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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樟柯:中國“第六代電影”的領軍人物。1998年,其處女作《小武》獲柏林電影節青年論壇大獎。2004年,獲法蘭西共和國文學藝術騎士勛章,并擔任都靈國際電影節評委會主席。2006年,故事片《三峽好人》獲第63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金獅獎,開始被國際公認為當代電影大師。2010年8月5日,獲得第63屆洛迦諾國際電影節終身成就獎。
《檢察風云》:“第六代”導演的趣味和“第五代”大相徑庭,陳凱歌的《黃土地》也曾經讓你激動不已,并且讓你產生了拍攝電影,成為一名電影導演的夢想。你為什么會對那部影片產生如此強烈的沖動?而又為什么對《霸王別姬》評價甚低?是你對歷史寓言從來都持一種懷疑的態度?
賈樟柯:我說這話完全不是站在觀眾的角度說的,它是很主觀、很個人的評判,我只是覺得《黃土地》當時那種實驗性和電影語言的創新性,《霸王別姬》沒有提供給我,所以我個人認為,《霸王別姬》是一部拍得很好但同時電影語言又很保守的電影。
《檢察風云》:作為“第六代”的領軍人物,您拍“故鄉三部曲”以及之后的《三峽好人》這樣與第五代趣味迥異的電影,有沒有一種信念,要記錄下中國的現實?
賈樟柯:當時不是信念,而是一種充沛的興趣。因為中國的現實太吸引人了,拿起攝影機就想拍。沒有太多算計說拍這種東西我應不應該有責任感,我并不是很理性地考慮這些問題的。你生活在生活里,你有機會拍,自然會馬上想把它拍出來。實際上在北京電影學院學戲之后,我的研究興趣有兩部分:一是前蘇聯蒙太奇的電影,我做了很多筆記,因為我很喜歡他從語言學的角度來探討電影的思路;另一部分是武俠片和動作片,我特別喜歡這一電影類型。但是真的去拍就不會一下子拍武俠電影,還是拍了《小山回家》和《小武》這樣相對表現現實的作品。因為我覺得拍電影或者說創作,最主要還是要能夠抒發個人情感,積壓在我情感中的,最主要的還是現實產生的刺激和感想,所以這十幾年我一直沒想改變,一些想拍的類型片一直就放在一邊,關注中國現實的電影一拍就是18年!
一轉眼18年過去了,一直有話想說。這18年來,我的電影制作模式是即興模式,可以說,除了《站臺》以外,我所有的作品都是即興的,就是說突然有靈感,突然有話想說,就馬上寫劇本,馬上帶人去拍。包括《三峽好人》、《二十四城記》、《海上傳奇》都是這樣。我覺得一直在和現實互動,現實里的個人情感,包括后來現實里的公共事件,都讓我有沖動去拍攝電影。在拍攝《三峽好人》之前,我對三峽工程的關注度沒有那么大,畢竟工程本身所涉及的環保問題、生態問題,對我們這種科學知識經驗很缺乏的人來說,理解沒有那么深,覺得那地方那么遙遠,但因為我要拍劉小東的紀錄片,所以去了。到了三峽,我馬上被它吸引、打動,馬上就想拍,那就和三峽工程和移民問題這樣的公共事件和公共話題有了互動。
《二十四城記》則是一個地產項目。一個秘密軍工廠馬上就要被拆掉了,2萬職工馬上要下崗,然后那塊地變魔術一樣從原來你根本進不去的體制內堡壘,一下變成這個時代最商業的地產樓!這個變遷我覺得是當代中國速變的模型和象征!它帶給工人、市民群體那么大的影響,使我看到新聞后馬上決定籌備拍攝,在幾個月之內就拍了。我這十幾年一直是這種狀態。
《檢察風云》:《小武》也是即興的?怎么叫王宏偉來演小武的?
賈樟柯:對,《小武》也是即興的。那時我寫了好幾個月的劇本,是一個愛情短片,講一對男女第一次過夜做愛的故事。探討的是人與人之間感情、自由和愛情前史的問題。你看一對情侶,本來很快樂,可以做愛,結果最后卻變成了男人對女人的詰問,他一直追問這個女人有沒有前史,我覺得這個問題很有意思,沒準哪天我還會拍這個片子。
我有一次過年回老家,又一下子被縣城的變動所震撼,最主要的變動是拆遷。我老家的縣城是明代建的,據縣志記載,夏朝就有了,城市的整體建筑則是明代建的。現在全部要拆掉!這事對于一個像我這樣土生土長于此的人來說真是震動很大,我馬上想把這事搬上銀幕,這里有對變遷的感觸,當然也有對空間消失的留戀,所以我一直是互動型的創作,也可以說這是我用電影介入現實的創作。
叫王宏偉演,主要還是因為我們之前合作過《小山回家》,我覺得他的形體語言很適合演小武這個角色。你看他走路晃晃蕩蕩,用這種形體語言可以塑造一個銀幕新形象,也可以顛覆以前的銀幕形象,因為我們是一個班級學電影理論的,我覺得他更認同、更理解我的創作。《小武》這個電影究竟想講什么,對王宏偉來說,我不用多講,他看劇本就能明白,可以省掉很多溝通上不必要的成本和時間。
《檢察風云》:很多人喜愛《小武》甚于《站臺》,我卻相反,可能是其中的一些老歌打動我,它們特別能代表那個時代,讓人產生情感上的共鳴。這些老歌是不是也是您仔細挑選出來的?
