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金煒
南田之狂
◇薛金煒

[清]惲壽平 艷雪微歌扇紙本設色 1680年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款 識:艷雪微歌處,紅羅醉舞時。流霞長在手,含笑看瑤姬。壽平。鈐 印:正叔(朱) 壽平之印(白)
一
“狂”是一個鮮明強烈的字眼,也是一個歧義蔓生的概念。以“狂”組詞,可得狂妄、狂悖等詞,都是貶意。可是孔子說“狂者進取”,孟子說,狂者“行不掩”,早賦予狂以粹真、單純、輕視正統、蔑視雷同、為了既定信念不顧一切地投入、道德識見皆超越權勢所要求和規限的標準而自有高遠的追求等含義。孔子自己“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就大有狂氣,孟子曰“雖千萬人吾往矣”,更算得上是狂的宣言。但在鄉愿占為主流的社會,這樣的狂者肯定首當其沖遭遇淘汰。而在狂悖之徒、粗狂者流大行其道的時代,真正的狂者也難覓蹤跡。放眼人世,狂傲、狂妄、猖狂之徒易見,卻少有狂逸、狂狷、清狂之士。即有其人,世亦難知。
詩人、畫家惲壽平,號南田,以柔美清麗的沒骨花著稱于世,以細筆淡墨的山水畫流傳人間,賞其柔之至者大有人,嘆其清之至者大有人,惜其薄與弱者亦大有人,卻少有人感受其一往無前、迥異于人的狂逸之氣。
近年我于冗雜之余,有緣走近南田,嘆賞其畫意,擊節其文章,深感斯人萃潔癖、奇氣、柔情于一身,合成一種別調變體的清狂,其境界實有獨至之美。
二
柔、淡、清、潤的南田書畫,常讓人誤解為一味嫵媚和單薄。殊不知南田正是以此筆墨創造了一個靜、凈之境,表達他對骯臟世俗的輕賤,對粗濁強勢的睥睨和對清潔世界的向往,清柔中閃耀出軒昂駿發的不羈之光。元明以來,也只有倪云林等少數藝術家,如此有力地表達了這種精神要求。書畫三昧,確非人人能解,不過倪云林在作品之外也頗多異行,有洗桐之類的軼事流傳,鮮明地凸顯出一種畸人人格。南田雖無這類富于戲劇性的故事,其“絕塵之畸客”的人格魅力,卻在文字中鮮明地表現了出來。
不作繁華想,增余冰雪心。花因殘歲密,香帶暮寒深。(題《臘梅天竹》)
予獨愛此三種,喜其積雪凝寒之候,能表貞素之華,矯然有以自異,可方遁世之君子,因為圖。(題《歲寒三友》)
雪中月季,冰鱗玉柯,危干凝碧,真歲寒之麗賓,絕塵之畸客。吾將從之,與元化游,蓋亦挺其高標,無慚皎潔矣。
清如水碧,潔如霜露,輕賤世俗,獨立高步。畫品當作此想。
得云林一木一石,游盤其中,可以逍遙,樂而忘世。何必上同支公買山而隱。
昔人曰:“牡丹須著以翠樓金屋,玉砌雕廊,白鼻猧兒,紫絲步障,丹青團扇,紺綠鼎彝。詞客書素練而飛觴,美人拭紅綃而度曲。不然,措大之窮賞耳。”余謂不然。西子未入吳,夜來不進魏,邢夫人衣故衣,飛燕近射鳥者,當不以其窮約減其風姿。粗服亂頭,愈見妍雅,羅紈不御,何傷國色?若必踏蓮華,營金屋,刻玉人,此綺艷之余波,淫靡之積習。非所擬議于藐姑仙子、宋玉之東家也。
一個草衣之士,在藝術中找到了精神寄托,所以能絕無自卑之感,矯然超越于世俗之上,享受著“與元化游”的逍遙浩大之樂。支公買山而隱,只是一段先賢佳話,而貧窮的藝術家在精妙的筆墨之中,也自可樂而忘世。他對自己的審美趣味充滿自信和自豪,毫不客氣地反譏炫富的豪家對“措大窮賞”的嘲諷。他列舉西子、飛燕等絕色美人微賤時“愈見妍雅,何傷國色”的實例,反笑那些“淫靡積習”,離開神奇縹緲之美(藐姑仙子)和自然樸素之美(宋玉之東家)簡直太遠了。南田這一類文字,真是酣暢淋漓,狂放痛快,卻又隱然透出妍雅的音節和高華的音質,正所謂清狂是也。
