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夏迎
臥室門被推開,床上是老婦人風干發臭的尸體,穿戴整齊,枕頭上有序擺放著幾朵小花。影片就在這樣詭異的氣氛中開場,直至最后我們才發現,老婦人是被她相伴到老的丈夫親手悶死并封藏在臥室中。巨大的撕裂感由此橫生,讓人迷惑不解,而導演哈內克又給影片打上了一個溫情脈脈的標題——《愛》。所謂“愛之欲之生,恨之欲之死”并非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有一種愛,是最深刻地理解對方心中所愿,然后助其實現,即使自己并不樂見那樣的結局。所以在這里,“愛”就成了:你一心求死而不得,我挽留不住,那我就送你一程。于是,“愛”被撕下和諧的臉譜,展露出冰冷的理性。影片本身把故事情節處理得細致優雅、波瀾不驚,然而冷靜之下,蘊藏著一種與整個社會規范、世俗倫理相對抗的決絕。
非如此,不足以表達“愛”,不足見愛之深。
尊嚴與自由成正比
再談標題中的“尊嚴”,其實在片中,“愛”的表現可以說是單方面歸屬于老人喬治,而對于“尊嚴”的追求則時時刻刻圍繞著老婦人安娜。安娜因為腦出血行動受限,從開始時的一側肢體攣縮,到最后臥床不起,她作為人的活動自由是逐漸減少的。在這樣的情況下,要求維持舊有的體面則顯得倔強而無奈。她不住醫院,不見外人,甚至連子女探訪都不愿接受,唯一信賴的就是丈夫喬治。喬治本身年事已高,盡管盡了最大努力勉強照顧妻子,卻始終難以挽回她生命的傾頹。
自由的人身是尊嚴的基礎,一個被剝奪了人身自由的人是無法自主擁有尊嚴的。可悲的是,每個人都會因為疾病或者年齡導致身體機能退化逐漸喪失自由。于是,是否要將尊嚴降格就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問題。是死亡還是茍活?每個人可能都有不同的想法。從安娜的角度,她是痛不欲生的,所以她多次對丈夫提到死,最后還選擇了絕食。這樣的痛苦,也許沒有切身體會難以感同身受,但影片極其現實、細致、完整地還原了這種痛苦。隨著情節的展開,你會發現它一點都不矯情,它是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訴求。影片的開頭對于安娜的思想和性格是有鋪墊的,可以看到,她幾乎是一個以人文精神為信仰的人,這使得她異常看重他人之于自己的平等相待,任何一點同情的表示都會被她視為對自我的貶損。從某種角度看,這也許只是一種精致化了的心理疾病,然而重視個體差異性,發現、展示并理解不同的聲音,恰恰是一部好作品的價值所在。
對生命的處分權
作為丈夫的喬治,對于安娜一直抱有挽救之心,這是人之常情。也許正是因此,安娜在尚有行動能力的時候沒有選擇自殺。當然,更大的可能是她本人并無勇氣實施這一行為。無論如何,在種種復雜的糾纏下,事態最終延宕到了安娜口不能言、全憑意會的境地。而喬治眼看妻子了無生意,突然就起了殺心。那一刻,你可以說是出乎意料的逆轉,但實際上也是醞釀已久的結果。電影在表現這一過程時非常冷靜,似乎是純記錄式的,不摻雜多余的感情色彩與戲劇沖突。我想,作者是想表示,它是一個理性思考之后的選擇。
如果把生命當做一種財產,那么人在理論上是可以隨意處分或者委托他人處分這種財產的。但生命不同于普通財產,往往衍生出復雜的倫理道德問題。在歐洲的中世紀,自殺被視為對上帝的褻瀆,故而被禁止。即使在當代,大多數國家仍然不認同安樂死。而本片的冷靜敘事,挑戰了這樣的價值取向,它拋出了一個暴虐而無奈的論題,在看似無解的結局之中指出了大體方向,即對生命的處分權應該回歸到個人的手中,即使是以讓渡于他人的方式實現。在作者的理解中,這恰恰才是對于人性的尊重,對自由的崇尚,是人在面對終極困境時一劑簡單而又體面的良方。
看完影片,我想沒有人愿意將喬治的行為稱作“謀殺”。它不是惡,也不是善,而純粹是一種解決途徑,即使混合了情感與暴力,它仍然是現實的探索。可是,在法律的定義下,這當然是一起謀殺案。當維護個體尊嚴的行為與法律相抗,如何協調二者之間的關系?法不能容情,還是可以根據人性做出調適?影片雖然回避了這個問題(喬治最后不知所蹤),但還是留給我們無盡的思考。
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