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佳
“哆——來——咪,咪——來——哆,哆——來——咪——來——哆。有破布頭舊棉絮換糖吃嘍!”像一只只蟄伏的小雀,不知從哪個街頭巷尾躍起,小孩子們一下子聚攏到換糖佬跟前。
那時候,糖是用些舊物換的。一些舊書啊,舊報紙啊等等,可以換上橡皮大小的麥芽糖,因此,走街串巷的換糖的人又被叫作換糖佬。
常在我們這兒換糖的是個瘦老頭兒,戴著竹皮已經有些剝落的舊草帽,耷拉著似醒非醒的眼睛,似夢非夢地游走在各個街頭巷尾。嘴上總叼著根短笛,帶著那個時代特有的倦怠和滯重;腳下的一雙草鞋也極合時宜地應和著,在青石板上打著慢悠悠的拍子。他由夏天微醺的暖風帶著,流浪在各個尋常巷陌。
這調子就像山林中的一聲長嘯,嘩啦啦驚醒歇在枝梢上的鳥和正打著盹兒的我們。抱著積攢許久的舊東西,興沖沖地向外奔去。臨出門前又瞅瞅,總覺得不怎么夠,便四下張望,尋思著再制造些舊東西出來。
那時,我總暗自竊喜有一個當老師的爺爺。翻箱倒柜,我總能找到爺爺珍藏多年的寶貝,但在我看來約等于破布頭棉絮的舊書、舊報紙、舊雜志。硬是塞了滿滿一懷,直到再也拿不了,才一步三顧戀戀不舍地邁出門去。爺爺每每看到被我“掃蕩”過的家,跳著腳痛心疾首的同時倒也不曾說過我,他最疼的孫女干什么都可以被原諒。
出了門,你便瞧,巷口那棵榆錢樹下圍了一圈小腦袋,黑壓壓的一小片,手里捧著花花綠綠的或新或舊的東西,等著換糖吃。一群小貪吃鬼中的換糖佬這時反而不急了,像是故意吊胃口似的,慢悠悠地把扁擔放下,摘下大大的草帽,一屁股坐上去,優哉游哉地從扁擔一頭中的小竹箱中拿出把沒柄的菜刀,另一只手接過捂得熱乎乎的舊物。輕皺著眉頭,放在手里掂上幾掂,心中估摸大概的分量,臉上皺紋展開幾分,滿意地點點頭,轉身將舊物放進一側的籮筐中。
麥芽糖又粘又硬,石磨似的。光靠那柄豁了口的菜刀(據說寓意是豁然開朗)是怎么也切不開的,得用他戴著大螺帽的鐵柄在刀背上狠狠敲幾下,叮?!敗@時便下來窄窄一條。
“換糖佬佬三鐃頭?!边@話錯不了,哪個嘴甜的說上幾句好話,央上幾聲,又是叮?!敗宦?,便又切下薄薄的一片。再央幾句“再添些,再添些”,便又是細細的一絲。這時便心滿意足地捧著糖走了。因為已經三回了,再添,可就要惱了。
瘦老頭的麥芽糖是農閑時節自己家用麥芽做的。乳白色的糖,點點泛著米黃色的光輝。能拉好長的絲,繞在竹筷子頭上,纏成個圓滾滾的糖球兒。光是看就夠賞心悅目的,還哪里舍得吃呢!有麥芽糖的晚上,連夢都是甜的。糖中帶著一點點清香,甜中夾雜幾分澀味兒,像秋天的味道。吃完咂摸咂摸嘴,那滋味,叫幸福。
我不愛吃糖,麥芽糖算是個例外。現在看到麥芽糖也總忍不住童年的沖動,常買來嘗一嘗。買來的糖比瘦老頭的不知要精致多少倍。但始終覺得少了些什么,是因為不是用舊東西換的,還是因為少了那沒柄的菜刀叮叮當的聲音?不得而知。
只能偶爾吃上幾口,然后細細回味回味,找找那些年瘦老頭的麥芽糖遺留下的一兩分殘存神韻。這時,閉上眼,耳邊似乎又傳來熟悉的旋律。
“哆——來——咪,咪——來——哆,哆——來——咪——來——哆?!坝衅撇碱^舊棉絮換糖吃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