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艾蒿香

宮鳳華

苦艾青青的季節，布谷鳥的叫聲響徹云霄，把天空叫得很晴朗。清凌凌的春水快活得要爬上岸來。遠野的絳紅，近丘的嫩綠，仿佛丹青妙手渾然天成的水墨小品。

輕風中，殘陽下，我們這些少男少女劃著小船，來到故鄉的鹵汀河邊，打粽箬來了。我們挎著小竹籃，握著小鐮刀，蹦蹦跳跳地穿行于沒膝的青草叢中。艾蒿在輕風中飄舞，濃烈馥郁的芳香氤氳每一個角落。我們清脆的笑聲流淌在如水的艾香里。天藍得透明透亮，夕陽似殷紅的櫻桃，槐樹躬著佝僂的腰，麻雀跟我們捉迷藏。

她們伸出白凈如藕段似的臂膀，嫩蔥尖似的手指，把葦葉一片一片掐下，再一把把放進船上的水桶里。剛采下的葦葉，青翠欲滴，新鮮碧澄，散發出幽幽清香。采粽箬和采菱、采桑一樣，頗有詩經中采薇采葛的意蘊。

我們在葦灘上剜苦艾、撅粽箬。野鵓鴣不時地被驚飛起來，野鴨子嗖地一聲跳入水中，一條小水蛇倉皇地游進水草叢中。春雨一般淋漓澄亮的童謠在葦蕩上空久久縈回。

我們常見到姑娘媳婦們到葦灘上采摘苦艾和粽箬。大清早，楊柳般輕盈的村姑便拎起雪亮的鐮刀，撐著柳葉一般的小木船，在葦叢中穿行，那情形，頗有“柔條紛冉冉，落葉何翩翩。攘袖見素手，皓腕約金環”的意蘊。

家鄉的苦艾常常長在荒涼的土坡上。青青的葉片，蒙了層淺淺的絨毛，顯出青蒼的風骨。濃濃的清香，夾帶著淡淡的苦澀，透人肺腑。苦艾的氣味濃烈得洶涌澎湃，潮水一般把我們淹沒。我們采艾的雙手，要用清水擦著肥皂溠洗，艾香才漸漸褪去哩。

采回苦艾，或插在門楣上，或擱在堂屋神龕上的香案旁，能驅鬼避邪，你瞧，家家門楣、窗框都插上用菖蒲做的劍，用苦艾做的旗。幾束苦艾和菖蒲插在盛有清水的瓶子里，到五月十五才能拿掉。苦艾的奇特芳香，能驅蚊蠅蟲蟻，凈化空氣。

我們有時頭上或身上害了天皰瘡，長了癤子，母親就把艾葉和菖蒲搗爛，潷出汁水，在我們身上涂搽，我們疼得哇哇直叫，母親安慰著馬上好馬上好！一連幾天，漸漸地，我們身上的患處便結疤了，心里真佩服母親有本事，會治病呀。

青嫩的苦艾還能食用。清明時節，苦艾才竄出來，奶奶就掐些嫩芽回來，攪在玉米面里或糯米粉里攤餅。奶奶擅于煮出艾汁和黏面，放到蒸籠里蒸黏糕，有時，搟成薄薄的餅，卷起來，蘸糖汁，嚼起來，朵頤生香。艾餅香常常在長街短巷里縈紆不散，浸染了我們的童年時光。

過了端午，苦艾漸漸被人們淡忘了。但村里的媳婦們會把艾草割回家，去掉梗，掛在草垛上曬干，做成枕頭芯。我們睡著松軟的枕頭，聞著濃濃的艾香，可以明目提神、咀嚼苦澀，且清香遠勝于現在的海綿枕、蕎麥枕、羽絨枕。

苦艾是一種凄苦的植物。苦艾香味濃烈，卻恬適安詳，如同一個人豐富而干凈的內心。苦艾的清香包裹了我們清貧而快樂的童年。苦艾和吉祥的節日一起，成為田園生活的一種標識，彌漫著古典氣息。苦艾把鄉村里流動的善良、隱忍和堅韌注入我們的筋骨和血脈里，在濃濃的艾香里，我們如麥子一樣分蘗、揚花、抽穗、灌漿，在風中快樂地成長。

苦艾飄香的童年時光里，那烙印在我們心靈深處的甜蜜、淳樸、溫暖和歡樂，臍帶一樣，伴隨我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