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智量 樓伊菁
繼1999年普希金誕生200周年紀念會上,俄羅斯政府文化部向普希金名作《葉普蓋尼·奧涅金》的譯者王智量教授頒發普希金紀念章和感謝狀之后,最近,人民文學出版社又與87歲的資深翻譯家王智量簽訂合同,準備再次重印這個譯本。
《葉普蓋尼·奧涅金》是世界文學史上第一流的名作,是開創了19世紀俄國文學整整一百年輝煌歷史的第一部作品。王智量翻譯這個譯本歷時30年之久,為中國出版界罕見。他的這段翻譯人生融進了許多血淚交織的往事,其中,他與何其芳、余振先生因此書結下的緣分與友誼尤為動人。
“何其芳對我說:《奧涅金》一定要搞完咯!”
1954年,我調入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理論組擔任實習研究員,1956年,中國作家協會擬創辦散文刊物,由著名文學評論家、中科院文學研究所所長何其芳先生主持,當時我是他的助手,經常拿著組到的稿件去他家向他匯報,聽取他的意見。
一次,在去北大燕東園何其芳家那條路上,遠遠看見他與幾個孩子團團圍著蹲在地上。走近一看,原來他們在看螞蟻運糧,想不到堂堂中國最高文學研究所的所長,居然還有這樣一顆童心!
不過,真正震撼我心靈的何其芳的詩意,卻是在另一個非常時期,非常地點降臨的。
那天,在談論一篇文章時,因為其中寫到普希金,何其芳先生隨意地說起,他最喜歡普希金的《葉普蓋尼·奧涅金》,說他在讀大學時曾不止一次讀過這本書的英譯本,有些詩行他還記得,說著他立即背出了幾行。我按捺不住,順口用俄語接著背了下去:“莫斯科……對一顆俄國人的心說來,有多少東西在這聲呼喚里交融,多少東西回響在這聲呼喚中……”盡管我的俄語發音并不完美,何其芳先生聽了,還是對詩句原文中鏗鏘和諧的音韻贊嘆不已,連聲說:“真美!真美!聽起來比英文本美得多!”我告訴何其芳先生,我的俄文主要就是通過熟讀和背誦這本書學出來的。他表示非常驚異和贊賞。于是我再為他背誦了一些段落。他聽得很是陶醉,有幾行詩他要我再重背一次。
這時,何其芳先生放下手中的稿件,和我談起他對當時已經有的兩個《奧涅金》中譯本的看法。他主張詩歌應該有格律,提出漢語詩行中的節奏,應該通過一個個相連的“義群”(即一組表達一個完整含義的詞)來體現,提出詩行押韻的問題。這啟發我想到,是否可以用漢字的“義群”來傳達西方拼音文學中的音步,同時再在翻譯中保持原作的押韻規律。我把我的想法說給他聽。他很同意我的想法,說翻譯工作就是在兩種不同語言之間架設一座盡可能寬闊的橋梁。
忽然,何其芳先生滿懷誠摯地對我說:“你把《奧涅金》從俄文翻出來嘛!”聽到這話,令我震驚。《奧涅金》堪稱俄國文學的皇冠,研究俄國文學的人都知道普希金這部長詩的翻譯難度。《奧涅金》全詩424個14行詩音節,都是按同一種押韻規律,即《奧涅金》詩節創作出來的,它繁復、嚴謹,然而在普希金筆下,整部詩篇流暢和諧,既典雅,又通俗,使人讀來絕無滯礙之感。在追求傳達格律要素的前提下,將原詩的神韻表現出來,無疑是戴著嚴整的鐐銬跳舞,譯者必須有精湛的翻譯藝術和深厚的文學功底。
何其芳先生見我猶豫,便說:“我是認真說的,你能翻。全中國有幾個能把它從頭到尾背出來的人?你怕是第一個。你能翻!”聽他這樣說,我真是非常感動,他的話給我的啟發很大,促使我從此開始了翻譯《葉普蓋尼·奧涅金》的漫長歷程。
我一邊翻譯,一邊將所譯出的詩節送給何其芳先生審閱;他則對譯文提出修改意見,為譯文保持其原有的詩意提供了保證。
