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星 羅銀新
教育現代化導致教育價值觀趨向工業化、城市化、國家化和西方化,從而培養了大批的“文化邊緣人”,也給中華傳統文化的傳承和創新帶來了巨大的沖擊。比如,一些鄉土文化在逐步消失、少數民族的優秀文化日漸消亡、中華民族文化的多樣性在逐步喪失。這對教育如何面向世界、面向未來提出了嚴峻的挑戰。
如何應對這些挑戰?加強鄉土教育。如何開展鄉土教育?鄉土教育應該怎么傳承鄉土知識?這就涉及鄉土教材的編寫。鄉土教材是傳承鄉土知識的重要載體,構建鄉土教材收藏、研究和開發的有效機制則是傳承鄉土知識的重要保障。我們團隊經過十余年的研究和實踐,目前已經成功構建了一套鄉土教材收藏、研究和開發的運行機制。在此,我簡單分享一下我們團隊這十余年來所做的工作。
一、收藏百年中國鄉土教材
這十余年來我和我的團隊在鄉土教材的研究方面,主要做了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收集、整理和珍藏從清末到現在一百多年來全國各地的教材。有人會感到不解:收集這些破爛兒干嘛???這些其實都是無價之寶,比黃金還珍貴。當時的國民政府相當重視文化的建設和傳承,即使是在抗戰時期,也十分注重保護知識分子的安全,組織知識分子向后方轉移。經濟可以重建,但是民族文化不能斷裂。
百年鄉土教材是什么呢?它既是有形的知識,也是無形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它記載了彼時彼地的地方性知識,這些知識隨著時間的流逝,在社會一體化、全球一體化的進程中慢慢被淘汰了。我是誰?我從哪里來?這么簡單的問題,后人都無法回答。這是件很危險的事情。幸而,這些答案,都藏在當時編的一些鄉土教材里面。這些鄉土教材,有的是地方紳士編的,有的是一方軍閥編的,有的則是社會精英編的,都記載了當時的鄉土文化知識。我們把這些收藏起來,把我們的集體記憶放在一起,讓當地的人、其他地方的人、今天的人、明天的人都能夠了解——原來百年以前、千年以前,前人是這么說話、這樣生活的。這就是我們收藏鄉土教材的價值。
經過十余年的努力,我們總共收集到4113種鄉土教材,共計4506冊。我們初步以省級地區為單位,將其進行了歸類。具體數量如表1所示。

從表1呈現的數據來看,鄉土教材的收集還有很大的空間,各省市還有許多鄉土教材我們沒有收集到。我們還在繼續這項工作,也希望能有更多致力于鄉土教育的有識之士加入我們的行列,一起收集、整理、珍藏各自家鄉的鄉土教材,并進行更深入的研究。
二、系統研究各省市的鄉土教材
第二件事情是我們分別從整個中國和各個地區兩個角度,對百年來中國的鄉土教材做了宏觀和中觀的調查。具體研究如表2所示。
原本計劃把全國三十多個省市都調查一遍,但是受限于時間和精力,目前,我們只做了九個省市的研究。后面的工作,只能寄希望于我的團隊成員和所有關心關懷鄉土教育的有識之士。我相信,隨著鄉土教育事業的不斷發展,接下來的調查研究會越來越好。
十余年的實踐,可以說收獲頗豐。但是我們也遇到了一個很大的問題:收集到的這近五千冊鄉土教材放在哪里?目前我們還沒有找到能夠收藏保存這些教材的地方。曾有日本學者表示,希望我將這些藏書交由他們保管,并且保證這些藏書會得到很好的收藏和維護。這個請求被我拒絕了。這些教材是我們中華民族的珍貴寶藏,為什么要依靠別人來保存這些寶藏呢?難道我們就無處安放這些寶藏嗎?制成電子版便于保存分享也好,收進圖書館珍藏也好,我希望能夠找到一種方法,妥善解決這些教材的收藏管理問題。

三、開發不同經濟文化類型的鄉土教材
我們做的第三件事情是開發不同經濟文化類型的鄉土教材。20世紀60年代,我的導師林耀華先生將經濟文化類型理論從蘇聯引入中國。他指出,“經濟文化類型是居住在相似的生態環境之下,并操持相同生計方式的各民族在歷史上形成的具有共同經濟和文化特點的綜合體。”[1]經濟文化類型包括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宗教信仰、風俗習慣、意識形態等方面。從原始社會發展至今,人類社會出現了采集狩獵、漁獵、畜牧業、農業、手工業、大工業和互聯網信息工業等七種經濟文化類型。這七種經濟文化類型在中國各個地區都不同程度地存在,例如,生活在湖邊河畔的赫哲族人以漁獵為生,生活在草原上的鄂溫克族人則以畜牧業為生。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經濟文化類型不同,人們的生活也呈現出截然不同的面貌,哈薩克族的冬不拉,漢族人不一定懂得欣賞;傣族的潑水節,朝鮮族人不一定歡度。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經濟文化類型,教育也應該傳遞一方水土的知識。可是實際情況恰恰相反,我們的教育長期處于“大一統”的狀態,無論是阿壩羌族的孩子,還是北京上海的孩子,學習的內容都是一樣的。即使使用的教材版本不同,但是大綱只有一個,孩子們所學的東西本質上還是沒有差別。2000年以后,才逐漸出現了三級課程標準——國家課程、地方課程、校本課程。國家鼓勵地方開發有特色的地方課程,把鄉土知識變成國家知識的一部分。教育不僅要面向世界、面向現代化、面向未來,也要面向本土。本土是一個根,它告訴我們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我們要培養有根的文化人,而不是培養文化的“邊緣人”。
基于經濟文化類型理論,我們開發出兩套鄉土教材。一套是適合西南熱帶雨林農業經濟文化類型的《多元文化鄉土教材——云南省景洪市勐罕鎮中學校本教材》(中國和平出版社,2009),另外一套是適合西北甘肅省祁連山上的裕固族高原牧業經濟文化類型的《多元文化鄉土教材——甘肅省肅南裕固族自治縣第二中學校本教材》(中國和平出版社,2009)。這兩套教材是用當地的“一方水土”知識開發的。為了編寫好這兩套教材,我們發動當地的知識精英積極參與:采集整理當地的文化知識;邀請相關教育專家,大家一起商量哪些知識應該進課本,如何按照大綱來編輯,各種知識怎么分配比例,教師在課堂上如何展現,等等。這兩套教材,是由我們的團隊、教育專家以及當地的“土專家”、校長、教師共同協作開發的,當地的校長和教師是主力。最大程度地請當地的教育者參與進來,目的就是要實現當地鄉土教育的造血功能。
以上就是這十余年來我和我的團隊在鄉土教育方面所做的工作。為什么要做這些工作?答案很簡單,我們就是要倡導文化的多樣性發展,對抗目前這種“大一統”的、以工具理性為指導的教育價值觀。文化多樣性是國家的軟實力。社會的進步、國家的發展,其背后一定有多樣性的文化做支撐。如果人類文化發展成為單一的文化,那么會帶來嚴重的后果,社會倒退,甚至人類滅亡。
回首這十余年鄉土教育的研究歷程,可謂悠悠鄉野路,碩碩滿懷情。最后我想引用我的導師林耀華先生在《金翼》中的一句話與大家共勉——把種子埋進土里,將知識傳給后人。
參考文獻:
[1]林耀華.民族學通論[C].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7:86.
(1.滕星,中央民族大學教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人類學民族學研究會教育人類學專業委員會理事長。2.羅銀新,中央民族大學教育學院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胡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