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啟杰
[基本案情]2014年某月某日19時許,北京市某區鄉村道路上發生一起交通事故,造成一人當場死亡,一人受傷,昏迷不醒。事故發生后,民警接到路人報警后及時趕到現場并起獲肇事車輛部分車輛碎片,經檢驗碎片系起亞牌轎車遺留。通過查看事發路段監控錄像,證實案發時段僅有一輛牌號為冀G5×2×的灰色起亞越野車經過,經調查該車主系犯罪嫌疑人付某某所有,后民警將付某某傳喚至交通支隊。到案后付某某初期辯解稱事發當日其將車輛借給朋友劉某某使用,后承認其本人在酒后駕駛起亞車經過事發地點,在聽到車右側有響聲時未予停車查看仍駕車回家,但否認曾發生事故。后經比對證實,民警在現場提取的碎片系付某某起亞車的右側燈罩,該車前擋風右下角附著的毛發系兩名被害人所遺留。
一、本案主要爭議
沒有直接證據,完全依靠間接證據審查判定案件的過程是一個非常復雜的邏輯推理證明過程。當前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框架下,如何完全依靠間接證據定案值得深思。本案正是這種情況。對于本案的審查認定主要有兩種意見:
第一種意見認為,付某某構成交通肇事罪證據不足。理由是:本案最能直接指認付某某交通肇事的證據均沒有出現。首先,監控錄像資料缺失。刑事訴訟法將視聽資料作為刑事證據種類之一,視聽資料往往能客觀真實還原事發時的真相,其證明力相對于其他證據而言比較高,是指控犯罪最有利最直接的證據。本案事故發生路段監控設施覆蓋面有限,事故發生地沒有監控錄像,未能客觀反映事故的具體細節。其次,被害人陳述沒有。被害人是事件親身經歷者,對案件事實的起因、過程等比較清楚,一般能最直接和形象證明案件事實。本案中兩名被害人一人當場死亡,一人因嚴重受傷失去指認犯罪的能力,為此能直接指控犯罪的被害人陳述證據沒有。再次,沒有能直接指向犯罪的證人證言。證人與案件處理結果沒有直接法律上的利害關系,其提供的證言相對客觀,可采性較高。本案中事發時間是晚上19時許,事發路段比較偏僻,沒有行人路過,能證實事發情況的證人證言缺少。最后,犯罪嫌疑人未作有罪供述。在收集證據程序合法的前提下,犯罪嫌疑人的有罪供述一般能作為直接證明案件事實的證據。本案中,犯罪嫌疑人只承認事發當時駕車經過事發地段,但始終未供述實施了交通肇事行為。在案的DNA鑒定意見、現場勘查筆錄、整體分離痕跡鑒定意見書等證據,均系間接證據,不能直接證明付某某系交通肇事實施者。
第二種意見認為,雖然本案中缺少直接證據指證付某某交通肇事犯罪且逃逸行為。但通過對現場勘驗筆錄、證人證言、鑒定意見、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等證據的綜合分析,這些間接證據已經形成完整證明體系,足以認定付某某交通肇事后逃逸的犯罪事實。對于犯罪嫌疑人拒不認罪“零口供”且無其他直接證據的案件,應重視利用間接證據認定案件事實,審查間接證據相互之間能否形成完整的證據鏈條,排除合理懷疑,得出唯一結論。只要在案證據符合間接證據定罪要求,在缺少直接證據的情況下,仍能認定案件事實予以定罪處罰。
筆者同意第二種意見。所謂間接證據,是指不能單獨、直接證明案件主要事實,而需要與其他證據相結合,才能證明案件主要事實的證據。與間接證據對應的是直接證據。直接證據是指單獨、直接地證明案件主要事實的證據。我國刑事訴訟法確立了“重證據,輕口供”原則,規定“對一切案件的判處都要重證據,重調查研究,不輕信口供。只有被告人供述,沒有其他證據的,不能認定被告人有罪和處以刑罰;沒有被告人供述,證據確實、充分的,可以認定被告人有罪和處以刑罰”。據此,在零口供的情況下,如能通過其他客觀證據鎖定犯罪事實,補強證據形成完整證據鏈條,可以認定犯罪事實。司法解釋確立了間接證據定罪規則,2012年最高人民法院出臺的《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第105條規定:“對于沒有直接證據證明犯罪行為系被告人實施,但間接證據同時符合下列條件的,可以認定被告人有罪:(1)間接證據已經查證屬實;(2)間接證據之間相互印證,不存在無法排除的矛盾和無法解釋的疑問;(3)全案證據已經形成完整的證明體系;(4)根據證據認定的案件事實足以排除合理懷疑,結論具有唯一性;(5)運用間接證據進行的推理符合邏輯和經驗判斷。”運用間接證據證明案件事實,不僅應當著重對單個間接證據進行分析,更要重視全案證據之間的邏輯推理和經驗法則,綜合研判全案證據能否形成完整證據鏈條,是否環環相扣,是否間接證據之間沒有矛盾,排除合理懷疑,得出唯一的結論。
