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立剛
一、基本案情
2013年5月22日0時許,浙江省舟山滬航船務有限公司“新國貿”號船停靠于上海市民星路1號海保碼頭處卸貨時,被告人鄧某作為當值水手未按操作規定放置該船左后方舷梯處的安全網,被告人梁某作為水手長亦未按操作規定盡監督管理之職責,致使該公司理貨員即被害人盛某行走至該船舷梯與碼頭交界處時,因缺乏安全網的保護而不慎落入水中溺亡。案發后,經上海市楊浦區安全生產監督管理局等單位聯合組成的事故調查組認定該起事故是一起生產安全責任事故,被告人鄧某負有直接責任,被告人梁某負有直接管理責任。
二、分歧意見
作為重大責任事故直接責任人的上位監督主體,本案被告人梁某應否對該重大責任事故承擔刑事責任?
本案中被告人鄧某作為當值水手,負有按規定放置船舷安全網的職責,其未履行該職責從而導致被害人因缺乏安全網的保護而落入水中溺亡,也即其在業務上的過失與被害人的死亡具有直接因果關系,故對被告人鄧某追究重大責任事故罪的刑事責任應無異議。但對于不具有直接放置安全網的職責卻對放置安全網的直接責任人具有監督義務的被告人梁某而言,是否追究該刑事責任,審理中存在兩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被告人梁某在監督管理上的過失并不是導致被害人死亡的直接原因,不應將其定罪,否則會造成刑法打擊面的寬泛化。
第二種觀點則認為,被告人梁某作為監督主體,其與直接責任人即被監督人對危害結果的發生具有共同避免的義務,其不當行使監督職責而使被監督人實施過失行為并導致危害結果發生的,應當承擔相應的刑事責任。
三、評析意見
我們同意第二種觀點,理由如下:
(一)被告人梁某對危害結果發生具有預見和回避義務
在生產作業中的監督關系,是社會分工體系中崗位之間約束關系的體現,它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與被監督者具有支配關系。生產作業關系中的監督具有組織管理的性質,其依據法律法規或相關組織章程而產生,對生產活動中的各方具有約束力,沒有充足理由被監督者不得違抗該監督管理行為。正是基于這種監督與被監督的關系,如果監督者沒有履行相應監督職責或監督管理不當,就應追究其監督過失的責任。二是享有實際的支配權限。考察監督者是否在相應業務活動中具有實際的支配權,是在事故責任的分配中確定監督者監督過失責任的關鍵,對于監督者和監督權相分離的情況尤其如此。監督者基于合理事由離開特定監督崗位,以及無監督權限者越權監督,都會造成監督者和監督權關系的錯位,因此監督者是否享有實際的監督權限直接決定了其事故監督過失責任的成立與否。
本案中的責任事故發生在涉案船舶碼頭卸貨過程中,作為水手長的被告人梁某對在組織關系中居于其下層的水手的業務行為具有直接的監督管理權限,在事故發生時也沒有發生監督者和監督權限錯位的情況,其與一線作業人員被告人鄧某的支配與服從關系能夠被確定。也即被告人鄧某的業務行為在被告人梁某的直接監督管理之下,監督者應當對自己不監督或不當監督導致被監督者業務過失的后果具有預見義務和對后果的避免義務。首先,被告人梁某具有對被監督人鄧某的預見義務,其應當預見到自己不履行或不正確履行監督義務,可能引起被監督人鄧某未按規定放置安全網的過失行為,從而發生因缺乏安全網而引起安全事故的后果。其次,被告人梁某具有結果避免義務,其預見到自己的不作為會引起被告人鄧某的業務過失后,有義務督促被監督人履責以避免安全事故發生。按照刑法理論,應當預見到自己的行為會引起危害社會的結果,但因疏忽大意沒有預見或已經預見但輕信能夠避免以致發生危害后果的,就應當認定行為人主觀上具有過失。被告人梁某對危害社會后果的預見義務,正是其應當承擔刑事責任的主觀方面的依據。
(二)被告人梁某在監督管理上的不作為具有違規性
監督者在履行監督管理職責中存在違規行為是對其追究事故責任的客觀前提,如果監督者沒有實施違反規章制度或違背業務慣例的行為,即使其處于責任事故相關的社會組織關系中,也不應在刑法上認定其有罪。同時也需明確,監督者的職責不僅來源于法律法規及社會組織的相關規章制度,也來源于行業的操作習慣,對其中任一方面的違反都應認定為違規行為。違規行為的實施是重大責任事故犯罪得以成立的客觀方面的前提,其既包括積極的作為,如故意不正確的履行監督管理職責;也包括消極的不作為,如負有監督管理之職者故意不履行監督義務,本案即是如此。本案中,涉案船舶相關操作章程明確規定,水手長對水手的業務活動具有指揮、檢查、命令等監督管理之職,按照行業操作慣例,作為水手長的被告人梁某也應當對作為水手的被告人鄧某的業務活動進行指導和監督,但被告人梁某并未履行該職責,事故發生期間其一直處于不作為狀態,故應當認定其在業務監督管理上存在違規行為,因此而發生安全事故的,應當承擔相應責任。
(三)被告人梁某的監督過失對被害人死亡的結果具有原因力
從形式上看,被監督者的過失行為是導致危害結果的直接原因,而監督者的監督過失則是間接作用于危害結果。但如果從責任的來源來分析,則不然。對監督過失主體追究責任的依據是其在監督管理方面存在過錯,刑法追究的是其不監督或不當監督的責任,而不是具體業務操作失誤的責任。這種監督管理的過失對危害結果具有直接作用力,而被監督者類似于其手中的工具,監督者的過失通過手中的工具直接作用于危害結果。這種關系在以積極作為方式違規的情況下表現得尤為突出,如監督者錯誤指揮使危害結果發生的;而在以不作為方式違規的情況下,監督者對被監督者違規行為的放任,對危害結果而言同樣具有直接的原因力。也即,被監督者承擔的是業務操作過失的責任,監督者承擔的不是代位責任,而是相對獨立的監督過失責任,兩者在層次上有一定區分,但都直接作用于危害結果。本案中,被告人梁某疏于對被告人鄧某業務過失的監督,從而直接導致了被害人死亡結果的發生,其過失行為與危害結果具有刑法上的因果關系,故應當承擔相應刑事責任。
在司法認定中還需注意,在發生重大安全事故的場合,并非所有相關監督者發生違規行為一律構成重大責任事故罪,關鍵在于判斷其與危害結果之間是否存在刑法上的因果關系。從危害結果的直接責任人向上追溯是監督者,監督者之上還有上位監督者,刑事司法認定中,一方面看監督者是否存在違規行為,另一方面更要看引起危害結果的過失行為終結在哪個結點,也即沒有發生過失行為者及其上位所有層次的監督者都不應對危害結果負責,因為未發生過失行為者缺乏應當追究刑事責任的客觀行為,而其上位監督者即使存在過失行為,但因其過失被該未發生過失行為者所阻斷而未能作用于危害結果,其與危害結果的因果關系被切斷,故也無需對該危害結果承擔刑事責任。
綜上,被告人梁某在生產作業過程中,違反相關安全管理規定、疏于行使監督管理之職,因而發生致人死亡的重大事故,其行為應以重大責任事故罪論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