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我回北大荒。車子跨過七星河,來到大興島,筆直朝南開出大約十里地,開到三隊的路口。青春時節最重要的記憶,大都埋藏在這里。
回北大荒看望老孫,一直是我心底的愿望。
老孫是我們二隊洪爐上的鐵匠,名叫孫繼勝。他人長得非常精神,身材高挑瘦削,卻結實有力;臉膛也瘦長,卻雙目明朗,年輕時一定是個俊小伙兒。他愛唱京戲,“文革”前曾經和票友組織過業余的京戲社,他演程派青衣。
他是我們隊上地地道道的老貧農、老黨員,是我們隊上說話頗有分量的一個人。他打鐵時,夏天愛光著脊梁,套一件帆布圍裙,露出膀子上黝亮的肌肉。鐵錘揮舞之時,迸濺得鐵砧上火星四冒,像有無數的螢火蟲在他身邊嬉戲縈繞,那是我們隊上最美的一個畫面。
我曾經寫過一首詩《二隊的夜晚》,里面專門寫了夜晚老孫打鐵時的美麗情景。當時,很多知青把這首詩抄在筆記本里,至今居然還有人能夠背誦。這首詩記錄了我對老孫的一份感情。
這份感情,就像洪爐上淬火迸發出的火星一樣火熱而明亮。故事發生在1971年的冬天。那一年,我24歲。
二
我和同來北大荒的9個同學,為了隊里3個所謂的“反革命”,路見不平,自以為是地為他們打抱不平,因而得罪了隊上的頭頭。他們搬來工作組,準備槍打出頭鳥。他們查抄了我所有的日記和詩,輕而易舉便找出了我寫的這樣的詩句:南指的炮群,又多了幾層。
明明是指當時珍寶島戰役之后要警惕“蘇修”對我們的侵犯,卻被認為那“南指的炮群”指的是臺灣,最后上綱到:“如果蔣介石反攻大陸,咱們北大荒第一個舉起白旗迎接老蔣的,就是肖復興!”
這在現在聽起來跟笑話似的,但從那時起,幾乎所有的人都像是躲避瘟疫一樣躲避著我。我知道,厄運已經不可避免,就在前頭等著我呢。
那天收工之后,朋友悄悄告訴我,晚上要召開大會,要我注意點兒,做好思想準備。
那天晚上飄起了大雪,隊上的頭頭和工作組的組長都披著軍大衣,威風凜凜地站在食堂的臺上,儼然是電影《林海雪原》中的203首長。我知道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便硬著頭皮,強打起精神,來到了食堂。就在前不久,也是在這里,我還慷慨激昂、振振有詞地為那3個“反革命”鳴冤叫屈,把當時的會場激蕩得沸騰如開了鍋,如今卻一下子跌進了冰窖。
我雖然做好了思想準備,但還是忍不住瑟瑟發抖,我不知道待會兒真要被揪到臺上,我會是怎樣的狼狽樣子。我真的一下子如同喪家之犬,無可奈何地等待著厄運的到來,這才知道英雄人物和反面人物,其實都不是那么好當的。
那一晚,工作組組長聲嘶力竭地大叫著,一會兒說階級斗爭的新動向,一會兒重復著說如果蔣介石真要反攻大陸,咱們隊頭一個打白旗出去迎接的肯定是肖復興……然后,他又非常明確地指著我的名字說我是過年的豬,早殺晚不殺。總之,他講了許多,講得都讓人提心吊膽,但是,一直講到最后,講到散會,也沒有把我揪到臺上去示眾。我有些莫名其妙,以為今晚不揪了,也許放到明晚上了。
我坐在板凳上一動不動,等著所有的人都走了,才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出食堂。我忽然看見食堂門口唯一的一盞馬燈下面,很顯眼地站著個子高高的一個人,他就是老孫。雪花已經飄落他一身,他就像是一尊白雪雕像。
在此之前,我和老孫并不是很熟,我只找他為我打過一次鐮刀。突然看到紛飛雪花中的老孫,我一愣,不知道他為什么站在那里。
那時,四周還走著好多人,只聽老孫故意大聲地招呼我:“肖復興!”那一聲大喝,如同戲臺上的念白,不像青衣,倒像是銅錘花臉,字正腔圓,回聲蕩漾,攪動得雪花亂舞,嚇了我一跳。
緊接著,他又大聲說了一句:“到我家喝酒去!”然后,大步走了過來,一把拉住我的胳膊,當著那么多人(其中包括隊上的頭頭和工作組組長)的面,旁若無人地把我拖到他家。
炕桌上早擺好了酒菜,顯然是準備好的。老孫讓他老婆老邢又炒了兩個熱菜,打開一瓶北大荒酒,和我對飲起來。酒酣耳熱的時候,他對我說:“我和好幾個貧下中農都找了工作組,我對他們說了,肖復興就是一個從北京來的小知青,如果誰敢把肖復興揪出來批斗,我就立刻上臺去陪斗!”
“誰肯艱難際,豁達露心肝?”
