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生愛而忘情

鐘立風訪談

鐘立風，作家歌手，中國新民謠代表人物。“行走書店”創辦人。榮獲2015年《南方人物周刊》中國青年領袖稱號。已出版六張個人專輯，四本文字作品集。被媒體、樂迷和讀者譽為中國最具藝術氣質的民謠歌手、寫作者。

“我樂意，把閱讀當做旅行”

陳云昭：最近手頭在讀什么書？

鐘立風：最近手頭讀本是《什么是杰作》，法國作家夏爾-丹齊格作品。之前不熟悉他，讀過這本獨特的趣味之書后，如果以后看到他的任何作品，都要買來。書里他說的一句話深得我心：“好的讀者是世界上最不具有宗教性的生命，為了獲得更多樂趣和內心的成長，他自由地審視著這個世界。”我想，讀書，終究是屬于個人的樂趣，關乎他自己的內心成長，久而久之，在閱讀中，他自由且自在了，知道如何看待這個世界，并且也保有自己個人的情趣審美。關于杰作，他的一個比喻叫人難忘，非常具有畫面感，輕松且幽默。大意是，一部杰作，常常是一位年紀很大，在人們對她的百般崇拜里昏昏欲睡的女士，她自己有時候覺得很無聊，因為她總是被籠罩在各種腳注形成的僵硬羅網里，耳邊充斥著各種令人疲憊的溢美之詞。恰好此刻，來了一個淘氣的孩子掀了掀她的裙子，于是她笑了，忽然問，恢復了活力。人們才意識到，她其實并沒有那么老，是一些老家伙們的各種教條、引文，使她長出了皺紋。此刻，杰作（她）不僅恢復原貌，反而有了更多的新鮮，和淘氣的孩子奔向了海灘。

陳云昭：你一般睡前會讀哪些書？這些書有選擇嗎？鐘立風：年少一些的時候，睡覺之前喜歡讀一篇很精彩的短篇小說，而后想著在夢里繼續著書中的綺麗和冒險。現在感覺有點折騰不起了，感覺睡前讀物不能太過過癮、刺激，所以喜愛選擇一些筆記類作品，比如鄭逸梅的《藝林散葉》、吳藕汀的《藥窗詩話》或明清小品等等。里面一則則文字，精練老道而又意蘊深長，使人安心妥帖，把白日里的倦怠、不堪舒展、去除，如此夢也悠然。

陳云昭：去年你寫的那個歲末書單里提到，和周云蓬、小河們會分享讀書，你們在一起分享讀書，是什么形式？彼此推薦讀物嗎？

鐘立風：也就和周云蓬碰面時會相互聊聊最近喜歡的書目。老周的閱讀量很大，早前間他會請他朋友、歌迷讀給他聽，為了回報愛慕他的歌迷，他就教幾招吉他技巧給那些可愛的朗讀者。現在他通常在網絡上收聽，很方便。我的很多朋友，是音樂圈之外的，畫家、詩人、藝術家偏多。我們大家的朋友詩人龐培，和他每一次見面，總是跟我介紹好書。上一次微信里他還推薦我讀田曉菲的《塵幾錄》，最近這段日子因為錄音，沒時間去書店買這本書。我覺得一定很精彩，中國現今女性作家里，田曉菲教授是我較為喜愛的。

陳云昭：你有很多文字是描述旅途的，也有描寫旅途中的閱讀。你旅途中一般會選擇讀什么書？你的旅行和閱讀有什么關系嗎？鐘立風：旅途選擇讀本，可是一件難事。比如，明天就要出遠門幾天了，那么今天一整天我就會為選擇什么書作伴而頭疼。按理說，漫長的旅途應該選一兩本比較輕松的書籍，可是，輕松的書很快就會讀完，也許旅途才剛剛開始呢！那接下去無書可讀了，一定會很難熬。那如果選擇比較耐讀、需要費腦子思索的，本來旅途就比較枯燥，那一捧起這樣的晦澀內容，則更加不好辦了。我記得葉靈鳳先生好像也談到這個問題，覺得選擇旅途讀本真是一件難事。總不能哼哧哼哧，把家里的書架背上去旅行吧。當然稍稍保守、妥當一些，帶上杜甫或李商隱的詩本、一冊莊子或老子，抑或一本聊齋志異，都是極好，因為這些書籍每次都能讀出新意，而且又比較消閑，毫無說教的討厭。

