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撤點并校的過程中,大量的村小和教學點被撤,學校數量驟減。現在,國家從政策上停止了撤點并校,但其后遺癥和慣性依然在農村發展。撤并后鄉鎮以下村小的命運如何?集中辦學后如何管理、如何評價?農村的教育均衡問題到底嚴重到什么程度?帶著上述問題, 21世紀教育研究院理事、美麗中國“首席教育官”康健和他的助手于2016年5月進行了一次鄉村教育考察,自南向北,穿越滇、川、甘三省,歷時20余天,走訪學校24所。用康健的話說,此行一路大山大河,小村小校,沿途所見感慨萬端,對農村教育認識的寬度和廣度亦增加不少。本文根據康健在
6月19日由21世紀教育研究院與美麗中國聯合舉辦的此次考察分享沙龍上的發言整理而成。
康健
21世紀教育研究院理事、“美麗中國”首席教育官。北京大學教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2001—2009年任北京大學附屬中學校長。中國教育學會高中教育專業委員會名譽副理事長,教育部師范司“國培計劃”專家。曾任國家教育部基礎教育課程改革專家組成員。
脫貧是鄉村世世代代的愿望,雖然現在國家層面在提“底部攻堅”,然而,短時間內實現鄉村徹底脫貧是非常困難的。貧困會代際傳遞,要阻斷這種傳遞,教育是關鍵。撤點并校以后,我們必須反思一些問題,比如,我國《義務教育法》在邊緣貧困地區落實不到位,貧困地區的教育公平問題相當嚴重,強行撤點并校讓農村貧困家庭的兒童受到極大傷害,留守兒童成為社會最嚴重的傷痛。撤并后,不足百人的村小和教學點很多,這些學校在基層是為鄉村最底層兒童提供受教育機會。現在,守住村小已經成為許多人的愿望,但是“守得住”的條件是非常嚴格的。
一、實現體制突破,是振興農村教育的關鍵
現在,這些處于邊緣的村小幾乎是一種“剩余”狀態—剩余的教師被派到村小,剩余的物資發給村小,但是他們沒有自主的權利。現在特崗教師也下不來,被縣城或鄉鎮截留。有的村小校長說,他們不愿意培養年輕教師,因為他們一優秀就走了,公開課也不敢讓他們上,很有可能上一次公開課就不再回來。有的地方,教師在學校犯了錯誤,就被下放到村小,在村小表現良好,在全縣或者全鎮考前三名,就可以離開村小。這就是村小的命運。然而,實際上村小的教育質量如果不好,最終一定會影響中心校的質量,現實中許多人對這個問題的認知不夠,甚至是顛倒的。
所以,體制是突破農村教育問題的關鍵。現在城市里的民辦學校、國際學校等多種非政府辦學日益興盛,辦學形式多樣化,但在農村還是以公辦學校為主,鄉鎮以下的學校復制縣城模式,實施嚴格的封閉式管理。
因此,突破農村現有單一公辦體制的辦法,是吸引更多的社會資源用多元的方式到鄉村辦學。在某種意義上說,實現鄉村教育公平,不是靠簡單的經濟投入和硬件改造(當然必須有基本的辦學條件的公平),而是要靠教育理念和教學方式的變革。鄉村教育優質公平的根本出路,在于改革、開放、創新。
二、重新審視和調整學校布局,是解決撤點并校“后遺癥”的關鍵
大家都知道,教育是農業,四季分明,節氣有序,而我認為辦學是牧業,沿水而牧,逐草而居。應當在哪里設置學校?這是一門關于學校布局的學問。它不能靠簡單的行政命令。以往“撤點并校”政策的最大問題,就在于不遵守《義務教育法》的基本原則,不遵守學校布局的基本原則,一刀切,簡單化。理論上講,哪里有兒童,哪里就應當有學校,有教師;哪里有村落,哪里有社區,就應當在哪里辦學。1647年,美國馬薩諸塞州的教育法令就規定,有50戶人家的地方就要辦一所小學,有150戶的社區就要辦一所中學。1870年英國初等教育法規定,小學生上學的路程不應當超過1.5英里,中學生與學校的距離不應當超過3.5英里。就近入學,幾乎成為所有頒布義務教育法的國家和地區學校布局的基本原則,理由很簡單:義務教育面向的重點是那些生活貧困或者就學困難的弱小兒童。
三、有效利用教育資源和教育空間,是當下提高教育質量的關鍵
村小規模急劇縮小后,出現許多閑置教育資源,包括教育空間。比如,我們走訪的一所學校,有一個班級只有6個孩子,教室空間很大,6個孩子依舊是排排坐,顯得空蕩蕩的,然而,書堆又高聳在課桌上,顯得擁擠不堪。隨行的督學問我:“康老師,您覺得老師們上課有意思嗎?我們不喜歡小班上課,不好用設備,沒有味道……”這次走訪也發現,許多鄉村學校雖有很高端的硬件設備,但有的地方的電子琴、班班通及許多未開箱的設備處于閑置中,已經落了一層厚厚的灰,無人或無力使用。
關于課堂,我們在一所學校聽了一節物理課。我們在城市里的人,都希望教師備課把所有的能力水平裝在肚子里,不要照本宣科,最好不要拿教參和考題上課,然而在這里我們卻發現,有的教師直接用《考題攻略》來做教學。這對課堂已經算是重視了,不被重視但是很重要的還是在生活方面。比如,我們走訪過程中看到的許多宿舍、廁所、垃圾堆,與學校其他方面十分不和諧,讓人十分不舒服。學生在校的生活境況仍然令人擔憂,甚至令人感到缺乏“尊嚴感”。我甚至認為,讓每一個鄉村兒童,特別是那些最缺乏幸福感的留守兒童,過上有尊嚴的文明生活與享有有質量的公平教育是不可分割的。
