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川
2015年12月21日,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改判服刑13年的錢仁風無罪。2016年8月9日,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決定向錢仁風賠償172萬元。
改判無罪后,“錢仁風投毒案”迎來新的進展。2016年8月9日,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決定向曾服刑13年的錢仁風賠償172萬元。
“錢仁風投毒案”曾引發廣泛關注。2002年,云南省昭通市巧家縣一幼兒園發生重大投毒案,一名兩歲女童“攝入毒鼠強”身亡,另有兩名幼童經搶救脫險。被認為有重大作案嫌疑,17歲的幼兒園小保姆錢仁風遭警方控制。同年,錢仁風因“投放危險物質罪”被昭通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無期徒刑。隨后,云南省高院認為一審判決“事實清楚、定罪準確、量刑適當”,裁定維持原判。入獄后,錢仁風堅稱無罪,不斷申訴。
2015年5月4日,對該案復查近兩年的云南省人民檢察院,以該案“事實不清、證據不足”向云南省高院提出再審檢察建議。同年9月29日,“錢仁風投毒案”在云南省高院再審開庭。2015年12月21日,云南省高院改判錢仁風無罪。

跨越14年的投毒案塵埃落定。作為第一個披露該案的記者,我在3年中,共報道10余次。如今靜下心來回憶當時的一些內幕,以及我曾在報道中犯下的錯誤,值得警惕和反思。
致命漏洞
第一次聽說錢仁風的案子,是在2012年8月22日。在同事聚會的飯桌上,涼山籍青年作家、文化記者包倬給我們講了巧家縣的一個故事。在此之前,我曾經四赴巧家,調查當時轟動全國的巧家縣爆炸案。
“在我老家,橋那頭的巧家縣,一個小保姆被冤枉投毒,要把牢底坐穿。”小保姆的故事,早已傳遍金沙江兩岸。但他只是聽聞此事,關于什么時間、具體什么地點則一概不知,甚至不清楚這位小保姆的名字。我們聽完,只是唏噓不已。我并未想到,接下來,我將與這位尚不知名字的同齡人,產生命運交集。
3個月后,在云南省曲靖市一次公訴案庭審后,楊名跨律師引薦我與楊柱相識。餐敘中,楊柱說:“海川,我援助了一個案子,當事人是一個小姑娘,已經服刑10年。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冤案。”我一聽便心頭一驚,回想起包倬此前說的故事。果不其然,他用了大約半個小時,把錢仁風的案情、疑點講給我聽。回到昆明后,恰逢《瀟湘晨報》深度部首席記者吳通清來滇采訪。聽聞此事后,他也表現出強烈興趣。
10年前那起蹊蹺投毒案的秘密,以復印的方式,裝在一個土黃色的公文包中。我們用相機拍下所有的卷宗,決定花兩天時間看完。但事實上,我們花費了一倍多的時間,在經由復印和攝影所造成的模糊中查閱完包括警方筆錄、鑒定報告在內的所有卷宗。部分內容,我們甚至要靠前后文字仔細揣摩。我是法學專業出身,但畢業后尚未觸碰過命案調查。多年以前的卷宗,“吃下去”異常痛苦。
12月9日夜晚看完卷宗后,吳通清來電話:“我越看卷宗,越覺得錢仁風的案子沒有問題。”我亦有同感。卷宗所呈現的案情框架,看似完整的證據鏈,均指向錢仁風。
但根據楊柱律師的觀點,再對比卷宗后,幾處關鍵性證據仍暴露出致命漏洞。首先是有罪供述的時間。從筆錄上看,錢仁風作出有罪供述的訊問時間,持續了12個小時,直至凌晨3點。口供并不多,12個小時,她經歷了什么?其次是犯罪動機。錢仁風交代投毒的動機是“與園長朱梅有仇”。但綜合朱梅等其他人的筆錄來看,兩人又素來交好。物證方面,卷宗顯示的毒物來源前后矛盾。錢仁風招認投放毒鼠強的容器系一只白色塑料瓶,警方也確實在幼兒園附近的排水溝中提取到這只塑料瓶(無指紋)。但毒鼠強從哪里來,并沒有相關證據、證人相互映證。最重要的是警方證據清單中顯示的邏輯漏洞。卷宗顯示,專案組在幼兒園廚房內的大米、醬油、豬肉、米線等十幾種食材中均檢出毒鼠強成分。很容易推理,污染這些食材的大量毒鼠強,如何被裝進一只只有幾十毫升容量的塑料瓶內?另外,包括錢仁風、朱梅的母親在內的十幾人同吃了含有這些致命毒藥的飯菜,為何只有3名兒童中毒?
