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之謙在日本的作品狀況及其影響

◇鄒濤

趙之謙在日本的作品狀況及其影響

◇鄒濤

趙之謙是個于金石書畫藝術極其自負卻又并不那么愿意以金石書畫為天職的藝術家。他的好友魏稼孫為他編好《二金蝶堂印譜》，請吳讓之寫好序，到北京請趙之謙作自序，趙題“稼孫多事”四篆書，作自序云：“稼孫竭半載心力，為我集印稿、鈔詩、搜散棄文字。比于掩骼埋胔，意則厚矣。然令我一生刻印賦詩學文字，固天所以活我，而于我父母生我之意大悖矣。書四字儆之?！背蹩矗詾槭菓蜓?，或以為是故弄玄虛，甚至以為是得便宜賣乖，而當我們了解他一生的情況后，就會知道，這是他一生中最能表達其心緒的一幕。趙之謙所要追求的是走仕途之路！這大概是封建社會文人的宿命?？陀^上造就了一代偉人，而于趙之謙自身，卻是所求非所愿，從某種意義上說，頗有“無心插柳柳成陰”之感。也正是這個原因，趙之謙留給后人的作品并不多，勘稱憾事。

盡管趙之謙傳世作品并不多，但其作品深受日本人喜愛，奉為至寶，因此在過去的一百年中（20世紀），有大量的趙之謙金石書畫作品傳到日本，對日本金石書畫界（特別是書法篆刻）產生了極為重大的影響。

日本書法界大體可分為“關東”和“關西”兩大陣營，以東京為中心的地區，稱為“關東地區”，以大阪為中心的稱“關西地區”，僅次于關東、關西地區的是以名古屋為中心的“中部地區”。趙之謙在日本書法界的影響以關東和中部地區為主，有大批的書法篆刻家在學習趙之謙的書法和篆刻，奉為圭臬，當然還有大量的收藏家。對于日本書法篆刻界而言，趙之謙片紙只字便被視為拱璧了。

在日本，學習書法篆刻基本上是跟老師學，學老師的東西，因此老師的書法篆刻“手本”（日本的老師一定會給學生們寫作品樣品，叫“手本”）便成了學生們的學習教材，奉老師的作品為準則。老師的作品以外，歷代名品被作為教材的，書法大體有“二王”、北魏刻石、歐陽詢、顏真卿、王鐸，還有趙之謙。篆刻，則老師之外，也只有秦漢印、吳讓之、趙之謙、吳昌碩了。無論書法還是篆刻，趙之謙在日本的地位，可以說是有清一代之首的。其原由要歸功于河井荃廬、西川寧、青山杉雨、小林斗盦等師生三代。他們是日本20世紀一百年間最杰出的大師，也是書法篆刻界的最高指導者，在他們的推崇和號召下，他們的弟子門奉趙之謙為神圣。這幾位大師和他們的弟子們，在日本當代書法篆刻界，不是個人，而是群體、流派，甚至是體系，地域。

［清］趙之謙 致梅圃札 紙本 日本藏釋文：梅圃大哥大人賜覽：今由倪帶銘兄回浙之便，寄上江西平紋（合浙杭曹平一樣）二十兩，祈查收。所有弟處一切情形，可問帶翁便悉。余詳前信矣。本要寄錢與女兒，適因手中未便，統俟下次再寄也。此請雙安！弟之謙頓首。阿常、國華、阿珊侍叩。外，蓮子壺一把奉贈，祈查收。梅圃大哥大人啟字：接阿常來信，知患目疾。弟亦苦耳聾，我兩人真同病相憐矣。茲寄上英洋八元，祈收入，墊付阿常借款。大嫂想已得麟兒，可賀可賀I伏望早日示知，以慰遠念也。弟婦叩賀，國華叩賀，此頌大喜。弟之謙頓首。八月四日。

