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憶昕
2016年7月7日德國通過了史上最嚴厲的強奸法律;7月10日科隆性侵丑聞的調查結果公布,這兩則先后發布的政法新聞將世界的目光再次引到了2016年的跨年夜發生在德國科隆等地的性侵事件。由于該事件涉及警民、治安、難民等方面的牽扯,一時間成為歐美媒體的開年焦點,并迅速震驚世界。半年多過去了,這個問題已經逐漸被新的問題所掩蓋,而這兩則新聞時刻提示著法律人,落后的法律與急劇變遷的社會進程會給人們帶來巨大的傷害。
科隆性侵事件調查結果
迎接2016年的跨年夜,德國第四大城市科隆火車站前的廣場上,數千德國民眾翹首以盼慶祝著新年的到來。一場浩劫卻正在醞釀,有1000多名阿拉伯裔或北非裔男子聚集在車站周邊,在活動臨近尾聲時,每五六個人形成一個犯罪團伙,他們“選出”目標女子后,把她們圍起來,性侵并搶走財物。這一惡性事件引起了全歐乃至全世界的關注,德國各部門對此事件展開了調查。
7月10日,在該事件發生半年多后,德國聯邦刑事犯罪調查局(BKA)向媒體公布了最終調查結果,該調查結果在兩個方面出乎外界預料。一是受害人數眾多。有超過1200名受害者,其中共計有881起犯罪行為,642起為“單純的性侵”,239起則為所謂的性侵與盜竊等的“復合侵害”。二是近九成嫌犯至今下落不明。聯邦刑事犯罪調查局表示,目前僅抓獲了120名嫌犯。而據知情人士向《南德意志報》透露,嫌犯總數至少在2000人以上,且大量嫌犯為集體作案。
據BKA公布的信息顯示,雖然涉案的人員較多,但已抓獲的嫌犯僅有120名,他們大部分來自摩洛哥、阿爾及利亞、突尼斯等北非國家的申請避難者和非法移民。這一調查結果給一直處于安全憂慮中的德國民眾新的擔心。對此聯邦刑事犯罪調查局局長Holger Muench坦言:“我們不得不做出這樣的結論——在經過調查后,大量的犯罪行為仍無據可查。”即使對于已抓獲的120名嫌犯,當中有多少人最終能被定罪,也需要經過長達數月的庭審后才能知曉。
7月6日科隆一地方法院判決了兩名在新年性侵案中的襲擊者,21歲來自于伊拉克的侯賽因和26歲來自于阿爾及利亞的哈桑,一年徒刑緩期執行。據報道,他們都在近兩年才來到德國,但是法院拒絕透露他們是否尋求避難。而在此之前,更有兩名新年性侵案的嫌疑犯被法院判決無罪開釋。雖然大多數的嫌犯有待庭審才能決定,這四例判決只是所有襲擊者的一小部分,然而經過批捕提起公訴審判等重重案件過濾系統之后,這4名涉案人員都不用被收監,安然地回到社會。可想而知,其他正在處理的尚未到達起訴階段的案件中大多數的判決會是怎樣的結果,民眾為此頗為不滿。
刑法無法懲罰強奸暴徒
事實上,科隆性侵案暴露了德國刑事司法系統中的一個系統性問題——強奸案得以入罪的幾率微乎其微。德國司法部長馬斯就曾經透露,只有10%的強奸受害人會報案,而只有8%的強奸案最終宣判有罪。之所以這些性侵嫌疑犯能逃脫法律的制裁,刑事訴訟的本身的證明要求偏高、性犯罪難以取證、德國較低的電視監控系統等固然是其原因,從法律的角度看,在于德國刑事司法中對于強奸的認定門檻過高。
過高的定罪門檻是因為一方面德國刑法對于強奸的認定較為嚴格,德國刑法的177條規定“以下列方式,強迫他人忍受行為人或第三人的性行為,或讓其與行為人或第三人為性行為,處1年以上自由刑:1.暴力 2.以對他人的身體或生命立即予以加害或威脅 3.利用被害人由行為人任意擺布的無助處境”。從該條文可以看出,需要受害人證明存在強制,使用暴力,對生命、身體的威脅或者使用其任由擺布的處境。如果受害者由于被震驚而無法反抗或者由于震驚沒有反抗到一定程度,那么就不能被認定為實現了刑法所要求的強迫。例如,當強奸發生在房子里,受害人可以跑走或呼救,那么就不能被認為處于“無法反抗的地位”。
另一方面要歸結到德國法院已經形成了對強奸條款的嚴格解釋。法院在判決中的邏輯對這種“不能反抗地位”的限制更嚴格,受害者必須在面對施暴人的潛在暴力時客觀上不能反抗,通常并不考慮那些從主觀上看對于即將發生的強奸的恐懼而難以完成的反抗。這一標準被德國法院所反復使用,2012年聯邦最高法院(BGH)在一起某男性強奸妻子的案件(婚內強奸已于1997年被犯罪化)所再次確認。這名男子想和妻子肛交,妻子直接拒絕,但是這名男子仍然強行和妻子發生了肛交的行為,妻子覺得太痛不停地哭,并且扭動。但是上訴法庭不認為這是強奸,因為這名女性沒有表現出強烈的反抗。法庭質疑她為什么不哭不喊?僅僅因為這名女性沒有反抗,沒有哭喊,沒有逃跑,德國最高法院認定她沒有表現出很強烈的“不”的意識,最終該案被判定不屬于強奸。
