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軍珍 張軍 宋春媛
失蹤:像一個沒有答案的謎
1992年夏天,中國東北的一座邊境城市曝出一件震驚全市的大案,某國有企業年僅21歲的女出納員鄒某,利用職務上的便利,竊取22萬余元公款后,一夜之間不見了蹤影(當時全國職工平均月工資不足200元)。和她同時失蹤的是一個平常與她關系比較密切的某服裝廠法人代表楊某。一男一女的同時失蹤,使一起重大貪污犯罪案件很快浮出水面。
案發后的第二天,檢察機關的抓捕行動立即展開。辦案人員兵分多路,足跡遍及兩人可能出逃的各個離境機場、港口、許多城市的車站、賓館、兩人外地親屬的住所,并對兩人的家人、朋友、同事進行了大量的布控工作。但在檢察機關布下的天羅地網之下,卻不見兩名逃犯的任何蛛絲馬跡,兩人如人間蒸發一般消失的無影無蹤。
兩人一逃便是二十多年,無聲無息,杳無音訊。時光荏苒,斗轉星移,二十多年轉瞬即逝。當年和鄒某同樣花季的姐姐,已為人妻、為人母,鄒某的哥哥也早已娶妻育子。鄒某失蹤后,她年邁的母親每天捧著女兒的衣物哭泣,脆弱的心臟終究抵不住對女兒濃郁的思念,在鄒某失蹤僅僅一年便撒手人寰。鄒某的父親每天望眼欲穿地盼著女兒歸來,視線變得越來越模糊,最終幾近失明。最疼愛她的爺爺,終日不見孫女的音信也郁郁而終。鄒某的姐姐表面生活如舊,但安撫、贍養老人的重負,周圍人不斷的懷疑、探問,定期接受辦案人員的詢問壓得她身心俱疲,不到50歲的年齡早已是面容憔悴。鄒某、楊某的出逃,使他們的家人如墜深淵,痛苦不堪。與此同時,鄒某、楊某二十多年遲遲沒有歸案,也像永遠無法解開的謎團,成為每一名辦案人員內心深處一個沉重的心結,無法解脫。當年的三名主要辦案人員,一名在從副檢察長的崗位上調入上級檢察機關后,一直到退休都對此案耿耿于懷,難以釋懷。一名當年二十多歲的年輕辦案人在追逃的路上染上急性菌痢,差點命喪途中,被送進醫院搶救了五天五夜,滴水未進。20年后雖已調入上級檢察機關并遷往異地,但談起當年的往事仍歷歷在目,一切都恍如昨日。另一名辦案人已成為了原辦案檢察機關的檢察長,卻仍像一名忠誠的獵手年復一年地苦苦追查著失蹤的獵物,始終不甘心該案成為一起死案。同時,二十多年的時間,案發單位的相關責任人該處理的也都處理了,該退休的也都退休,但鄒某、楊某的始終未歸,同樣是他們經常提起的一個話題,像他們的一個夢魘,又像一個沒有答案的謎……
自首:解脫逃亡的罪惡感
在人們越來越接受兩人永遠消失的事實的時候,兩人卻在許多人都異常陌生的歐洲“北塞浦路斯”突然現身,并從國外在將一筆巨款轉入司法機關賬戶后主動回國歸案。二十多年的謎團,在最后解開的一刻,卻是讓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地充滿了戲劇性。
2014年12月26日,檢察人員從北京首都機場將兩個人帶回案發地。經過檢察機關對兩人的反復訊問,案子的本身似乎沒有想象中的離奇、復雜。當年涉世不深的鄒某在舞廳跳舞時與楊某結識,兩人只是一般朋友關系。之后鄒某利用職務之便,為解楊某服裝廠資金周轉的困難,把公款借給楊某使用。最后,兩人眼見公款無法歸還便匆匆踏上逃亡之路。兩人先是乘坐火車經過一夜奔波逃到北京,然后購買了假身份證進入北京一所外語培訓學校隱匿下來。一年后,又用假身份證辦理了護照從黑龍江滿洲里口岸出境,經過俄羅斯、羅馬尼亞、土耳其等國,一路向西,最終因所帶贓款全部花光,滯留并定居在“北塞浦路斯”。經過多年打拼,兩人不但在當地有了自己的餐廳和房產,還取得了永久居留權。
一切好似已塵埃落定,但看似平靜的水面下暗流卻時時在涌動。2014年底,在網上看到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外交部等四部門聯合發布的《關于敦促在逃境外經濟犯罪人員投案自首的通告》后,二十多年如影隨形的罪惡之感、撕心裂肺的思鄉之情,終于如地下壓抑已久的巖漿噴薄而出。經過簡短的商量,兩人義無反顧地決定結束這段身心飽受折磨的痛苦歷程,毅然回國投案自首,希望得到法律的寬大處理和內心的徹底解脫。
