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ly
有什么預設的危險能比活生生的鮮活生命在面前殞滅更殘酷、更有威懾呢?
軟性反恐片《天空之眼》講述了高空偵察人員準備轟炸恐怖組織的老巢,這一行動還能阻止他們的自殺性炸彈攻擊。千鈞一發之際,一個小女孩闖入攻擊范圍,于是按動發射按鈕的力度就變得微妙而沉重了。挽救一個可見的有血有肉的幼小生命,還是挽救一群可以預見的“數據”生命,成了燙手的山芋。就算沒有兵戎相見,也能讓人感受人性和真理在戰爭面前茍延殘喘的絕望。

一個有理智的人,面對抉擇,大抵可找到具普世價值的道義和真理,但如果一切都刻板、平面、僵化地有理可循,世界就不會如此復雜了。每每德國、法國發生恐怖襲擊過后,全世界都會唾棄和群嘲歐洲人泛濫成災的圣母心,但當那張舉世聞名的小男孩伏尸沙灘的照片逼真地映入眼簾,又有誰不會為之動一刻的惻隱之心?這部電影最特別的地方就在此,它幾乎沒有正面交鋒、血肉橫飛的場面,全是戰爭中的真實人性反應,且不因身份和立場所囿而做臉譜化處理,尤其重在側寫和人物塑造的豐富性上,尋常之心度不尋常之事,更加激化了道德困境。
“劊子手”的日常充滿溫情。走進令人窒息的決策會議室之前,中將是一個給小女孩買玩具的慈愛父親,上校會對寵物狗說Sorry,可見都不是天性冷血之人。但穿上軍裝,他們就成了不折不扣的鐵腕派。一場充滿政治博弈的會議充分暴露出軍人和政客的區別。在假仁假義的政客眼中,無論是小女孩,還是潛在的上百位受害者,都不是有血有肉的生命,而是引發輿論的符號象征。“如果讓恐怖分子出去實施自殺式爆炸,我們就贏得了人心,但如果我們因為附帶傷害而炸死了那個小女孩,他們就能獲得談資”,血肉之軀的戰爭反不如花拳繡腿的宣傳戰來得痛切,于是墻頭草們兩邊倒,演化出層層推諉、360°甩鍋的政治秀。

視角再轉向案發現場,女孩的選角是神來之筆,她并非古靈精怪,也不是那么好看伶俐,身上附著一種深陷危情而又渾然不覺的平民式遲鈍。恰是這股遲鈍,格外戳入人心。她在發射兵的遠程鏡頭下玩著呼啦圈,在生靈涂炭的國度,如忘卻疾苦的天使,兵器背后的那雙眼睛也為她會心一笑。可是下一秒,她就會成為炮下亡魂,殺戮機器因她有了溫度和血性,有什么預設的危險能比活生生的鮮活生命在面前殞滅更殘酷、更有威懾呢?
導演對于情境的“拉鋸”處理實在是折磨人的心理戰,該片倒是可以考慮意譯為《我想沖進屏幕買張餅》。為了救出在恐怖分子門前賣餅的女孩,當地探員數度出生入死,就是趕不走她。好不容易把她的餅買完了,沒想到遭遇追捕,女孩還未意識到危險,撿起灑落一地的餅,又坐在了門前——差一點點,真的就差那么一點點,相信每一個看到此處的觀眾都會如我一樣發出泄氣的哀嚎。
現代化戰爭可以將空間隔離,上帝視角鋪陳的鏡頭語言給了我們悲憫的語境,也同樣讓我們看到人如螻蟻的渺小。執掌大權的人在馬桶上、在兵乓球場就能輕松定奪生死,但越是接近現場,道德的掙扎就越激烈。權力與代價的分割,宏觀和微觀的偏差,將歷史、政治、人性三個最沉重的命題聚焦在了凝重的坐標點上。整部影片醞釀起來的高強氣壓一下子全都逼堵在了如針尖的氣口——

流血和犧牲可以被量化和權衡嗎?大局為重的信條是拉低道德底線的庇護所嗎?誰又注定該做歷史的炮灰?無辜犧牲的強行“合法化”是否跟勝利者書寫的歷史一樣都是皇帝的新裝……“天眼”神通廣大終究還是人力,無法叫天開眼。女孩最終沒能逃過厄運,結局雖然悲慟卻真實有力,還好,沒有落入好萊塢主旋律的套路。
這讓人不由想起黃碧云寫戰爭:“戰爭之后,我無法看電影。看電影會令我很憤怒。電影是那么虛假。”《天空之眼》試圖做人性的實驗室和戰爭的反省室,確實透著紙上談兵的書生意氣。但它席卷起來的張力漩渦,又把每個人都卷了進去,困境遠比黑白分明更具啟示性。平民區的一小片廢墟和一個孩子的生命,在震耳欲聾的轟鳴余音里,蕩出一闕天問:問天,天不容問。問生,生不容問。這就是戰爭。“戰爭來臨時,真理是第一個犧牲品”,放在片首的這句話,其實才是真正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