今日的中國,富人多起來了,于是傳統文人士子在清貧中形成的品格受到質疑。在世人多以追逐金錢為唯一要事的時代,傳統人格中的一些高貴因素顯得不合時宜了。其實,貧賤自守是相對于無恥者不擇手段獵取富貴而言,與現代社會強國富民之舉,是很遠的兩個話題。西方社會,一樣代有安貧樂道的哲人才士,不僅未妨礙西方的發展與富強,而且參與營造了西方文化的強健品格,為西方富強提供了精神前提。南田這種落魄中的豪宕情懷和清狂之氣,該是人世間一種永遠動人的美和移情的力量吧。
三
南田常年奔走各地,尋找賣畫的市場,實際生活,不乏艱辛,但在精神層面,卻是一種詩意的生存。他的詩、書、畫和題畫文字大都意趣盎然,傳達出真率忘情、瀟灑放逸的癡勁兒。南田陶醉其中,不知何等享受,何等投入,何等自信,在這享受和自信之中常常不覺狂態畢呈,一反平時留給他人的言貌恂恂,簡靜少言的印象。試看他幾則畫跋:
余在北堂閑居,灌花蒔香,涉趣幽艷,玩樂秋容,資我吟嘯,庶幾自比于勝華道隱之間,有萬象在旁意。對此忘饑,可以無悶矣。
南田視覺思維有此特色:常超然具體事物、情境而游于想象的靈境,宏大清空,盡情“涉趣”“玩樂”。不過,我們仍可以從“忘饑”二字,揣測他的現實處境。
枝高撐天,葉大于掌。含霜聚雨,涼籟吹蕩,空堂無風,時作奇響。幾回停筆不得下,令人心在白云上。
一株梧桐竟引發如許奇情壯彩,此即石濤之所謂“神遇跡化”,西哲之所謂“情緒投射”,由于南田心中之狂,而能觸物成奇。
有誰放筆敢稱癡,繪苑滄桑某在斯,靈想肯令千載秘,青山還許少文知。
口氣大有“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之意,這種倨傲之氣,是以他的藝術實力為支撐的。
寂寞無可奈何之境,最宜入想,亟宜著筆,所謂天際真人,非鹿鹿塵埃泥滓中人所可與言也。
……古音愈稀,玄賞獨妙。識者已領,辯之已忘。海天寥寥,誰可晤語耶?
藝術創造的高境界,正是“寂寞無可奈何之境”,識者可以心知,可以“入想”,卻欲辨忘言,也無人可與言。是孤獨?是狂傲?是掌握了獨得之秘的快意?還是到達了獨至之境的狂喜?這一切的綜合,就是所謂“天際真人”了吧。
黃鶴山樵得董源之郁密,皴法類張顛草書,沈著之至,仍歸飄渺。予從法外,得其遺意,當使古人恨不見我。
運以沉著,出以縹緲,運以柔筆淡墨而欲包容宇宙大荒,是南田一生心思所在。古人之間,既有繼承,也有變異,我與古人之間也一樣:古人的真意可以繼承,古人具體畫法和風格則可以超越,所以不見古人何妨?而自己的繼承和創造成果,卻恨不能向前賢匯報展示了。這就是為什么古來自信、自負、有創造力的藝術家,都說過類似“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的話了。
所以,在令人敬畏的藝術傳統面前,南田完全不是“四王”那種誠惶誠恐、極端自卑的樣子。“四王”面對前賢,永遠帶著藝術學徒的心態,永遠要接受古人至高無上的鑒定評價,自我價值就低了。而南田看來,古人既是老師,也是可以超越、應當超越的標識,若我是主體,則古人是賓客:
《春煙圖》似得造化之妙。初師大年,既落筆,覺大年胸次殊少此物。欲駕而上之,為天地留此云影。
起筆時,心中有師法宋代畫家趙大年的主觀愿望,這或是當時學古慣性使然。既落筆,藝術家的自性呈現,自我表達意識覺醒,遂覺與古人不合之處,更自覺到超越古人之處,于是自由揮灑,自得造化之妙,自得心源之妙,不期然而竟然,何等快意輕狂乃爾!