大約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按照何其芳先生和我在那次談話中所定下的,保持原詩押韻規律和用漢語的義群詞組來表示每一詩行中的音步節奏的做法,我從書中400多個十四行詩節中選出十節詩,經過反復修改翻譯了出來,送去給何其芳先生過目。可想而知,他對我這十節譯文的肯定或否定對我非常重要。
然而,幾個月之后,狂風暴雨般的“反右派”運動降臨了,我被增補為右派。“白專道路”是我的罪名之一,在研究任務之外自己悄悄進行《葉普蓋尼·奧涅金》的翻譯,就是具體罪證。
1958年的那個黑色的5月,在我即將被開除公職送往河北太行山區勞改的頭一天,中關村科學院社會樓文研所辦公室里靜無一人,只有勒令我“老老實實”接受勞動改造,爭取重新做人的大字報,似乎還顯示著我的存在。想到從此將永遠不能再和我心愛的俄國文學研究和翻譯工作有任何關系,想到《葉普蓋尼·奧涅金》的翻譯不得不忍痛丟開,我陷入巨大的痛苦和迷惘之中,心中苦不堪言,萬念俱灰。
我獨自從已一無所有的辦公桌前走到廁所小便,正在便池前面壁發呆,忽聽得身后有人進來,隔著一道墻,和我并排站著。我礙于自己右派的身份頭也不敢抬,只盼著那人趕快結束走掉,我好把身上難受的緊張放松一下。
忽然,我準確無誤地感受到,他不是別人,他是何其芳先生。這時,我百感交集,心頭的苦楚多想跟他傾吐啊!何況明天就要去鄉下勞改了,至少也該對他說一聲再見罷。然而我不敢。他是所長,是所里反右派斗爭領導小組組長。我被劃歸右派后,誰都不敢理睬我,更何況是他?我動也不敢動,心中只盼著他趕快離開,但同時又真希望他不要馬上走掉……
過了好一會兒,我始終沒聽到他向外走去的腳步聲。我感到奇怪,轉過身去,發現何其芳先生正站在我的身后,頓時,我和他,面對面,不知如何是好。我不敢和他說話,也不知該說什么。先開口說話的是他,何其芳先生低聲地,也是認真而且嚴肅地,操著他濃重的四川口音,對我說了這樣一句話:“《奧涅金》你一定要搞完咯!”說完這一句短短的匆忙的言不盡意的話,他立即昂起頭,作出似乎并不曾理睬我的樣子,轉身走出廁所去。臨出廁所門的那一瞬間,只見他先是探出頭去,看看走廊里有人沒有,然后才大步地走開。
回味他的這句臨別贈言,我好像忽然感到,我在萬念俱灰的黑暗處境里看到了一線光亮,我還不是一個等于已經死掉的、一無用處的人,還有人對我抱著希望,要我繼續做好我應該做好的工作。
勞改生涯是沒完沒了的檢討批判、思想匯報,讓人看不到希望,有時真有過不想活下去的心思。有一次,坐在河邊,差一點跳下去而沒有跳,我對俄國文學研究和《奧涅金》翻譯的留戀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人家把我當成牲口一樣使用的時候,我想我還要爭取我自身的價值。我始終沒有忘記我作為一個人,我怎樣實現自身的價值。就這樣,在太行山麓小米峪山村外,藍天白云下,我一邊雙腳交替地踩著剛剛播下早稻稻種的田壟,踩實浮土,一邊借助這一動作的節奏,默念著《奧涅金》中四音步輕重格的詩行,再一句一句地把原詩在心中翻譯成中文,也要它和著我腳下的節奏,均勻起伏地一句句流淌出來……到了夜晚,再把白天想好的譯文寫在從墻上撕下來的糊墻紙上,或是寫在衛生紙或香煙盒上。
1982年,當《奧涅金》譯本即將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書時,我在出版的“譯后記”中誠心誠意地寫下這樣一段話:“……在這件工作上,我首先應該由衷誠摯地感謝的,是我的老師和領導,尊敬的長者,何其芳同志,是他在二十六年前鼓勵我譯這部作品的……記得二十年前,當我從農村回來,從一片片香煙盒、包裝紙和衛生紙上把譯稿最初湊成一個整體時,我還能夠寄去呈在他的面前;而現在,這本書又經過上十次的重譯、重抄、終于排印出來的時候,已不可能請他親自過問了。”
“你把《奧涅金》磨好沒有?”