二、本案間接證據的運用
在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大背景下,在尊重和保障人權意識逐步加強的形勢下,在進一步強調以客觀證據定案的證明模式下,通過間接證據還原案件事實的情況會越來越多,這對我們的辦案習慣、辦案思路是一個很大的挑戰。但只要我們能夠嚴格按照法定證明標準,正確運用邏輯規則和經驗法則,做到細致求證、審慎推定,就可以保證事實認定的準確客觀。
實踐中,我們經常會遇到犯罪嫌疑人拒不認罪且無其他直接證據的案件。針對這類情況,既要結合在案證據全面分析判斷犯罪嫌疑人的辯解是否成立,更要高度重視間接證據認定案件事實的作用,通過審查間接證據是否滿足或達到一定的量,相互之間能否形成完整的證據鏈條,以達到排除合理懷疑,得出唯一結論的程度,這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利用間接證據定案”。簡單來說,利用間接證據定案要求間接證據應協調一致,排除矛盾,共同指向案件主要事實,沒有與案件事實不協調的間接證據存在,這也是一個復雜的推論過程。
根據間接證據證明規則,我們可以結合在案證據從有證據證明有犯罪事實發生,有證據證明犯罪事實系犯罪嫌疑人實施,有證據證明犯罪嫌疑人存在逃逸情節三個層次進行分析論證。
(一)有證據證明有交通肇事逃逸的事實發生
1.本案偵破經過自然、順利。根據道路交通事故案件登記表、某區分局交通支隊110接處警記錄、現場勘查筆錄、交通事故現場圖以及報案人證言,可以證實事發當日19時許,在某區鄉村道路發生交通事故,兩人被撞,現場遺留有車輛碎片,但未看見肇事車輛。
2.根據法醫學鑒定意見書,可以證實其中一名被害人符合顱腦損傷死亡。
綜合上述間接證據,可以證實發生了一起致人死亡的交通肇事案件,且肇事車輛已經逃逸。
(二)有證據證明付某某駕駛車輛發生了交通事故
1.機動車駕駛證、機動車信息查詢結果單、駕駛人信息查詢結果單證明牌號為冀G5×2×的灰色起亞牌小型普通轎車系付某某所有。
2.根據車輛現場圖(補充),可以證實付某某的起亞車有多處大面積的撞擊痕跡和刮蹭痕跡。
3.根據DNA鑒定意見書,可以證實起亞車前擋風玻璃右下角附著的毛發經鑒定不排除系兩名被害人所留。
4.根據整體分離痕跡鑒定意見書,可以證實現場提取的散落物碎塊與起亞車右前大燈燈罩為同一整體所分離。
5.根據監控錄像顯示,案發期間僅有一輛起亞牌轎車途經案發路段,即付某某的轎車。
以上四個間接證據可以證實付某某的轎車即肇事車輛,且足以排除其他車輛肇事的可能。
6.付某某的兩個朋友證實案發當日16時至18時許,該二人與付某某一起在飯館喝酒。約18時10分左右,付某某駕駛其灰色起亞牌越野車離開。
7.證人劉某及其朋友均證實,案發當日劉某沒有駕駛過付某某的起亞車。從而否定了付某某關于其在當晚將肇事車輛借給劉某的辯解。
8.付某某的家人證實,案發當日19時許付某某駕駛起亞車回到家中。
以上三個間接證據足以證實案發期間僅有付某某一人駕駛了起亞轎車。再結合之前關于肇事車輛的確認分析,可以得出付某某即案發時肇事車輛的駕駛人這一唯一結論。
(三)有證據證明付某某在明知事故發生后逃逸
1.根據對肇事車輛的勘驗檢查筆錄,可以證實起亞車前擋風玻璃右下角附著有毛發。由此可以判定兩名被害人曾經與前擋風有過明顯接觸。
2.根據起亞車右側燈罩被撞碎,可以證實事故發生時撞擊力度較大。
3.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認定付某某因逃逸對事故負全部責任,被害人無責任。
