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墨專欄
清代中期的金石學
從宋代開始,就有了關于金石學的研究,而且宋代金石學還是清代金石學最主要的源頭。〔1〕
考據學者為了擴大研究的范圍,不斷地強調金石資料的重要性,而且這可能是18世紀學術研究中治學材料與方法變化最顯著的標志。梁啟超說:“金石學之在清代又彪然成一科學也。”雖然金石文的作用早已為學者們所認識,但直至清代,由于考據學的興起才被發揮到極致,才引起如此廣泛的重視。〔2〕
這些專以金石為考證經史之資料的學者做了兩項大工程,一是盡其所能搜求海內金石文,二是對它們進行考訂。
顧炎武像歐陽修等人一樣對金石學加以重視,甚至比他們更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在清兵南下后棄家北上,進而周游天下,所至必尋求碑刻,手自抄錄,著成《金石文字記》一書。他提出了金石文的兩點作用,一是其所記之事“多與史書相證明,可以闡幽表微”,二是可“補闕正誤”。浙東學派的開創人黃宗羲也重視金石學的研究,但他的研究與顧炎武稍有不同,在于從中發現“文史義例”,《金石要例》就是這樣的一部著作。
金石文之所以在考據學中受到如此重視,是由于其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對這一點錢大昕闡述得非常清楚,他說:“竹帛之文,久而易壞,手抄板刻,展轉失真;獨金石銘勒,出于千百載以前,猶見古人真面目,其文其事,信而有征,故可寶也。”“金石之壽,實大有助于經史焉。”因為金石文字是古物,保存著本來面目,不似手抄本或刻本會經多次抄刻而漸失其真,又有些是典籍失載的,具有不可替代的考據作用。而阮元對金石文更是理解為“刻石記號者,如今之修史也”。“古者結繩而治,非如后世有漆書竹冊,可以藏之柱下也,故必須刻石始可知。”他將刻石當作修史,以石刻為最早的書寫方式,古于漆書,更不必說墨跡了。而金石“縱不抵《尚書》百篇,而有過于汲冢者遠甚”。阮元將金石文當做未經篡亂的古書來讀,它能夠提供的考據價值自不待言。在乾嘉學者那里,阮元是極其重視金石銘刻在經史研究中的重要意義的一個人。他甚至認為“器者所以藏道”和“器者所以藏禮”,從而將金石器物和“道”、“禮”聯系在一起,也開辟出了以金石考古證經的新徑。〔3〕他幾乎傾一生的精力在收集金石器物。他在《金石十事記》中記述了自己收集金石器物的經過。〔4〕阮元又致力于收藏古代青銅器,有《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等專著問世,是清代研究金文的開端式人物。在《商周銅器說上》中,他闡述了自己對金石學的認識:
形上曰道,開下曰器。商周二代之道,存于今者,有九經焉。若器,則罕存者。所存者,銅器鐘鼎之屬耳。古銅器有銘,銘之文為古人篆跡,非經文隸楷縑素傳寫之比。且其詞為古王侯大夫賢者所為,其重與九經同之……器者,所以藏禮。故孔子曰:“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先王之制器也,齊其度量,同其文字,別其尊卑。用之于朝覲燕饗,則見天子之尊,錫命之寵。雖有強國,不敢問鼎之輕重焉。用之于祭祀飲射,則見德功之美、勛賞之名,孝子孝孫,永享其祖考而寶用之焉。且天子、諸侯、卿大夫非有德位,保其富貴,則不能制其器;非有問學,通其文詞,則不能銘其器。然則器者,先王所以馴天下尊王敬祖之心,教天下習禮博文之學。商祚六百,周祚八百,道與器皆不墜也……故吾謂欲觀三代以上道與器,九經之外,舍鐘鼎之屬,曷由觀之。

