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春松+潘宇
塵封十年之久,湯一介先生的家族傳記式作品《我們三代人》終于由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出版了。這部作品記述了湯氏三代在100多年的歷史大變革的背景下生活和學術活動的經歷,在我們看來,這部作品為我們了解百年學術史、文化史和政治史提供了一個窗口。
湯氏三代人,時歷三世,湯一介先生的祖父湯霖先生為晚清進士,任知縣于甘肅渭源,雖仕途并未顯達,但卻已留意于新式教育。對時世的變遷有先見之明,即預料中國社會將陷入一個劇烈的變亂時期,因此留下了“事不避難,義不逃責,素位而行,隨適而安”這樣充滿著儒家責任意識和道家超脫感的家訓。
湯氏與中國現代學術史和文化史的密切關聯是從湯一介先生的父親湯用彤先生開始的。湯用彤先生曾留學美國哈佛大學,與陳寅恪等人成為學友,致力于魏晉玄學和中國佛教史的研究,面對1915年開始的新文化運動,湯用彤先生與其他來自哈佛的學友因深受白璧德的人文主義思想影響,并不認同新文化運動全盤否定傳統文化的做法,而是看到了西方文化亦有自身的問題。因此,湯用彤先生與梅光迪、吳宓等人創立《學衡》雜志,并形成了“昌明國粹、融匯新知”為特色的文化觀念,即認定對西學之精華的吸取,必然要建立在對自身文化價值的了解和發揚的基礎上。
雖則學衡派的觀點并不能真正構成對新文化運動的極端觀念的矯正,但由此卻奠定了湯用彤先生一生對中西學術的基本態度:中西兼容。湯用彤先生雖以其佛學和玄學的研究聞名于世,然據《我們三代人》的描述,他的教學生涯始終是中學和西學課程兼開的,這給北大的學生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們三代人》中足以構成中國學術史和文化史側影的是湯一介先生對湯用彤先生學術交往的描述,書中以生動的筆觸記述了湯用彤先生與胡適、傅斯年、熊十力、錢穆、吳宓等深刻影響了中國近代文化和思想學術人士的交往,所據資料主要是雙方的通信,而許多場景因為湯一介先生侍坐在側,因此生動、真實。
湯用彤先生長期執掌北京大學哲學系,后還擔任過北京大學副校長,然而他晚年的北大生涯并不算十分順利,一是精神上的,在思想改造中的無所適從;二是身體上的,因中風而飽受病痛折磨。
書中最為豐富的部分是湯一介先生對自己一生的記述,出生在這樣的一個書香世家,湯一介先生從中學時代開始就顯示出其學術上的興趣,然其關注現實政治的面相亦從那個時代得到了體現。因為受斯諾的《西行漫記》的影響,湯一介先生亦與同學一起有去延安的“幻想”,雖然湯一介先生把沒去成延安看作是“命運”的安排,然而這樣的生命激情我們始終可以在湯一介先生身上看到。
湯一介先生學術生涯的真正開始,應該要算到20世紀80年代。作為一個有責任感的學者,他一方面從玄學和早期道教開始其學術的奠基性工作,另一方面則從范疇和方法等思考中國哲學和中國思想的獨特性。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與北大哲學系青年教師一起創辦的“中國文化書院”,構成了20世紀80年代文化熱中文化保守主義傾向的標志性事件。湯一介先生的文化觀,有一以貫之的立場即“返本開新”,所謂返本,就是回到自己文化的源頭,開新則是積極與外來文化互動,這樣的文化立場與湯用彤先生的“昌明國粹、融匯新知”的文化觀是一脈相承的。
湯一介先生的學術貢獻可能更多地體現在他對文化發展的大趨勢的把握上,從20世紀90年代提倡國學、主張從真善美等角度體會中國文化的精神,到20世紀初思考建立“中國解釋學”,到組織大型文獻編纂項目《儒藏》,這背后都是基于他對新軸心時代文明的總體思考,在這樣的總體框架下,湯一介先生就展現出他作為思想家對文明意義的總體思考,即人類需要通過文明之間的交流為其永續性的存在提供價值支撐。
湯氏三代人所經歷的時代適逢中國歷史上數千年所未有之大變局,湯霖先生在生前就深知清朝覆滅的命運,而湯用彤先生的學術生涯可謂是顛沛流離,因為日本的入侵和連綿不絕的內戰,致使他們難以獲得平靜的思考和寫作的環境。然湯用彤先生依然要面對1949年是遠赴臺灣還是依然留在大陸的“選擇”,而他之所以選擇留在北京,其深層的原因就是對國家的獨立和富強的期許。
不過湯用彤先生亦要經歷思想改造的困境,在舊學新知之間造成學術生命和自然生命的煎熬。這樣的煎熬構成了湯一介學術開端不平凡的開始。
湯一介先生的學術生命亦與中國現代政治不可分。按湯一介先生自己的說法,他是在“進退兩難”之間開始了自己的學術研究道路,然而對湯一介先生一生都產生影響的是他參與“梁效”即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兩校寫作組的經歷。在這段文字中,湯一介先生既真實地描述了自己在寫作組的工作情況,同時有大量的自我反思。比許多參與寫作組的學者將這樣的經歷看作是政治壓力下的無奈之舉的做法更進一步的是,湯一介先生對這件事進行了懺悔。他甚至感到“愧對古人”,并覺悟到一切行為還是要發自自己的良知,而不應該盲目“拜神”。
樂黛云先生曾經將這部作品看作是當代知識分子的“心態史、精神史”,體現了湯先生修辭立誠的態度,誠哉斯言。如果換一種說法,通過此書,可以勾勒出百年中國的學術史和文化史,基于近代以來文化和政治的特殊關聯,亦可以由此窺探到近百年中國政治史的軌跡。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哲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