以上三個間接證據足以證實被害人與肇事車輛有過明顯的碰撞接觸,可以否定付某某關于沒有發覺撞人的辯解。
4.根據付某某三個朋友的證言,可以證實付某某在案發當晚即告知他們開車出了事故,讓他們幫打聽情況。
將此證言與前述三個證據相結合,即可以得出付某某明知發生交通事故仍逃離現場的判斷。
通過對現有間接證據的分析,在證明以上三方面事實過程中,各證據之間能夠形成封閉完整鏈條,排除其他可能性存在,足以認定付某某肇事逃逸的犯罪事實。
三、間接證據認定交通肇事罪應注意的兩個問題
(一)主觀方面的認定
交通肇事罪主觀方面是過失,包括疏忽大意的過失和過于自信的過失兩種。過失是針對危害結果發生所持有的主觀心態而言,至于行為人違反道路交通安全管理法規一般情況下應是故意。2010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2條第2款規定了五種故意的情形:(1)酒后、吸食毒品后駕駛機動車輛的;(2)無駕駛資格駕駛機動車輛的;(3)明知是安全裝置不全或者安全機件失靈的機動車輛而駕駛的;(4)明知是無牌證或者已經報廢的機動車輛而駕駛的;(5)嚴重超載駕駛的。具備這五種情形的,應認定為行為人主觀上故意違法交通法規,即主觀上知道或應當知道。此外還需認真審查兩個方面內容:一是嚴重后果的發生是否系行為人違規駕駛所導致的,行為和結果之間有無刑法因果關系;二是嚴重后果的發生是否能被行為人所預見。預見的程度應以社會大眾的認識水平為衡量標準。如果社會后果的發生是行為人無法預見的,超出了一般人的認知水平,屬于意外事件,也不宜認定為交通肇事罪。本案中,雖然因付某某投案時已錯過酒精檢測的時間,但付某某供述以及證人證言能證實事發前一小時左右,付某某喝酒了,付某屬于酒后駕駛車輛的故意違規行為。關于危害結果的預見,付某某應是過于自信的過失。根據車輛現場圖補充說明,肇事車輛前端擋風玻璃有多處大面積的撞擊痕跡,付某某也聽見“咕咚”一聲,車輛發生異響之后,作為一名駕駛多年經驗的司機,本應盡到合理的注意義務,下車查看是否發生事故,其當時已經預見事故發生的可能性。
(二)對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的審查
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是認定交通肇事案件中最關鍵的證據,其采用與否直接影響到案件性質的認定。我們既要重視責任認定書在交通肇事罪中的證明作用,也不能一味迷信認定書,唯認定書定案量刑。在審查證據時除了從形式上審查事故認定書是否由兩名以上交警制作,是否由相關人員簽字或蓋章等程序性內容,更關鍵是審查事故認定書的結論是否正確。結合事故現場勘查圖、照片、犯罪嫌疑人供述和辯解、證人證言、以及依據的法律法規等綜合審查認定責任結論是否正確,是否存在著合理的懷疑。實踐中,往往出現肇事者一方逃逸,不管對方是否有責任,均認定肇事者負全部責任,也有把肇事逃逸情形的,既作為入罪條件,又作為量刑加重情節,進行雙重評價。我們認為應結合具體案件具體分析,不能一概而論。如案件中肇事者系全部過錯,被害方沒有過錯,逃逸與否不是認定全部責任的唯一依據,逃逸行為可以量刑加重情節考量,如被害人有過錯,僅依據逃逸就認定行為人全部責任,在這樣情況下,逃逸行為既作為入罪條件,又作為量刑加重情節,值得商榷。
付某某交通肇事案事故認定書系根據付某某逃逸認定確定付某某為全部責任,被害人無責任。本案另一重要情節,付某某系酒后駕車,主觀上故意,明知自己飲酒后仍駕駛機動車輛。因此付某某逃逸行為既可以作為入罪條件,也應作為量刑情節考量。但逃逸致人死亡情節,不能認定。付某某的逃逸行為不是被害人死亡的原因,而是在發生交通肇事后立即死亡。這種情況下,付某某逃逸的行為與被害人的死亡不存在法律上的因果關系,因此只能認定為交通肇事罪逃逸,而不能認定逃逸致人死亡的加重處罰情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