每到一個小城，我就樂意去尋訪書店、舊書攤。如果好運，撿到心儀的書，那么這段旅程就更加精彩難忘了。即使沒有覓得，這尋書的過程，就是未知和難以描摹的快樂。我樂意，把閱讀當做旅行；反之也可以。行行復行行。閱讀一本書，也是行行重行行。一次次地行走在字里行間，行走在作者布下的奇妙意境里。那行途中，那一山一水、人情俗世，也會經由你“眼光的閱讀”而發生變化。

“書的魅力，最大的魅力，就是它會無限制地‘繁殖”

陳云昭：從你去年的歲末書單看，你的閱讀面非常廣，中外，古今，散文小說，隨筆散文都有涉獵。這些好看的書，你一般通過什么途徑知道它們的存在？鐘立風：書的魅力，最大的魅力，就是它會無限制地“繁殖”，這幾乎和“愛”一樣，愛，越愛越多，越用越多。不像別的東西，用一次少一次。一本書，看上去要讀完了，其實通過這本將要讀完的書，你又獲得更多有關書的訊息和延續。（當然，手中剛讀完的這本書，如果是一本好書，也是永遠讀不完的，每次閱讀，必定都會有新的發現！）一本書談到另外一本書，一個作者說到下一個、下下一個，跟他毫不關聯但是品性又非常接近的作者。無窮無盡，循環往復。所以，我相信大多數愛書人，都是通過一本書而了解另一本書，通過這個作家而進入到另一個作家的心靈。當然，也會通過書籍之外的電影、繪畫、戲劇等等其他藝術領域得到相關書的訊息。

陳云昭：對媒體上廣泛推薦的書，你會找來讀嗎？怎么看每年年末各個媒體或機構推出的圖書榜？

鐘立風：這個我不是很在意。市場上、媒體上推廣的，我基本會過很長時間，冷卻到沒人再提及時一一如果我依舊對那本書感興趣一一我則會找來看看。這也是可能跟我不愛扎堆的性格有關系吧。聽音樂也是，比如一首歌炒的沸沸揚揚，我寧可躲避一段日子。實在灌輸到我耳朵里，那我沒辦法。往往都是這樣，越是糟糕的作品，才搞得市面上轟轟烈烈的。而杰作，好的作品，它一定也是需要推廣，但它進入人們的內心，我相信是“潤物細無聲”的。

“閱讀來源于真心的喜愛，來不得一星半點的強求”陳云昭：你在《閱讀生愛》這篇文章里提到，“進入一本書籍的喜悅，無異于收獲一份愛情”。在你看來，閱讀與愛情有什么美妙的聯系嗎7鐘立風：1、愛情應該沒有目的，讀書也是。一如易經之“咸卦”，雖然講人心之感應，但卻把下面的“心”去掉，拋卻多余的功利之心、復雜之心，回歸到簡靜與自然。

2、讀書是歷久彌新、有著無窮聯想的，愛情也應該是。

3、愛情很神秘很性感，閱讀也是體驗某種即將到來又沒有止境的高潮，神秘迷人。

4、閱讀是一場冒險，不知道作者將你帶往何處，經歷一場什么樣的跌宕起伏，愛情何嘗不是一場未知的冒險。

5、愛情是一場夢，醒來生活繼續。閱讀也是夢一場，讀過之后，世俗生活依舊展現在你面前。

6、讀書很快樂，但也是某種略帶憂郁的享受；情愛愛情，也是如此。

7、經歷愛情或從一本書里走出之后，你依然是你，但，毫無意外的是，你已然不再是你了。

8、陷入一段情愛，開始一次閱讀，都好像是展開一次行旅，摸索、行進在對方的身軀、表情和心靈之上——試探或膠著——閱讀著雙方的多情善變、忠貞謊言、絕望歡愉。

9、二者的最高境界都是“太上忘情”。讀完一本好書，并不是死記硬背書內的條條框框、字字句句，而是結合自己的心得，將其盡可能地吸收，而后忘卻，甚至化為烏有，獲得絕對的虛靜，如此才又生生不息。關于愛情里的“太上忘情”就不用再做解釋了，如果非要舉一個例子，我則會想起賈寶玉和黛玉、晴雯的感情。這一條也可以對應第一條：無心，其實也就是忘卻。