[清]趙之謙 行書七言古詞四屏1883年 166cm×34cm×4 紙本 東京國立博物館藏釋文:大癡百歲萬云煙,富春帆影翠蛟泉。是否曽經蜀道險,十年寫足真山川。地可錐指海可測,畫意詩情渺物色。本原妙處同其波,學力厚時培以息。扁舟弈弈江天里,時有巉巖插面起。浮圖野店結幽深,荷樵飽閱霜林美。我方被發尋隱淪,主人應念平谷云。癸未九月書奉爵棠觀察大人鑒。趙之謙。鈐印:趙之謙印(白) 為五斗米折腰(朱)
阮元將金石與九經并重,并進而從古器物中求得上古的文化制度,儼然已有近世的考古學氣息。
梁玉繩、王芑孫、郭麐(祥伯,1767—1831)、劉寶楠、李遇孫(金瀾,1771—1845)、馮登府(?—1840)等人,都豐富了金石學的研究。
這些人所倡導的的金石學研究,應該從以下三個方面來考慮:一曰考訂,統經史小學而言;一曰文章,重其原始體制;一曰藝術,兼賅書畫雕刻。對于整個清代來說,三個方面都顯得很重要,而于學術藝術影響最大者,一為考訂,一為書法。綜其功用,可以證經典之異同,正諸史之謬誤,補典籍之缺佚,考文字之變遷。
自顧炎武以后,錢大昕、翁方綱、黃易、王昶、吳玉搢等人,都是研究金石學的名家。其中最為突出的,應屬錢大昕與畢沅。
畢沅長期任職于古代屢屢定都之地的關中、中州地區,無論是地上還是地下,文物金石的豐富性都是其他地區所不可比擬的。特別是關中地區,碑碣之富,甲于海內。畢沅和他的幕僚們—孫星衍、錢坫、張堝、嚴觀、錢泳等人—在金石學方面的成果,體現在兩部著作之中:《關中金石記》八卷,《中州金石記》五卷。畢沅作湖廣總督時,曾“檄訪各路金石拓本”—考據學使金石學獲得了巨大的生機,并把它推上了前所未有的顯赫地位。洪亮吉在《卷施閣文乙集》卷六《中州金石記后序》中贊賞這兩部書將“秦涼之寶墨,荊豫之貞珉,搜采靡遺,殆稱觀止”。錢大昕更是在《關中金石記序》中盛贊說:
金石之學,與經史相表里,而經史之實學寓焉。“側”、“菑”異本,任城辨于《公頭號》;“戞”、“臭”殊文,新安述于《魯論》;歐、趙、洪諸家涉獵正史,是正尤多。蓋以竹帛之文,久而易壞,手鈔板刻,展轉失真;獨于金石銘勒,出于千百載以前,猶見古人真面目,其文其事,信而有征,故可寶也。
追隨畢沅的武億,在金石學方面的造詣為同輩們所稱道。孫星衍在給武億作的傳中說武氏“所得列代金石為古人未見者數十通,因之考正史傳者又數十事。今中州人知讀古書,崇經學,搜訪碑刻,備一方掌故,多自億為倡始”〔5〕。這雖是論武億之功,但從中可見中州學風以及金石學普及的文化氛圍。中州如此,它處也是如此,大師與普通讀書人上下呼應,形成一種重視金石銘刻的風氣。
孫星衍也是著名的金石學家,所藏碑自秦、漢、魏、六朝、唐、五代止于宋、元,又有漢、唐、宋石經,以至于人們認為平津館收藏碑版,宇內號稱富有,洪頤煊還有《平津館讀碑記》這本專書記載他的收藏。孫星衍和嚴可均一同撰有《平津館金石萃編》,又有《魏三體石經殘字考》《寰宇訪碑錄》等專著。他與許多學者同氣相求,認為石經“足以補正《說文》及經傳者不少”。又說:“洛陽碑石倘復出,魯王壁簡應重詮。”金石文不僅可補經史之缺,正其失;而且可解經史疑義,正千古之誤,重新解釋經文,足見他對石經考據作用的重視。他將金石學置于僅次于史學的地位,可見他的重視程度。
錢大昕一生致力于金石碑刻拓本的收集與研究,家藏各種拓本二千余種,編為目錄八卷,著有《跋尾》八百余篇,詳細注明石刻的作者、書寫者、題跋者之名,以及雕刻之年月、存佚之地點以及書體之別異等,王鳴盛對此書極為激賞,認為超過了歐陽修、趙明誠、都穆、趙崡、顧炎武、王澎、朱彝尊等七家。