[清]惲壽平 晴川攬勝圖軸112cm×39cm 綾本設色 約1680年 遼寧省博物館藏款 識: 晴川攬(覽)勝圖。十四叔父登大耋之年,行簦飄然,遠游江楚,訪友數千里外。所至登臨山水,探攬(覽)名勝,長篇短詠,幾滿游橐,神氣軒舉,不減少壯時,使人望之若神仙中人也。今秋重九前三日為皇攬之辰,呼友登晴川樓,白云黃鶴、洞庭瀟湘,盡在杯斝間,收其勝概,興酣狂吟得句,把酒以問江山,有筆搖五岳嘯傲滄洲之意,歸時覽詩稱嘆,屬同人共和之。壽平因制圖奉觴以志勝事。小侄壽平拜題。鈐 印:正叔(朱) 壽平(白)鑒藏印:東北博物館藏(朱) 山陰張允中補蘿盦所藏(朱)
隨意涉趣,不必古人有此。然云西、丹丘直向毫端出入。
這一次恰好相反:本非有意模仿古人,只是自抒意趣懷抱,無意間卻觸著了古人,元代畫家曹云西、柯丹丘的筆墨感覺居然奔來腕下,“直向筆端出入”。這種口吻,簡直酷似石濤。而石濤面對古人,是那個時代最為狂傲不羈的畫家了。
即使對黃公望這位正統派畫家共同的偶像人物,南田也不多謙:
子久《浮嵐暖翠》真生平第一墨寶也。余獵其精潤,芟其細碎,覺韻致不相遠矣。
臨一峰老人小冊筆意,似與《天池陡壑》《沙磧》《夏山》諸圖小異,蓋以澹逸勝也。
確也佩服前代大師的成就,確也在向前賢學習,確也認真汲取子久的精潤筆意。但也有所取舍,有所變異,因為學古人,只是為了補充自己,完善自己,表達自己。當自我得到了表達,也就覺得異于古人處未必遜于古人,我也自有勝出之處。這與王時敏、王原祁祖孫想得到一點子久“腳汗氣”也不容易的心態,判若云泥了。
南田曾題石谷畫云:
作畫須有解衣盤礴旁若無人意,然后化機在手,元氣狼藉,不為先匠所拘,而游于法度之外矣。
石谷作畫極嫻熟,畫時確可能“旁若無人”,但主觀上卻似缺乏“元氣狼藉”“解衣盤礴”這樣的追求,還是比較中規中矩。但南田此語,非僅溢美石谷,也是夫子之道之語。當然,南田早逝,雖“識者已領”,意中有此境界,而實踐尚隔一塵。然如此好言狂氣,畫跋中比比皆是,畫跡書跡中,也時時有精彩呼應,令人神往,令人神清,更令人神遠。

[清]惲壽平 仿倪瓚《古木叢篁圖》軸81cm×32.7cm 紙本墨筆 約1681年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款 識: 古木平泉,叢篁積翠,不入時趨,殊有古趣,似得之于洪谷也。昔倪元鎮畫《獅子林圖》,以荊、關自喜,輒欲傲王蒙諸人。余且未似云林,敢望洪谷?東園生次日又題自訕。鈐 印:正叔(朱) 壽平之印(白) 南田草衣(白) 寄岳云(朱)鑒藏印: 嘉慶御覽之寶(朱) 石渠寶笈(朱) 石渠定鑒(朱) 寶笈重編(白) 茶坪(朱) 乾隆御覽之寶(朱) 乾隆鑒賞(白) 三希堂精鑒璽(朱) 宜子孫(白) 宣統御覽之寶(朱) 重華宮鑒藏寶(朱)
四
在其“清初六大家”中,惲南田是唯一胸有奇氣,向往奇異,矯然自異,有著鮮明自覺的狂者。他重獨立人格,有沖決藩籬、突破陳規的強烈要求。這一切,已是古代中國文人士子追求精神自由的主要表現方式了。