可以一直排列下去。

陳云昭：如何獲得進入一本書籍的喜悅呢？可能有很多年輕的讀者，因為無法進入一本書籍而對這本書籍心生厭惡。鐘立風：這個，怎么說呢。凡事都是機緣，也都是悟性。愛上一本書，跟遇到一個有緣人是一樣的，自然而然，求之不得。喜愛也好、厭惡也罷，做真實的自己就好了。還是那句話，閱讀來源于真心的喜愛，來不得一星半點的強求。把自己投入到生活里，敞開胸懷，保持童稚，任何好人好事，當然包括好書，總會與自己相逢，而后彼此進入對方。所以，關鍵是生活本身。你有一顆怎樣活著的心情。

陳云昭：讀一些經典書籍卻讀不懂，你會怎么辦？

鐘立風：慚愧，很多公認的經典我都沒有讀過。我個人覺得，讀書，最主要是要獲得自己內心的愉悅。如果死磕一本書，哪怕是公認的“經典”，也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但也許隨著閱歷的豐富，本來讀不懂的書，突然一下子很容易進入了，這也是非常可能的。所以，讀書和做其他生活中的事物一樣，還是應該遵循內心的指引。但，一定要讀好書，要有自己的判斷，因為“書到今生讀已遲”，本來就沒時間讀書，可是花了寶貴的時間讀了一本書，完事后，才發現這是一本爛書，那真的就沒辦法、無藥可救了。所以，在書面前，閱讀者一定要眼睛雪亮！

“在想象和現實之間，我看不到明確的界線”

陳云昭：說到歌者中卓越的寫作者，我們會想到鮑勃·迪倫、萊昂納德·科恩：前者甚至被作為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后者更是被譽為加拿大國寶級的作家；你本人如何評價他們的寫作？你更喜歡哪一位？鐘立風：本人在音樂、電影和其他一些藝術領域，更偏愛歐洲氣質的。但是美國引領了世界大眾的品味，尤其唱片、電影和娛樂界。當年，科恩在美國不是很紅火，喜歡的人不是很多，但他在歐洲各個國家的巡演，幾乎一票難求；同時期的迪倫，恰好反過來，在歐洲毫無影響力，他的那種美國西部鄉村音樂旋律沒法打動歐洲的歌迷。我個人來講更喜歡萊昂納德-科恩，他身上蘊含更多人性的精致和高貴，這里面有著想象和記憶的延伸，無比可貴。那鮑勃-迪倫，按照現在的話來講，他的作品是很接地氣的，是和普通民眾接軌的，很口語很真實。所以喜歡的人自然很多，代表了較為大眾的口味。本人僅看過萊昂納德-科恩的詩歌和他的《美麗失敗者》《至愛游戲》等幾部小說。說實話，他的小說不是很適合我的口味。陳云昭：如果寫作也分“輕”和“重”，有沒有人說過你的寫作屬于“輕”那個類型，你的歌曲創作也沒有介入社會現實的力量，比如像鮑勃·迪倫或者周云蓬某些歌曲。對此，你怎么看？

鐘立風：是的，我在歌曲創作中幾乎從來沒有介入對現實的批判和抗議。但我愿意聆聽同行朋友在這方面的表達。我注重在“人性”的層面上譜寫。我想無論是外在現實和內在精神，終歸要歸結到“人性”上面。我的這個“輕”，是另外一份重和厚實。好比一個人要展開輕盈的飛奔，他必須先開始實打實的起跑。必須要有堅實的、豐厚的屬于自己的內心土壤。陳云昭：你覺得作為一個民謠歌者，需要在他的創作中注入現實關懷嗎？鐘立風：肯定是需要的。但現實有外在的現實，也有內心的現實。正如費里尼說，所有的東西都可以是現實主義的。“在想象和現實之間，我看不到明確的界線。”不是嗎？

