶。
剛剛參加了曾蘇民追悼會的他,恍惚間看到了曾蘇民——那個須發花白的老人,正隨雄鷹一起翱翔。
“曾總不僅膽子大,還有一股文人的犟勁,困難只會讓他越戰越勇!”擦干眼淚,趙勁說。
1979年,我國某新型飛機裝備需要配套供應6種大型鈦合金模鍛件。當時國內尚不能生產,必須從國外進口。
1980年1月,時任冶金部副部長陸達來到西南鋁視察。
其間,陸達問曾蘇民:“你們的3萬噸水壓機能不能生產大型鈦合金模鍛件?”
“可以干!”曾蘇民滿口答應。
卻不想,首次試驗就徹底失敗。
為此,曾蘇民天天反思,卻一直沒找出問題癥結。
一個月后的一天黃昏,曾蘇民到長江邊散心。
坐在江邊,他時而靜坐默想,時而投石江中。
百無聊賴之際,他看到江水聚在河灣時產生的漩渦,突然有了靈感。
“謝謝啦!”曾蘇民向江水鞠了一躬,一路小跑回到實驗室,對“靈感”展開論證——通過使用模鍛新工藝,像漩渦一樣循環鍛模。
經8輪試制,曾蘇民團隊成功試制出合格產品,質量超過了當時蘇聯的生產水平,獲得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
“破難先鋒”
2007年12月,西南鋁向美國波音公司順利交付了波音787客機的新型鋁合金鍛件。
掌聲雷動中,被后生簇擁的曾蘇民,蒼老的面容溢出笑容,雙眼卻又盈滿淚光。
縱觀曾蘇民一生,經歷艱難挑戰無數,他從未退卻。
而在這些挑戰中,和波音的合作堪稱“驚心動魄”。
1986年6月,美國波音公司派員到西南鋁洽談鋁合金模鍛件生產合作。
“如果能獲得波音生產許可,西南鋁就等于贏得了與世界任何國家合作的機會。”時任廠長賀廣璦說。
要獲得波音生產許可,又談何容易。
當時,西南鋁一直沿用蘇聯上世紀50年代的標準,還屬于五六十年代的水平。
“由我來牽頭吧!”盡管荊棘滿途,曾蘇民還是主動攬下了任務。
“我們一定要攻克難關,讓西南鋁的模鍛技術一步跨過30年!”在攻關組的會議上,曾蘇民給技術員們打氣。
1987年3月10日,在經歷了133次失敗后,攻關組首批鋁合金模鍛件及48道生產工序迎來了波音公司專家組的驗收。
驗收過程中出現了一個插曲。
“鍛件上有一個墊片流線不順,出現渦流,我們拒絕接收。”美方專家傲慢地說。
“請給我們48小時,一定會給你們一個滿意答復。”曾蘇民當場承諾。
曾蘇民立即組成了3人攻關小組。
“利用模擬均勻變形的相似理論,應該能夠解決問題,你們趕緊組織試驗。”分析問題原因后,曾蘇民有了信心。
29個小時后,利用曾蘇民創造出的“同步成型”新工藝,波音鍛件問題被順利解決。
“Ok,Ok!”美方專家對曾蘇民連連豎起大拇指。
從1986年至今,曾蘇民牽頭制造的十余種高質量模鍛件,已經被5700多架波音飛機采用。
“大匠情懷”
1988年8月,曾蘇民到撫順鋁廠開會。
路過北京時,他停留了三天。航天部211廠總工程師是曾蘇民的老朋友,他邀請曾蘇民到211廠參觀。
“最近在新型‘長二捆’火箭轉接框整體鍛框材料上遇到了難題。”飯桌上,兩個人談起了工作。
“當前使用的鋼制大鍛環比鋁制大鍛環重600多千克,按發射100次計算,將多花費16億元。”老朋友憂慮地說,“我問過西南鋁,你們現在的設備只能生產ф2500毫米的鋁合金鍛環。你們廠能不能想辦法生產出ф3500毫米的鋁合金大鍛環?”
“這個事就交給我們吧。”思慮良久,曾蘇民回答。
隨后,西南鋁成立了以曾蘇民為組長的3.5米級巨型鋁合金環件研制小組。
“我們的水壓機最大能生產φ2080mm/φ1400mm整體2014鋁合金鍛框,而現在的規格是φ3500mm。怎樣突破這個禁區?”討論會上,組員鐘誠道提出問題。
“常規熱處理工藝不能保證獲得穩定性能,性能指標也不能達到設計要求。”組員鄭廷順也擔憂地說。
“傳統經驗已經不夠用了,得到知識海洋中去‘淘金’。”面對困難,曾蘇民提出,依托現有技術理論基礎,創造新工藝。
接下來一些日子,曾蘇民的辦公桌上堆滿了中英俄文書寫的各種書籍,草圖、手稿很快就塞滿了好幾大筐。
“墩粗、拔長規則,霍爾—佩奇經驗公式……”每當在實驗室里沉思,曾蘇民滿腦子全是經典定理。
經過不停地試驗、修正、再試驗,3.5米級巨型鋁合金環件終于研制成功,被外界評價為“亞洲第一環”。
更重要的是,曾蘇民創新的“11號新工藝”和21條措施,為制造大推力運載火箭、神舟飛船、空間站、大飛機等大規格高性能材料的制備提供了技術基礎。
2003年10月15日9時整,當搭載“神舟”五號載人飛船的長征二號F捆綁式火箭點火升空時,在電視機前觀看發射直播的曾蘇民熱淚盈眶。
“‘亞洲第一環’再次經受住了檢驗,我們與發達國家的差距進一步縮小了。”他說。
隨后,在國產大飛機材料研制過程中,曾蘇民利用自己提出的“優晶理論”和“性能同步提高理論”,對新一代鋁合金鍛件材料的研制提出了寶貴建議,而這些鍛件都被成功運用到C919大飛機項目上。
2015年11月2日,首架國產C919大型客機下線。
6天后,曾蘇民與世長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