我與《奧涅金》的結緣,離不開我的恩師余振先生。余振先生不僅是我翻譯《奧涅金》的領路人,更是一位為人謙和、性情豁達、令我終生難忘的師長。
1950年我在北大西語系俄語組讀二年級時,余振先生是從清華大學聘到北大來上課的俄文教授。他講解俄羅斯文學作品十分仔細,那一字一句的分析使我受益匪淺。那時我正在學習普希金的詩體小說《葉普蓋尼·奧涅金》,有許多地方不懂,便經常去向他請教。余振先生在新中國成立前就已翻譯出版過普希金和萊蒙托夫的詩歌,是個聲名卓著的俄羅斯文學翻譯家。聽說我正在學習《奧涅金》,并有志于把它翻譯成中文,他十分高興,要我先認真把它讀懂,然后再試著翻譯。在他的鼓勵下,我決定先把《奧涅金》背誦下來。
余振先生是個非常實在的人,請教他任何問題,他都認認真真實實在在答復你,沒有任何一點敷衍。我把我翻譯的東西拿給他看,他幾乎是逐字逐句地指導我。1952年,他調到北大俄語系任副主任,曹靖華是系主任。大三的我有幸提前畢業做了他的助教。《奧涅金》的翻譯,余振先生要求我從內容到形式全部翻譯過來。他諄諄告誡我譯詩要譯得像詩,要注意原詩的韻,既要保留原詩的形式,也要有中國詩的特點。中國詩有四言、五言、七言,我們來創個十言,即原詩每行有固定的輕重音搭配,有四個音步。余振先生的這一要求對我翻譯《奧涅金》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在他的指導與鼓勵下,我嘗試著用每行十個字、四個頓來翻譯《奧涅金》。
1956年,余振先生應人民文學出版社之約,主編五卷本《馬雅可夫斯基選集》,我也參加了其中的翻譯工作。經常到余振先生家求教。1957年,余振先生被打成右派;1958年春,我也被打成右派,而我的罪狀之一竟是:前后九次跑到余振家密謀右派反黨事宜。想不到,我向余振先生求教文學翻譯問題,竟然成了我的罪狀!
被打成右派后,我和余振先生便各奔東西,他被調離北大,到上海辭海編輯所任編輯,而我則被發配河北農村勞動改造。因在勞改仍“念念不忘”《奧涅金》的翻譯,被人指責我改造的決心不夠,非但沒能摘帽,反而再次發配到甘肅定西縣繼續改造。我仍然偷偷地翻譯《奧涅金》,但再也得不到余振先生的教誨了,只能一個人摸索著干。我的那本《奧涅金》上許許多多我當時涂寫下的字跡,實際上是我幾十年中痛苦心聲的記錄。
1960年底,我因健康狀況不佳,離開甘肅,帶著一個右派分子的身份,以及未完成的譯稿,來到上海謀生,躺在病床上,我把已經譯出的《奧涅金》整理抄清。
1961年冬天,當得知我總算被摘掉了右派分子帽子,余振先生馬上來看我。這時,他已經摘掉了右派帽子,他說,他早已知道我到了上海,知道我又失業又生病,很想來看望我。但他怕影響我,一直沒敢來……我喜出望外地把抄在粗糙的衛生紙上的譯稿拿給余振先生看,并告訴他,我分別抄了一份寄給何其芳先生,一份寄給人民文學出版社,但出版社說暫時不能出版。余振先生安慰我說:“現在要出版你的書不可能的,別忘了人家現在叫我們‘摘帽右派’。這樣也好,再多改幾遍,好好磨磨,鐵棒磨成繡花針嘛。”余振先生告誡我要把原文仔細閱讀,他還給我看他抗戰時期好不容易借到的一本俄文版的《奧涅金》,那是熬了好幾個通宵親手抄寫的手抄本。原來他為了仔細鉆研《奧涅金》,早在西北大學教書時,就把它親手抄了一遍。他告訴我:“我雖然這樣用功,但仍不敢譯它;還是你大膽,做得好!再磨它幾年,一定會做得更好的!”余振先生的手抄本對我是一個極大的鼓勵和教育。老師曾經如此潛心地鉆研這本書,我當然應該繼續他的意愿,努力工作下去。