賈樟柯:那些音樂我都有精細地查過資料,看它們是否出現在那個時代。我希望通過這些老歌,在聽覺層面上努力營造出那個時代的感覺。你想我是在那樣一個小縣城里長大的,除了能讀幾本小說之外,沒有任何娛樂,我聽廣播聽音樂買卡帶,那是我們成長時期最重要的娛樂,這種烙印是根深蒂固的。我現在不太像以前跑去買CD、買卡帶,但流行音樂還都照樣聽。
《檢察風云》:在第六代剛剛被命名的時候,大眾對于藝術電影的期待、關注和討論還比較多,但是近幾年來,隨著國產大片的興起,大家對電影的興趣似乎又回到票房這個比較低層次的層面上來,您怎么看藝術電影和國產大片之間的關系?
賈樟柯:正常。過去我們計劃經濟時代太不講究電影作為商業的屬性了,現在是從一個極端跑到另一個極端,就是一種“之”字形的發展。當然它現在已經過分了,就是“唯票房”,它是一個極端,但是它的背景就是過去我們完全不考慮票房,所以我一直把它叫做文化的周期,如果多看幾個周期,就知道這樣的情況會過去,它不是永遠的。再過個幾年中國電影市場成熟了,然后人們對精神層面的要求也高了,藝術電影的觀眾還會增加。我現在能感覺到,這幾年藝術電影的關注度又開始回升,有一段時間連最起碼的關注度都沒有,要慢慢來。
《檢察風云》:王小帥曾經在公開場合批評一些藝術片導演拍商業片,說他要堅持,那么您的立場是怎么樣的?
賈樟柯:我的立場就是自由,想拍什么拍什么。商業片和藝術片不對立,對立的可能是大眾此時此刻的心態,導演保持自由非常重要,包括他的心態不要被大眾塑造。“大眾塑造”包括:你怎么跑去拍武俠片了,你怎么能拍武俠片呢?那我一定要反駁這種說法。還有就是說你怎么不拍商業片呢,你怎么老拍這種東西?這都會讓你不自由,我覺得這些東西對導演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你想說什么,你有一句什么話想說出來,這句話如果它要拍成一個藝術電影,我就拍成藝術電影;如果它需要用類型,拍成武俠,我就去拍武俠。我覺得這種率直是自由的基礎,沒有這種自由,你的創造力就沒有了。因為創造欲是跟著人的情緒來的,你有飽滿的、發自身體的創造欲望,你才能干好這件事。這不是打撲克,說你現在該出紅桃老K了,應該出方塊A了,沒有這種應該。我一直把我的創造欲叫做分泌物,我覺得我每次決定拍一部電影時我會反省,它是不是我分泌出來的?就像唾沫一樣不是拿來的,是自己身體發出來的。
《檢察風云》:藝術片一旦進入院線的話現在生存很難,像王小帥的《左右》票房就差強人意,田壯壯的《吳清源》才放了一場,市場一定會對藝術片的生存產生影響。
賈樟柯:排片都有限制。一定要學會產業回收。這方面我覺得它只能是一個個個案,每個人都要考慮去保證投資安全,大家的狀況不一樣方法也不一樣。
《檢察風云》:您現在的電影都盈利嗎?
賈樟柯:都掙錢。我的電影有穩固的收入,就是海外版權的銷售,從1997年到現在我們的買家都是固定的,有了海外版權收益的保障,有一個穩固的回收渠道,這樣做起來就比較輕松了。另一方面,我自己的項目商業活動比較多。這個商業活動不是植入的概念,比如說推廣活動、比如說后期的中國或全球的巡演,這方面基本上我們能做到在合約階段已經在掙錢。要是完全靠票房是很不現實的,因為它的排片很差,根本排不進去,不可能像商業片給你滿負荷、全天候地排片。一般也就是上午兩場,下午兩場,半夜兩場,都是這樣的。就現在的情況,藝術片要靠票房來盈利非常困難。
采寫: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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