當然,也看到過做得好的。我們走訪過一所學校,150人,9個班,是真正的小規模學校。這所學校的鄉土、文化、環境、教育融為一體,有很好的功能教室、多樣的學生社團、完備的教學設施和足夠的展示空間。他們會到村里掃街道,到養老院服務,請村官給他們講課。學校把門當作藝術的長廊,在所有門上,各個班都可以畫圖,國學教室里展示了許多學生的作品。
四、徹底解決辦學大規模和班級大規模,是實現鄉村教育公平和提高質量的關鍵
當年大規模撤點并校時,集中資源辦學,提高辦學標準,目的是解決鄉村教育不均衡問題,推進教育公平。考察之后,對這個目的的實現,我依然覺得要打個問號。
我們見過許多班額在60~80人的中心學校,有一所學校,平均班額80人,最大的班113人。我們走訪過納西大山旁邊的一所完小,300人,窗外就是納西大山,有400米標準足球場、人造草坪和許多古壁畫,一、二年級還實行漢語和民族語言的雙語教學。我們聽了一節英語課,上課教師雖帶一些本地口音,但課堂教學效果非常好。由于本地發展旅游業,學生的父母基本上就在本地工作,學生中沒有留守兒童。但這所學校面臨一個“發展問題”—上面給學校注資,要求學校明年擴大一兩倍。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愿意做大規模的學校。走訪過程中,也有校長跟我說:“康老師,您今天來的小規模學校明天有可能被撤并了。”也就是說,雖然國家政策叫停了撤并,但在真實的鄉村教育現場,撤并仍然是現實的存在,集中力量辦大學校仍然是一個難以撼動的思路。
不過,在許多大規模學校(包括城市“優質”大規模學校)和大規模班級都存在邊緣化學生的情況,師生比嚴重失衡,總有一些孩子被忽視。在較大規模的鄉鎮中心校,這種情況相當普遍,那些長期被邊緣化的孩子最終不可能進入高中,更不可能上大學。
在跨度三個省的鄉村學校考察中,我們看到辦學條件和教學條件有了大幅度提升,甚至超過了某些城市的學校。在個別地方,我們也看到了物質條件超前的情況,優越的物質條件因為缺乏教師而沒有被利用起來,出現“過剩”和浪費的情況。
五、社會力量支持農村教育的新嘗試
“美麗中國”將在大理二中開辦“美麗中國班”,就是讓支教教師團隊來承辦一個班。原本支教教師會分到各個學科、各個年級,這樣力量相對比較分散,不利于發揮好的教育效果。現在打算讓6位支教教師包一個班,以集體包班的形式來支教,算是國內公益組織的一次創新。如果這一計劃落地,就可以實現師生比1∶16,原來他們平均一周要上20~25節課,現在希望他們能夠一周上14~16節課,也就有時間更好地幫助初中一年級的學生取得更好的成績。調研時,我們發現校長非常積極地支持這一支教形式。我們現在正在聯系一些學校,包括大學、中學和小學,走我們“美麗中國”的路線,到選定的試點村小做與我們類似的嘗試。
當前,我國城鄉教育的不均衡,依舊十分嚴重。學校教育投入的不均衡,不下十倍乃至百倍的差距。軟件的不均衡,教育人才的不均衡,既有歷史遺留的文化經濟差異原因,更有教育發展政策失衡帶來的原因,大量的優質教師被強勢的優質學校和地區用經濟、人事編制、城市戶口等手段挖走,至今不肯罷手。淪落到如此悲慘地步的村小,還要擔當“城市鄉鎮優質教師實習基地”的角色。城市里那些成為今天優質示范的學校,憑什么可以去落后的教育省份、地區挑選優質教師?從特級教師到一個村小的優質教師都不放過?為什么不能出臺一個政策,保護一下最可憐的村小和鄉鎮以下的學校?
關于農村教育的發展道路,還有許多問題需要慎重思考。諸如:撤點并校以后教育目標和課程的單軌雙軌問題;如何考量教育質量評價和教育公平;分數單一的評價對農村學校是不是公平;到了被稱為高等教育大眾化的時候,教育發展的戰略應當是重點論、中心論,還是地方論、分散論;農村教育的政策又多又亂,是否需要通過立法來解決;鄉村教師的制度性問題如何破解;從撤點并校實施的強度、長度和結果看國家教育政策的評估、反思、調整問題,如果我們快速地反思和調整,也許不至于像今天這樣。所以,未來應該如何把結果的評價變為階段性評價、動態性評價和指導性評價,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以上分享來自對鄉村教育現場的直接觀察,許多數據是我記錄下來的,恐有不當之處,希望大家通過更多的獨立思考來判斷今天我們應該如何看待鄉村教育,如何看待已經世世代代存在的村小,它們一直被看作中國鄉村文明復興的薪火。
注:美麗中國(Teach For China) 成立于2008年,是北京立德未來助學公益基金會下設的教育非營利項目。每年招募優秀中國青年,輸送到教育資源相對匱乏的地區,進行為期兩年的支教,希望在不久的將來:讓所有中國孩子,無論出身,都能獲得同等的優質教育。8年來,美麗中國已累積為教育資源匱乏地區輸送了約750位項目教師,分布在云南和廣東170多所中小學的課堂上,影響超過240 000學生人次,累計教授超830 000節課。
責任編輯:孫建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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