德國在強奸受害人保護問題上的法律漏洞,不僅僅是德國刑法的缺陷,也是德國違反其國際法義務的體現。依據2011年簽署的《歐洲理事會防止和反對針對婦女的暴力和家庭暴力公約》(又稱伊斯坦布爾公約),同意進行性行為必須是“基于自由意志主動做出的結果”。如果說公約還不夠明確的話,那么在對公約的解釋性報告中,則說的非常清楚,對強奸問題的訴訟中,法院判斷證據問題需要“基于個案對受害人是否自由同意進行性行為進行評估。該評估必須認識到受害人對性侵犯和強奸的各種行為反應,而不應基于通常情況下的行為模式”。對于性侵犯的通常性反應不是只有防守或者逃離等,還應該包括被恐懼控制而無法反抗,通過言語等非物理性的反抗等。德國也因這個法律缺陷而廣受批評。
刑法加入“不就是不”條款
即使如此,保守派國會議員原本也并不愿修法,直到今年新年期間的科隆性侵案極大地觸動了德國各界,才開始采取行動。該事件促使許多社會活動人士和政客聯合發起了以“不就是不”(NeinHeisstNein)為口號的運動,希望將強奸的入罪門檻調整為通過女性的性自主權來進行界定,呼吁德國修正關于性侵的法律,這也為德國法律帶來了轉機。
2016年1月包含“不就是不”條款的議案被提出,7月7日,德國議院以601票一致通過刑法的修改案。該修改案第一條也就是“不就是不”條款。如果受害者主觀感到不受保護,即使在受害者沒有進行自衛性反抗,只是言語表示不愿意,或者行為人利用出其不意的行為,例如通過在公開場合進行突襲等,也構成強奸罪。這是考慮到在一些情況中受害女性因害怕暴徒做出更具侵害性行為而不敢反抗。第二條劍指團體性犯罪,若一個團體實施性侵害,則整個團體的參與者都可以被判有罪。如果從事了以上不顧對方"明確的意愿"而產生性行為,可以判處高達5年的監禁。
德國女性咨詢中心和強奸危機中心聯盟(BFF)曾在2014年發布報告,該組織調查了107宗強奸案之后,發現涉事的所有性侵受害者都曾在事發時口頭表達過不同意,但由于現行法律的缺憾,導致沒有一起案子被判罪。新法通過之后,可以預見同樣的情況會得到顯著的改觀。德國家庭事務部長施維斯格就提出:“當一個人說‘不’,那就一定意味著‘不’。當一個人說‘停下’,那么其信息應該對所有人都足夠明確。我們需要強化性侵法律,在不附加條件的情況下對每個人的性自主權進行保護。此次修法將會促使更多的受害者站出來指控性侵,降低起訴的刑法門檻,保證性侵者能得到應有的懲罰。”
雖然暴行的發生促使得該法案得以通過,然而該法案出臺后依舊面對著巨大的爭議。對該法案的批評主要來自于三個方面,一方面對性犯罪中什么構成自愿行為的限定有爭議,并認為新法規定并不明確,在相關案件調查時的取證難度大。另一方面的批評針對新法中的第二點“團體性侵犯”,認為新規定“十分不明確”,且與“罪刑法定原則”(nulla poena sine culpa)相抵觸。除了法律技術的批評,亦有一方面的批評認為此次修改相關法律亦有針對難民申請者的嫌疑,因為此前來自基民盟(CDU)和基社盟(CSU)兩黨提交的法律草案,若難民申請者因性侵犯被判有罪,可被遣送出境,較之目前相關法律規定只有犯重罪才會被遣返更加嚴苛。
與批評相對的,女權人士則認為法律還可以走得更遠——能覆蓋到保障那些連口頭表達“不”都做不到的受害者,例如被下藥而昏迷的情況等。女權活動人士倫茨(Kristina Lunz)指出,她的下一個目標是希望德國能像美國加州一樣,規定在性侵案件中以口頭表達“可以”來判定雙方是否同意性行為,即比“不就是不” 更進一步的“可以才是可以”(Yes means Yes)原則。
雖然德國法律已經做出了對于科隆性侵案的回應,然而法律專家估計新法通過后,情形也不會發生根本改變。因為受害者不愿重溫性侵事件,更不愿將事情公開化,再加上很少能找到目擊證人,因此取證難度大,導致法庭上經常雙方各執一詞,法官難以定奪。這也顯示了法律功能的有限與無奈。
編輯:劉雨濛 lymjcf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