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練軍
1959年10月,為紀念建國十周年,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馬錫五發表了《換了人間》的紀念文章,其中寫道:“中國人民經過了十年改造舊社會、建設新社會的英勇斗爭,現在,社會主義的新中國國泰民安,繁榮興旺,不但反革命殘余已基本肅清,而且刑事犯罪案件也已經大大減少……撫今追昔,使我們更加深刻地體會到生活在社會主義時代的幸福。”
眾所周知,1959年正是有名的“三年困難時期”的頭一年。由糧食短缺造成的全國性饑荒正在全國各地尤其是廣大農村地區蔓延開來。“反革命分子”是沒了,刑事犯罪案件誠然亦大為減少,但人民尤其是農民并未因此而變得幸福,相反他們已然或正在面臨著大規模饑荒的侵襲,普遍歉收、滿目瘡痍的農業和農村距離繁榮興旺差得有十萬八千里。
然而,身為資深革命家的馬錫五其“體會到生活在社會主義時代的幸福”,感嘆“換了人間”,應該是發自內心的。當時的報紙和廣播對農村饑荒基本沒有報道,它們都忙于宣傳“大躍進”的各種高產“衛星”和人民公社的“一大二公”。真實的農村和農民生活到底如何,生活在北京的馬老所知終究有限,其換了人間的浩嘆與當時的報紙和廣播隱瞞真相、一味浮夸密不可分。
半個世紀前發生在馬老身上的“幸福”案例深刻地說明,內心的幸福與內在信仰有關,但與資信是否壟斷關系更大。在信息封閉的時代,靠堅強的革命信仰和真誠的道德情感所建立起來的幸福感,終究一種物質底蘊和信息真實雙重匱乏的表面化幸福,它存得了一時,但行不了一世。
時至二十一世紀之今日,我們理應吸取馬老那一代人的經驗教訓,認真對待幸福,將幸福建立在事實真相基礎之上,把幸福置于陽光之下。否則,人既有可能僅僅以內心的信仰和確信來斷定自己是幸福的——一種注定不長久、走不遠的幸福感,又有可能把自己的不快樂甚至痛苦違心地說成是如何的幸福。
對單個的人而言,幸福從來都是具體的甚至是瑣碎的,而決不是抽象而宏大的。無論生在多么幸福的國度,每個人都會遇到這樣或那樣的不幸;無論遭遇多么悲劇的時代,總還有很多人能體悟到這樣或那樣的幸福。但這并不意味著作為個體的人幸福與否與其置身的國度、時代這種大環境不相關,相反,兩者關系甚重。總體上,生活在法治的國度和時代,個體創造自身幸福的外部環境更公平、更優越,其幸福感更容易獲得并呈增長態勢,且其遭遇不幸的概率和風險,要遠遠小于生活在法治未確立的國度與時代下的同類人。
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曾說,幸福就應當是因其自身而不是因某種其它事物而值得欲求的實現活動。作為一個研習憲法的法律人,我所欲求的實現活動就是自由地思考和表達有關憲政的理論問題,及當下中國該如何走向憲政的實踐問題。毫無疑問,這是一種與法律和道德不相沖突的嚴肅工作,屬于亞里士多德所說的“合德性的實現活動”。
但我能不受壓制、自由自在地從事這樣的實現活動嗎?答案當然是比較難。我的學術著作出版時有時會被編輯刪得面目全非,我相當多的涉及中國當代司法制度的研究論文都因所謂“敏感”而被編輯作了大量的刪減。至于就諸如教育公平、輿論審判、法官出書等社會熱點話題表達個人見解的時評類小文章,更是時常礙于“紀律”而難以與讀者見面。
如此不一的經歷與遭遇,使得幸福感距離我越來越遠,伴隨而來的當然是愈來愈強烈的苦悶感。如果中央電視臺要采訪我,問我是否幸福,那我只能遺憾地告訴他們,我真的談不上幸福。畢竟,幸福的前提是基本權利不被恣意侵犯并受嚴格保護。基本權利就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基本需要。沒有基本權利,從衣食住行到工作事業,會時時處處受到不合情理、抵觸法規甚至違反憲法的制約與限制。原本正常的事情因此而變得不正常,原本美好的事情因此而變得殘敗糟糕。如此一來,幸福感豈能不逃之夭夭?與之相反的憤懣感、挫折感和沮喪感能不油然而生,奔流而來?
有了基本權利未必一定幸福,但基本權利欠缺則注定是不幸的。身為一位法律人,我對幸福的理解和要求簡單而單純,那就是能夠自由地分析和表達我所關心的專業領域問題,尤其是能夠不受制約地闡述對中國法治發展路徑與步驟的觀察與思考。如果這種學術研究的基本權利能夠得到滿足,那我相信我將是一個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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