也許,當下這樣荒唐的案件并不少見。兩人貪污的22萬元公款,與當今動輒千萬元、上億元的大要案相比,不過小巫見大巫。但是案件在當時造成的極壞影響,二十多年來檢察機關為此案付出的艱辛努力,及至兩人給親人身心造成的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痛和自己一生可能都無法擺脫的噩夢般的逃亡生涯,一切又使人覺得這樣的罪過比任何的罪惡都不遑多讓。
時過境遷,22年后的今天,兩人的心路歷程早已融于他們的血液而極難與人交流,因此我們與之進行的簡單、有限的對話也真的很難完全反映出他們內心真實的想法。但筆者相信,一對本不相愛的年輕男女,歷經二十幾載的逃亡歲月,不僅要時時刻刻提心吊膽地防范和逃避著國內、國際執法機構的追捕,還要每天刻意演繹著恩愛夫妻的假象,個中的滋味只有他們自己心知肚明。也或許八千多個日子的心理壓抑,他們內心的感受早已異于常人。但是不管怎樣,若能以管窺豹,讓與他們有著同樣經歷的人,或者準備豪賭人生、復制他們人生經歷的人,能從中汲取教訓,及時懸崖勒馬,也就不枉我們筆耕之意。
需要說明的是,我們只想用一種平等的身份語氣去與他們交流、對話,去努力還原他們最真實、最原初的本性。
對話:尋找一切機會贖罪
問:當初,你把錢分散成若干筆小額支票拿給楊某,為什么不集中在一起,當時是怎樣想的?
答:數額太大會引人注意,而且還想留一些錢給工友們發工資用。(不能說沒有良知,但罪惡一旦開始,便無法自拔——筆者點評,下同。)
問:你還擔心工友的工資,是不是代表著你知道那樣做是錯的,知道是錯的為什么還去做?
答:我只是想幫助朋友渡過難關。我做了這樣的事情,并不一定說我就是個壞人。(壞人和罪人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法盲才會做這樣的狡辯。)我當時只是想幫朋友,想法簡單,以為拿公家的錢用一下,用完再放回來就沒事了。沒有想會有那么嚴重的后果,更沒想到需要用一生來改正這個錯誤。(誰都可以幼稚,但誰在原則問題上都絕不能無知,無知終將釀錯。)
問:如果你不逃走,結果會怎么樣,你想過嗎?
答:我不能不逃,家里拿不出這些錢替我還債,我倆也不想因此牽連家人,只能逃走,沒有退路。逃走也是為了出去賺錢回來還債。(把極度的不負責任辯解成一種負責任,悲劇往往由此開始。)
問:可是你們逃到北京后,隱身于外語培訓學校,是在為逃走做準備,而并沒有去賺錢還債。
答:我們人生地不熟,還要躲避追逃,根本做不了生意,就想徹底逃到國外去。(一步錯,步步錯,為錯誤做任何的辯解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問:懷揣巨款,你們逃到國外二十多年,也有了合法的身份,置地了、購房了,變成了當地的中產階級,為什么還想回來?
答:我們帶走的錢很快就花完了,沒錢的時候,我們為錢爭吵、互相埋怨;有錢的時候,我們為內心不得安寧而互相指責。別人看我們風平浪靜,日子過的蒸蒸日上,可是我們的內心沒有一刻的安寧。噩夢與睡眠緊緊相連,我們才發現自己永遠擺脫不了這種罪惡感,只有徹底贖罪才能將心里的負累徹底除掉。我們開始尋找贖罪的機會,贖罪變成了我們活下去的信念。(內心的安寧是最踏實的幸福,殘存的良知是最寶貴的財富,面對現實,早日踏上贖罪之路,是獲得新生最好的選擇。)
問:你姐姐說你喜歡寫詩,二十幾年前你的詩歌還在報紙上發表過,而喜歡詩歌的人是熱愛生活的。你和一個你說并不愛的人生活了二十多年,你埋怨過他把你帶入這樣的人生嗎?
答:我沒有權力怨恨任何人,從頭到尾都是我自己的問題,我沒有能力卻想幫助人,借助外界的力量自己就要付出代價。我也不恨他,他也不是個壞人,只是想把自己的事情做大,但是我們都用錯了方法,一失足成千古恨。生活也給了我最大的懲罰,與一個我不愛的人生活了二十多年。(醒悟的太晚了,遭受的懲罰已不可能更改。)
問:你現在迷途知返了,還有機會設計新的生活,思考過怎樣重新安排生活嗎?