河井荃廬1900年來華拜吳昌碩為師，之后幾乎每年來華訪問一兩次，直至1931年止。在學習并進行書法篆刻藝術交流的同時，為日本大財閥三井聽冰閣等大量收集各種珍貴碑拓、書畫作品。唐拓虞世南的《孔子廟堂碑》孤本，最好的幾個版本的《石鼓文》等數十種宋拓本，即為其購往日本者。而他本人盡管是吳昌碩的弟子，卻偏愛趙之謙，大量收藏趙之謙的書畫篆刻作品。1942年11月1日至3日在東京美術俱樂部舉辦了“趙之謙歿后六十年紀念遺作展”，展出書畫作品177件（屏風、冊頁按一件計），380通信札、篆刻14方（15面），還有磚銘、名片、用墨等，而這其中有122件為河井荃廬所藏（信札因后來出版的《二金蝶堂遺墨》只刊出其中的4通，其他的大多也應該是河井的藏品）。那次展覽在中日兩國都屬于史無前例的，盡管主辦方是井上恒一和守口三郎，但實際主導的是河井荃廬。由此可見河井對趙之謙所傾注的心血。據河井弟子谷村憙齋先生回憶說：“曾經聽河井說過：吳昌碩對他說，你能學得好趙之謙，我沒那本事。”觀河井荃廬的篆刻作品，也能窺出其中信息。河井，在日本被稱為現代篆刻之父，在書法篆刻以及收藏鑒賞界享有崇高地位。著名的《支那南畫大成》就是他參與編纂的。只可惜，河井荃廬在1945年3月10日的美軍日本本土大空襲時遇難，河井本人及其大量的書畫藏品、典籍全部葬身火海。這對于日本書法界是個重大損失，對趙之謙藝術的保全更是個無法彌補的損失。幸好當時沒能出版的作品集《二金蝶堂遺墨》四卷在其難后的第二年由其弟子西川寧先生編輯出版了，這使我們對當時日本藏趙之謙金石書畫作品有了個基本概念，對趙之謙藝術在日本的傳播更是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

西川寧先生是日本20世紀最有影響的書法家、理論家、鑒賞家，特別是在戰后日本書法界的復興中起著決定性作用。西川寧先生受其師河井荃廬的影響，是趙之謙絕大“粉絲”。曾經寫文章回憶自己說，曾一時對趙之謙極為著迷，“買過一套《悲盦剩墨》十冊，晚上放在枕邊，每晚不看幾眼睡不著覺”，想要刻方“趙家之狗”的閑章以表其心情。由于西川寧先生對趙之謙的特別著迷，多次講演并在各類雜志上不斷撰文介紹趙之謙藝術，可以說，戰后在以東京為中心的關東書壇和名古屋為中心的中部書壇興起的北碑（包括趙之謙北魏書）熱，與西川寧有著直接關系。再加上他的弟子青山杉雨先生不遺余力地對北魏書的倡導和小林斗盫先生對趙之謙篆刻藝術的推崇，經過數十年的不斷弘揚，現在的日本書壇，北碑書風幾乎占整個主體書壇的半壁江山，真正與帖學分庭抗禮。其主要功績，當歸功于西川寧先生和其弟子青山杉雨、小林斗盫先生等。

由于河井荃廬藏品的被毀，使得本來就非常稀少的趙之謙金石書畫作品顯得極為難得。然而，以關東為主的日本書法家們在戰后繼續不斷搜集趙之謙的作品。他們有的通過新加坡、美國等國家和中國臺灣、香港等地區的藏家、古董商收集，也有的通過美國、英國等拍賣會購買。書法交流團體與中國建立交流關系伊始，他們又通過訪華之際在中國大陸的各文物商店購買，或者通過古董商在大陸收集。20世紀90年代，拍賣會開始興盛，很多藏家又通過拍賣會競拍。這樣，又有相當多的趙之謙作品流往日本。據筆者所知，方節庵舊藏的趙之謙書畫篆刻作品大多數已經流往日本。

［清］趙之謙 行書扇面16.5cm×52cm 紙本 日本藏釋文：長松磥砢，如龍之吼。小軒掛之，驚濤穿肘。昔者諸公，同聲和鳴。上有菟絲，下有伏靈。而今寥寥，慭遺一老。兀坐此軒，歲寒不槁。進之九兄屬，之謙。鈐?。黑w之謙?。ò祝?/p>

1985年2月27日、28日兩天，趙之謙逝世百年紀念展覽會在日本舉行。會場仍設在曾經舉辦“趙之謙歿后六十年紀念展”的東京美術俱樂部。西島慎一先生曾撰文寫道：此次展覽依舊放在東京美術俱樂部，是因為“此建筑幸免于戰災，令人觸景生情。由西川和青山率領的謙慎書道會和讀賣新聞社主辦，并得到了文化廳和中華人民共和國駐日大使館的后援。將這次展覽特意安排在60周年展同一會場，足見與此展覽有關的人們的心意。內容有書畫134件、篆刻17方、題署5種、著述6種、印譜16種、還有其他資料55種。書畫與60年展相比只有八成，書法增加了新入手的大作，十分寶貴，遺憾的是畫顯得單薄”。