但南田的作品卻又似不怪不奇,也不剛健,甚至婉約之至,柔媚有余。其實,藝術家個人的先天秉賦、早期傳承、現實境遇和他面臨的精神課題之間,常常可能錯綜糾纏,審美趣味和創作選擇要受到許多復雜因素的微調,并非如人分“豪放”“婉約”兩派這么涇渭分明。今人動輒稱豪放,實有真假。譬如曹孟德,挾天子,率雄兵,指點江山,橫槊賦詩,發蒼涼雄杰之聲,既自然也真實;若只是尋常文人,閱歷局促,視野有限,市井得失牽引其身,政治威壓震懾其膽,富貴誘惑動搖其心,而偏作英雄豪杰之狀,其能真乎?南田一介書生,草衣平民,內心即使有英雄情結和狂逸之氣,也只是壯氣蒿萊,也只可能以一種幽咽泉流、平波微瀾的形態,作低回婉轉的表達。這就創造了一種復雜的、復合的審美品格,既才調清俊,又縹緲悠遠,既有天仙化人的超詣,又有妥帖細微的精詣,遠出于那些假撐架子、虛張聲勢的偽豪放,以及別無寄托、一味甜美的所謂婉約之上。
唐人司空圖《詩品》寫豪放一品曰:“由道返氣,處得以狂。”藝術家據于道,有了自己立場,而后有真豪氣;超世自得,而后有真狂。又曰:“真力彌滿,萬象在旁。”這也正是南田喜愛的文字和一意追求的境界。
在中國藝術家中,內心真狂而作品清和者,代有其人。清初文人畫家們的精神導師董其昌,畫風十分秀潤,其實大有狂氣,其語曰:“若要做個出頭人,直須放開此心,令之至虛若天空,若海闊,又令之極樂若曾點游春,若茂叔觀蓮,灑灑落落,一切過去相,現在相,未來相,絕不掛念。到大有入處,便是擔當宇宙的人,何論雕蟲末技!”“至虛”是毫無成見偏見,“極樂”是強烈感受自然和生命之美。如此則一切傳統、時尚、前衛的表象,都絕不掛念,因為都是他者,都是自己以外的東西。一切古風、時風、洋風、陰柔、陽剛的選擇,都不能代替本心之真。南田畫跋中既回翔自得又踔厲無前的主體精神,與董其昌若合符契,是對董氏真正的繼承和發揚。“四王”們口口聲聲“董宗伯”如何,其實卻已悄悄抽掉了董氏這種精神,使自己的作品更符合了正統意識形態的要求。南田名列正統派六大家,精神世界卻是更近野逸派畫家們。這些與富貴無緣、有意無意疏離權力的藝術家,在清寂山林的生活中養成了精神的高貴和一種高貴者的清狂。后來“揚州八怪”雖以狂怪著稱,其實由于混跡市井鹽商之中,多數含有以狂怪吸引買主眼光的謀略考慮,不可同日而語了。
到了今天,現代高科技的精密和現代組織的嚴密,幾乎掃蕩了狂狷人格可能產生的土壤,商業社會一味追求金錢和物質享受的濃酸也日益銷蝕著人們的精神追求。但在商業文化、大眾文化、政治文化的交響中,粗糙和剛硬,轉化成的形式上對狂放、張揚、強悍和沖擊力的追求,卻始終是一種主導旋律,使中國傳統文化藝術中最高雅精微的一脈,淹沒其中,大音希聲。南田“由道返氣,處得以狂”之狂,在今天粗狂的眼睛看來,何狂之有?
也許應該期待,當一個民族的審美力得到修復、調整、提升的時候,一切具精神價值、審美價值的瑰寶,會在我們面前重放光彩。那時我們借用老子的句式,可以說,南田之狂,狂于無狂之境,是一種天真率意之狂,清空淡蕩之狂,逍遙絕塵之狂。

[清]惲壽平 傾城獨立軸78.9cm×40cm 絹本設色 約1681年 天一閣博物館藏款 識:傾城獨立。南田草衣壽平擬徐崇嗣沒骨圖法。鈐 印:壽平(朱) 惲正叔(白)鑒藏印:天一閣(朱)
責任編輯:歐陽逸川 宋建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