答:我現在這個樣子,身體全部垮掉,又犯過錯誤,已經是一個沒有資格談論愛情、孩子、未來這些美好事情的人了。經歷那么多的事情,也沒有什么想不開的,一切也不重要了。也許會選一個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其實,每一個人都會有不愿意讓人知道的過去,每一個人又都需要活著。這樣看來,活下去就是件很簡單的事情。我經歷了這么些,想活著不是件難事。我也想美好地生活著,有愛情、有鮮花、輕松、健康的生活。可是,二十幾年噩夢般的逃亡生活已經摧毀了我的健康,也在我的心靈刻上了無法抹去的痕跡,我的心態已經走上了不歸路。我后悔自己當初的輕率,也想通過自己的事情告訴社會上像我一樣的人,不屬于自己的財產沒有權力去支配,不然你付出的就是自由的代價。不要過高地估計了自我寬恕的力量,你自己心里的良知會時刻折磨你的內心,那種嗜骨的痛苦,不是任何東西能替代的。
問:你知道不知道,你的狀態對你的親人很重要?你犯錯誤是為了滿足自己“幫助人”的欲望,逃亡是為了賺錢還債,回國自首是為了贖罪減輕自己良心的譴責,你的選擇總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你有沒有想過親人的感受?
答:現在說這些有用嗎?我知道我這輩子對不起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所以,我只能贖罪,找一切機會贖罪。在國外的日子,我小心翼翼不敢跟任何可能引起麻煩的事情沾邊,唯恐因此引來警察的注意而調查我們的身世。那種在刀尖上生活的滋味,不都是我的報應嗎?(這樣的報應于自己是因果相報,但對那些無辜受牽連的人是多么沉重、多么不公平。)
問:懺悔、贖罪的心愿、表現,真的能彌補這件事情的后果嗎?二十幾年來,有關部門調查、取證、布控動用的社會資源,案件造成的惡劣的社會影響,國家的經濟損失,家人、朋友、辦案人員的情感負累,這些無形的“痛”豈能靠“贖罪”兩個字就能彌補的?
答:我一直很感謝檢察院辦案人員對我的關心和幫助,他們都是好人,遇到他們是我的幸運。我回國后,他們對我的幫助讓我覺得自己“投案自首”的舉動是多么正確。我更感謝國家能及時出臺寬大的政策,讓我們這些對國家有愧的罪人可以重新選擇做人的機會。不然,我不敢想象,再繼續背負著罪惡過下去,我能堅持多久。是祖國的寬大,給了我重新站在“太陽”下的機會,讓我有了與親人團聚和重新選擇生活的機會。
問:二十多年的逃亡生活給予你最深刻的人生感悟是什么?
答:生活本身就是大學校,又何況是我這樣經歷的人。逃亡生活讓我學到的東西太多了,一個人選擇什么樣的生活,權力在自己,命運在你自己手里,失足必釀千古恨。
思考:爆棚的“自我”與“自尊”
不能不說,見到這個女人后,她呈現出的狀態超出了預想。不高的身材,卻因故意高昂的頭顱而顯得筆直、挺拔,黝黑的面孔盡管布滿黑斑,仍然難掩膚質的細膩。眼簾上有做過手術的痕跡,說明她對生活懷揣著美好的向往。與人交流時,她的眼睛不懼與任何人對視,在行為上努力表現得彬彬有禮、不卑不亢。筆者遞給她一張紙巾,她不接受卻一定要姐姐下樓去買。這些過度的“客氣”讓現場的氣氛瞬間冷滯、僵化,也讓所有人都感受到她在有意設計一個“殼”。
想象著她用超常的隱忍撐住20載內心的煎熬,體味著她說話時字斟句酌的語氣、表情,不得不認為,她人生的悲劇或許就與這層“殼”有關。因為,這層“殼”的主要成份是過度膨脹的“自我”與“自尊”。
當年,她靠著這種“自我”與“自尊”走出農村,實現了在大城市生活的夢想。生活目標的輕易實現,也導致“自我”與“自尊”的爆棚,演變成翻倍的自負、主觀、自信。當面對一個地位優越的人向她求援時,“自我”與“自尊”讓她無力或者無意拒絕。
她選擇自首,其實也是過度“自我”與“自尊”所致。異國的負重生活,使她的內心不能承受住道德底線的壓力,逃亡生活更在挑戰她“自我”與“自尊”的最低底線。選擇一個時機重新建立“自我”與“自尊”,解脫心靈的壓抑,擺脫逃亡生活成為一種必須。但是,在病態“自我”與“自尊”下的決定,是在打破一個不正常的“自我”與“自尊”,建立另一個不正常的“自我”與“自尊”中的惡性循環。雖然她作出了“自首”這樣明智的選擇,但只有真正化掉那層“殼”,建立一個正常“自我”與“自尊”的強大心靈,才能擁有健康的心智,真正具備抵制生活誘惑的能力。我們愿她能夠早一點重新建立這種能力。
所有的負累都是人后天強加給自己內心的。人若少一些貪婪、自私、自負,人生便少一分復雜、丑惡、罪惡。
2015年8月6日,鄒某、楊某案由人民檢察院起訴至當地鐵路運輸法院,近期將擇日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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