若隱若現
在巧家調查一周多后,我發現了此案背后若隱若現的另一人。就在投毒案發生前一年多,巧家縣公安局某領導的兒子羅某,曾追求朱梅未果,后因盜竊朱梅家財物被抓。羅某出獄后,朱梅家又被縱火。這發生在投毒案之前。回到昆明后,我撰寫了《巧家刑訊逼供少女釀慘案 涉神秘官二代》。報道刊發后,引起廣泛關注。當時與我熟悉的微博大V煙云,聽聞亦在網上披露此事,內容與我報道的兩個方向趨同。
2013年,我轉赴上海,任職于《東方早報(澎湃新聞)》。源于此前對錢仁風案的調查報道,我在新崗位上,仍然主攻法治調查。2014年年底,澎湃新聞法治組推出《申訴者系列》,收官之作是我再赴巧家調查跟蹤后關于錢仁風案的報道。此時距離我第一次報道錢仁風案已過去兩年。期間因報道過念斌案等大量法治案件,我對于這類申訴案件已有了相對成熟的判斷,對于法治報道的原則亦有了轉變。在著手寫《申訴者系列:錢仁風案》時,我已經對羅某之事只字不提。因為從我和律師的調查進展來看,對羅某的判斷,僅僅只能限定在報復者的角色上。他與投毒案是否有關聯,無從得知。
從偵查角度來看,綜合投毒案之前羅某的種種表現,他應該是最大嫌疑人。但遺憾的是,至少卷宗顯示,他從未進入嫌疑人名單,遑論筆錄。對于一個從未進入警方偵查視野的人——不論警方基于何種目的將之排除在嫌疑人之外,這樣報道合適嗎?在調查報道過程中,除了嚴守真實的底線外,謹慎求證亦是專業要求。我必須承認,此前的報道有重大瑕疵,已經涉及輿論斷案。
但在另外一方面,有別于其他申訴改判案件,阻礙錢仁風翻案的,除了當地政法系統以外,確實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錢仁風開始申訴之初,她在家務農的父親,曾收到數條威脅短信,對方要求他停止為錢申訴。而楊柱在辦案期間,曾去朱梅工作處與之接觸,受到朱梅同事羅某妻子的阻撓。其中當然有蹊蹺。
2012年首次刊發錢案次日,我曾接到一個神秘電話:“你好,我是讀者,看見你的報道后很感動,想與你見面。”與此同時,楊柱也接到神秘電話,大意相同,要與他見面。我想這并不是巧合,接到的也絕非是“讀者來電”。這股近乎下作的手段,肯定不是來自當地官方。那么是誰呢?然而,這一系列的小動作,并不能指向羅某。退一步說,即便是指向他,也無法形成法律意義上的證據。
復查改判
2014年澎湃新聞刊發錢仁風案后,中央廣播電臺等大量媒體跟進報道,網絡輿論亦開始第二次發酵。2015年5月4日,檢察院終于提出再審建議。此前,檢方申訴處已復查兩年。
負責復查的是云南省人民檢察院申訴處副處長高潔峰。我曾在兩次報道錢仁風案期間,與他有過電話聯系,高檢沒有對此案發表看法。近兩年復查沒有結果,為此我曾對他有過深深誤解。現在,在報道多起申訴案件后,我對于復查工作的了解也在增進。復查,并非是我曾憑主觀判斷的那么簡單。尤其是錢仁風案這樣的陳年案件,再或者呼格案、聶樹斌案,僅是重新調查此前辦理案件的人員,就將花費大量的時間成本。
事后我才了解到,高潔峰在復查中發現的一處實體證據、一處程序的“翹板”,才最終推動了錢仁風案改判。程序方面,高潔峰發現,錢仁風的有罪供述筆錄和兩份辨認筆錄,簽名是辦案民警代簽。實體方面的復查結果更加令人咂舌。法醫專家走訪調查,出具鑒定意見認為:“原案認定死者系毒鼠強中毒死亡的依據不足。”這個復查結果意味著,至少從邏輯上看,該案有沒有作案者,要打一個問號。最終,錢案再審也主要對以上兩點予以認定,作出了改判無罪的決定。
重啟偵查
2015年12月21日,當錢仁風走出云南省高院大門時,我百味雜陳。一些事情將回到原點。比如錢仁風,無論多么困難,她還是要重新開始自由的生活,適應這個對她來說空白十余年的社會。
近年來,一批陳年申訴案件,在新的法治理念指導下,獲得公正改判。但申訴案的結束,并不意味著一切都已平息。這種法治理念,不僅將對申訴案產生影響,對重新啟動的原案偵查程序,亦有相當大的束縛力。
按照規定,這起發生于2002年的投毒案將重新啟動偵查。楊柱呼吁追查真兇,部分媒體開始跟進報道。當然,這并沒有錯。困難的是,真兇——如果有,該怎么查?
先例是有的。2013年,原安徽蚌埠東市區區長助理于英生殺妻案再審改判無罪。3個月后,真兇——交警武欽元落網。證明于英生清白、鎖定真兇的,是一份被害者內褲上的精斑DNA鑒定報告。這份報告原本就在卷宗中,但沒有作為有利于于英生的證據。
同樣的“幸運”,會出現在這起重新偵查的投毒案上嗎?我的判斷是,兩起的案件類型不同。強奸殺人案,物證相對多,而投毒案則未必。另外,錢仁風案的證據清單中,沒有任何指向他人的物證。再如同樣性質的念斌投毒案,當事人獲無罪判決后,原案重新啟動偵查至今已達兩年,尚無明顯突破。
錢仁風的國家賠償決定書下達后,我曾與此案另一名辯護律師楊名跨聊起追兇事宜。從公民角度來看,檢舉當然是權利,但法律實踐上,抓獲真兇的可能性有多大?他沉默許久,“或許也有奇跡,比如關鍵物證出現。”我深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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