當時擔任作品收集的是小林斗盦先生。展覽圖錄也列入了計劃，與60年展同樣由西川先生負責。但此時西川先生年高多病，不知不覺地過了五年。之后，他囑托小林斗盦先生負責編輯，并最終于1990年由東方書店發行出版了《趙之謙作品選》。青山杉雨先生題字并在卷頭寫了一篇《寄語趙之謙作品選》的序文?！囤w之謙作品選》收錄了展覽的全部作品，還加進了展覽之后流傳到日本的作品，使得展覽時略顯單薄的畫作充實了不少。這本作品集是《二金蝶堂遺墨》之后的日本藏趙之謙作品的又一集大成，可以看出當時日本藏趙之謙金石書畫作品資料的大致情況。

時間又過去了二十六年，數年前，應西泠印社之命，編輯《日本藏趙之謙金石書畫精選》，把日本私家所藏的大部分趙之謙書畫篆刻作品作了網羅、整理，得書法（含數十通信札）101件、畫39件、題跋6件、篆刻37件等，由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之后的這些年里，部分作品又回流到了國內。兩年前由東京國立博物館、臺東區立書道博物館以及謙慎書道會等，匯集公私藏品舉辦趙之謙展覽，本人應命提供些許協力，展覽取得巨大成功，但展品數量明顯不及從前?？芍w之謙在日本的作品數量在銳減。日本所藏的趙之謙作品的流傳情況在不斷發生變化。

一方面，這二十幾年中有相當數量的新發現的作品傳到了日本，而另一方面，近年來中國經濟突飛猛進，帶來了書畫拍賣的空前高漲，特別是在2000年后，國內藏家出高過海外的價格收購中國書畫，作為清末最重要的藝術全才趙之謙的金石書畫作品理所當然也被列為重要收藏對象。國內的價格與海外價格發生了逆轉，大量書畫作品包括趙之謙書畫作品也開始回流，從前曾在日本見到過的作品，有一部分已經回到了國內，這使日本的趙之謙作品存世量減少。

在日本，還有與趙之謙一樣具有重大影響、深受歡迎的另一位金石書畫篆刻名家—吳昌碩，但兩者除了藝術風格相近而有異外，還有個明顯的不同，便是存世量的區別。據不完全統計表明，前者不足后者的十分之一。原因有二：其一，趙之謙從來不把自己當成書畫篆刻家，除了與歷史爭雄而帶來的短暫的激情創作外，基本上可以說沒有創作書畫篆刻的使命感。他熱愛藝術，卻輕易不寫不畫，非親朋好友更不輕易動刀刻印。其一生所刻，目前所能知道的不過400方；其二，趙之謙56歲過早去世。趙之謙32歲前從軍當幕僚，與太平軍作戰；之后兩年間避難溫州、福建；35歲后十年間三上京城趕考，屢試不中，情緒低落；44歲后分發江西工作，先是編輯《江西通志》，之后三任知縣，工作認真，雜事瑣碎而繁重，又不能依附權貴，工作生活環境惡劣，影響其藝術創作。盡管偶爾也賣字換錢，“為五斗米折腰”，但縱觀其一生，總是以考取功名為人生目標，這是那個時代文人“官本位”的結果。所以，我們說趙之謙是天才藝術家，卻不是個量產藝術家。我曾估測其書畫作品目前的存世量，應該很難超過500件（信札除外）。在《日本藏吳昌碩金石書畫精選》的后記中，我也曾談到，如果吳昌碩的作品在日本至少有2500件，那么，趙之謙的作品呢？應該不超過250件吧（信札除外）。

趙之謙生前與日本人是否有過接觸、交流，沒有資料可以證實，但其作品的一半流傳到了日本，為中國優秀藝術的海外傳播以及中日文化藝術交流做出了巨大的貢獻！趙之謙藝術在日本的流傳，不僅僅是其有大量的作品被收藏，更在于日本書法篆刻家們對其藝術的推崇、學習—他的藝術一直在不斷地發揚光大，不只是20世紀的一百年，它還必將對中日兩國的子孫后代產生深遠影響。

（作者為旅日金石書畫家）

責任編輯：歐陽逸川 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