令我十分感動并終生難忘的是,余振先生看我生活貧困,連翻譯的稿紙也買不起,回去把他心愛的藏書《四部備要》中的第二編拿到福州路賣掉,把賣掉的三百來塊錢交給我,叫我安心養病,再去買些稿紙,繼續翻譯《奧涅金》。要知道,我當時給出版社翻譯稿子,才三塊錢一千字啊!這筆巨大的財富讓我驚呆了!我知道它的價值已遠遠超過了它本身所含的金錢的價值!這是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蘊含著恩師的關愛和期待。多少年來,它一直鞭策著我,鼓勵我勇敢地面對生活,使我在遭遇挫折時,不被困難所壓倒。
從這以后,我每星期都要到余振先生家里去一兩次。我們一同對俄詩韻律與節奏如何在漢譯中表現的問題做深入探討,然后在他的指導下讀普希金作品和有關的參考書,不停地對《奧涅金》譯稿進行修改。在這幾年里,我的譯稿至少重譯、重抄了十遍以上。
“文革”開始,我的代課和翻譯工作都中斷了。我每天被叫去接受批評、掃弄堂、燒磚頭、挖防空洞。但我仍然堅持每天必讀俄國文學,必讀《奧涅金》。抄家高峰時期,我把我的許多文章手稿,家里多年收藏的古舊字畫,甚至我父親的許多張珍貴的大龍郵票全部當封資修的危險品,一把火燒掉了。但是我的許多外國文學書籍和資料,尤其是《奧涅金》及其譯稿,我舍不得丟掉,我還有待將譯稿磨好,這是我未竟的使命呀!情急之中,我將這些我視為生命的文稿資料和書籍,包括我的《奧涅金》譯稿,鎖進家里唯一的一個大書櫥里,在櫥門上貼一幅自己抄寫的對聯:“墻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抄家的人闖進門來,我恭恭敬敬地翻開“毛選”第三卷,翻到《改造我們的學習》那篇著名的文章,把文章里強調的“我奉勸那些沒有改造好的知識分子,把這副對聯抄出來,貼在自家的墻上……”讀給紅衛兵聽。用偉大領袖的最高指示,保護了我的《奧涅金》的譯稿,終于逃過了劫難,而得以繼續磨下去……
我和余振先生有感于反右時期的前車之鑒,噤若寒蟬不敢再聯系。但是我擔心余振先生命運。晚上悄悄摸到他的窗下,看有沒有被抄家;余振先生也放心不下我,曾來過我家門口,看可有造反派張貼的大字報……直到1970年夏,“文革”狂潮稍有平息,余振先生和我才得以相見。見面后第一句話,不是噓寒問暖,而是直奔主題:“你把《奧涅金》磨好沒有?”
1982年,在前輩著名翻譯家戈寶權的據理力爭下,我的《奧涅金》譯稿終于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我把印出的《奧涅金》捧給余振先生看,余振先生說:“太好了!”可他又頗為惋惜地感嘆:“只可惜你沒有把詩行搞整齊啊!”于是,我又遵循他的意見,嚴謹地一遍遍修改……
當我改就的那個每行十個字、整齊押韻的《奧涅金》譯本出版時,余振先生已經永遠離開了我。我將譯本供在他的靈前,想到他逝世前一天,在醫院的病床上對我說的話:“我昨天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們把普希金全都翻譯出來了,印了一百本!”老先生就是帶著這樣美好的夢想離開人世的。我感到我在他身上受到的不僅是翻譯業務上的引導,更是做人的人格精神的熏陶。得以告慰先生的是,按他意見修改的譯本,已由多家出版社多次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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