陳云昭：在很多文章中，你都聊到了博爾赫斯，談談你從博爾赫斯那里讀到了什么，他為什么那么吸引你？除了博爾赫斯之外，還有哪些作家讓你愛不釋手？

鐘立風：博爾赫斯的寫作，有著數學和音樂般的精準，但同時又是無限的。一種無始無終的魅力，跟隨他從任何一“點”出發，都是一次奇妙無比的航程，有如一曲遺忘了的米隆加的舞步，一支消逝了的歌謠的回旋。這位安然的老人，總叫人感覺到他可以在時間里，進進出出。沒錯，他的很多文字像是一個迷宮，仿佛走入時間的靜止和荒蕪，但同時又充滿了一種潔凈的快感，就是說，你樂意在迷宮里徜徉，直到毫無知覺你又走出了迷宮，帶著音符般的神秘快樂。

契訶夫、松尾芭蕉、雷蒙德-卡佛、杜魯門一卡波特、卡夫卡、莊子、老子、喬伊斯、納博科夫、王鼎鈞、施蟄存、周作人等等，還有一些歐美詩人的詩作都是我反復閱讀的。

陳云昭：你專門寫過一篇叫《先鋒書店》的文章，你本人在無錫也創辦了“行走書店”。你本人喜歡哪一種類型的書店，能具體描繪下嗎？聽說周云蓬在紹興也創辦了“新青年”書店。

鐘立風：我喜歡的書店，應該是很安靜的。恨不得平常只有店員在，很少人去光顧。有的書店，貌似也是所謂的文藝、獨立書店，里面書籍只是成為一個背景或擺設，去的人好像為了顯示某種品味，我看著不是很喜歡。也有一些書店，賣的全是暢銷成功學書籍，那喧囂人群好像菜市場似的，很不好。還有我認為現在盛行的24小時書店也沒必要，深夜是屬于休眠的，光陰的流淌在夢的流逝中何其美妙！非得趴在書店里昏昏欲睡，真能看進去書嗎？不見得。因為我看到很多24小時的書店照片，讀者們東倒西歪的，毫無讀書人的樣子。當然我說的那種我喜歡的安安靜靜的書店，長期以往很少人關顧，也許很快就會關門。所以這一切都很矛盾。

我經常去一些古舊書店、舊書肆，覺得里面的氣息比較適合自己。最令人印象深的是廣州的“博爾赫斯”書店，每一年我要是去了廣州都會去，每一次，好像都只有我一個顧客，沒有其他人。店員只顧自己忙活，愛答不理的。書店雖然很小，叫人流連忘返。北京的“單向街書店”也是我的鐘愛，每次出版新書，我總樂意去單向街做活動，感覺書店的每一位，都是自己人，每一位都是書的美妙延伸。另外紹興的“南方書店”也很好，是我最喜歡的書店之一。兩位店老板是我的好朋友，我強烈要求做“南方書店”的形象代言人。并且不收代言費，他們也覺得代言人非我莫屬！ “新青年”書店的老板是我們的好朋友蔡朝陽老師。但據說，最近轉讓了，也許是生意不好，但又聽到朋友說，他是有更大的生意要做。至于我的“行走書店”，也好久沒去照看了，希望它安然無恙。

陳云昭：給讀者們推薦一些了解民謠或者音樂的好書籍吧。

鐘立風：最近跑步總聽瑪麗一拉福萊的歌曲，她是歌手又是演員，上世紀60年代一部法國電影《怒海沉尸》就是她主演的，在影片里她也彈吉他唱歌。這部經典影片當年還被上海譯制片廠譯制，男主角是阿蘭-德龍，童自榮配音。瑪麗一拉福萊的音樂也非常具有民歌的氣質，但凡好的歌曲，只要歌者一開口，你就會感覺到畫面緩緩而來，遙遠的故事浮現眼前。好的歌曲是沒有時代感的，沒過多對當下現象的描寫，所以適合任何年代歌唱，因為自古及今人性相通。

卡爾維諾的《為什么讀經典》，愛書人一定喜歡，是經典。這是一本屬于床頭又屬于旅途的作品。輕松，但也隨時可翻閱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