在金石研究方面,錢大昕一生收藏之碑刻拓本不下兩千余通,其時代上自秦漢,下迄宋、元,所作跋文八百余篇。他繼刊行《金石文跋尾》六卷之后,又多方搜求拓文多種并一一考訂,先后編訂并刊行了《續刊金石文跋尾》七卷、《三集》六卷、《四集》六卷,將一生搜集之金石碑刻編為《潛研堂金石文字目錄》八卷和《附錄》二卷。
翁方綱(覃溪,1733—1818)也是乾嘉時期著名的金石學家,盡管他的著作沒有收入《清經解》之中,但是他在當時的影響還是巨大的。在參與編纂《四庫全書》期間,專司編私人藏書家所進呈之善本書籍。他的名著是二十二卷本的《兩漢金石記》,1789年在江西南昌刊印。在廣東學政的任上,他將廣東省大量的古今銘刻都收于《粵東金石略》一書之中。他對許多著名的青銅器和繪畫、書法作鑒定以及大量的注釋研究,還為朱彝尊的《經義考》作過補正,名為《經義考補正》,共十二卷,于1792年出版。
在清代學者那里,部頭最大的一部金石學著作可能要算是王昶(述庵,1725—1806)的《金石萃編》。這部書收集了自先秦至遼、金的歷代碑刻、銅器銘文和其他銘刻一千五百余種,著成于1805年,梁啟超甚至認為它薈錄眾說,頗似于一部“類書”。
近人容媛著有《金石書錄目》十卷(1935),將金石學所包括的范圍分為總類、金類、錢幣類、璽印類。石類、玉類、甲骨類、陶類、竹木類、地志類十類,每類之中又分為目錄、圖像、文字、通考、題跋、字書、雜著等子目以分領之,從南朝梁一直到近代,共得977種著錄書,清至近現代就占了906種之多〔6〕,足見清代金石學的發達。
但是從現代學術的眼光看,清代的金石學也引起了現代學者的批評。李濟曾以宋代呂大臨《宣和考古圖》(1092)的記載和清末端方的《陶齋吉金錄》(1906)這兩部金石學名著相比,發現就銅器的出土一項而言,前者遠比后者詳細。李濟認為,八百年來的士大夫似乎變得越來越不了解出土地是研究青銅器的重要材料。呂大臨定下的一些研究吉金的基本規則逐步被放棄,只剩下最學究味的工作,對實物的研究被題跋所取代,客觀的了解被古董趣味所凌駕。〔7〕
雖則如此,沒有清代的金石學成就之基礎,現代考古學所取得的成就也是無法想象的。至少,像孫詒讓、羅振玉、王國維等人,都是憑借著早先受過的金石學的訓練,才熟練地解決了新出土的青銅器和甲骨銘文,從而引發了對古代中國的重新認識。
(作者為北京大學歷史文化資源研究所研究員)

[清]趙之謙 行書振作從容八言聯 紙本釋文: 振作清勤就將僶俛,從容正直會合光明。梅圃大兄大人正之。撝叔趙之謙。鈐印:趙之謙印(白)
注釋
〔1〕參見王國維《宋代金文著錄表序》,《觀堂集林》卷第六,第180-181頁;以及衛聚賢《中國考古學史》(商務印書館,1937),第67-82頁“宋代的考古”一節。
〔2〕《清代學術概論》,《梁啟超論清學史二種》,第47頁。
〔3〕王國維提到金石學興起的一個原因,也值得重視:“乾隆初,始命儒臣錄內府藏器,仿《宣和博古圖》為《西清古鑑》。海內士夫聞風承流,相與購致古器,搜集拓本。”見《國朝金文著錄表序》,《觀堂集林》卷第六,第181頁。
〔4〕詳見《揅經室三集》卷三《金石十事記》。
〔5〕《揅經室三集》卷三《商周銅器說》。
〔6〕參見朱劍心《金石學》(文物出版社,1981),第4頁。關于清代金石學的興起與書法的關系,可見阮元《南北書派論》、《北碑南帖論》、包世臣《藝舟雙楫》以及康有為《廣藝舟雙楫》。
〔7〕李濟:《中國古器物學的新基礎》,《李濟考古學論文選集》(文物出版社,1990),第60—61頁。
責任編輯: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