算一算,45年過去了,許多事情,許多人,都已經忘卻了,但鐵匠老孫總讓我無法忘懷。有他這樣的一句話,我會覺得北大荒所有的風雪、所有的寒冷,都變得溫暖起來。
三
1982年,大學畢業那年的夏天,我回了一次北大荒。回到大興島上,第一個找的就是老孫。那是我1974年離開北大荒和老孫分別8年后的第一次相見。
當時,他正在干活,系著帆布圍裙,揮舞著鐵錘,火星在他身子周圍四濺。一切是那樣的熟悉,那一瞬間,像是回到那年找他為我打鐮刀時的情景。他一看到我,就停下手里的活兒,我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他把活兒交給了徒弟,拉著我向他家走去。一路上,他什么話也沒有說,只是用他那只結滿老繭的大手緊緊握住我的手。那手那樣有力,那樣溫暖。
剛進院門,他就大喊一聲:“肖復興來了!”那聲音響亮如洪鐘,讓我一下子就想起那年冬天風雪夜里那一聲洪鐘大嗓的大喝:“肖復興!到我家喝酒去!”
進了屋,他老婆老邢把早就用井水沖好的一罐子椴樹蜜水端到我面前。一切,真的像是鏡頭的回放一樣,迅速地回到了從前。
自從那個風雪之夜老孫招呼我到他家喝了第一頓酒之后,在北大荒的那些日子,冬天,我沒少到他家喝酒吃飯打牙祭。他家暖得燙屁股的炕頭,我沒少和他坐在一起。春天,到他家吃第一茬春韭包的餃子;夏天,到他家喝在井里冰鎮好的椴樹蜜水,這些是我最難忘的記憶了。
椴樹蜜是北大荒最好的蜜了。在我們大興島靠近七星河的原始老林子里,有一片茂密的椴樹林,夏天開白色的小花,別看花不大,卻能開滿樹,雪一樣皚皚一片,清香的味道,蕩漾在整片林子里,會有成群的蜜蜂飛過來,也有養蜂人拉著蜂箱,搭起帳篷,到林子里養蜂采蜜。
那時候,椴樹開花前后,老孫愛到那片老林子里養幾箱蜜蜂,專門采集椴樹蜜。他家菜園子里,有他自己打的一眼機井,他常常把椴樹蜜裝在一個罐頭瓶子里,然后放進井里,等收工回來,把椴樹蜜從井里吊上來喝。蜜水冰涼,沁人心脾,那是當時最好的冰鎮飲料,井就是他家的冰箱。
喝到這樣清涼的椴樹蜜,歲月一下子就倒流回去,讓你覺得一切都沒有逝去,曾經經歷的一切,都可以復活,保鮮至今。
四
如今,又是那么多個年頭過去了,我不知道老孫變成什么樣子了。算一算,他有70上下的年紀了。我真的分外想念他,感念他。
又到了三隊,模樣依舊,卻又覺得面目全非,歲月仿佛無情地撕去了曾經擁有的一切,只是記憶頑固地定格在青春的時節里罷了。
在場院上遇見了現在三隊的隊長,他帶著我往西走。還是當年那條凹凸不平的土路,路兩旁,不少房子還是當年我見到的老樣子,只是更顯低矮破舊。
記憶中,1982年來時,也是走的這條路,老孫拉著我的手往他家走,一路上洪亮的笑聲,一路上激動的心情,恍若昨天。
走到離老孫家十來步遠的時候,他家院子的柵欄門推開了,從里面走出來一個女人,正是老孫的老伴老邢。她就像知道我要來似的,正好出門迎我。
我趕緊走了幾步,走到她的面前,她只是愣了那么一瞬間,就認出了我。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眼淚唰地流了出來,我也忍不住哭了起來,我們倆什么話也沒有說出來,只能夠感到彼此的手都在顫抖。
進了家門,她才抽泣著對我說老孫不在了,其實她剛剛流眼淚時我就已經意識到了。老孫一直血壓高,還有心臟病,一直不愿意看病,更舍不得吃藥,省下的錢,好貼補給他的小孫子用。那時,小孫子要到場部上小學,每天來回18里路,都是老孫接送。
兩年前的3月,夜里兩點,老邢只聽見老孫躺在炕上大叫了一聲,人就不行了。那一年,老孫才69歲。
望著老孫曾經生活過那么久的小屋,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這么多年過去了,小屋沒有什么變化,所有簡單的家具——一個大衣柜、一張長桌子,還是老樣子,也還是立在老地方。一鋪火炕也還是在那里,灶眼里堵滿了秫秸稈燒成的灰。家里的一切似乎都還保留著老孫在時的樣子,仿佛老孫還在家里似的。
一扇大鏡框依舊掛在桌子上面的墻上,只是鏡框里面的照片發生了變化。多了孫子、外孫子的照片,少了老孫的照片,以前我曾經看過的老孫穿著軍裝和大頭鞋的照片,還有一張老孫虛光的人頭像,都沒有了。
我小心翼翼地問老邢:“老孫的照片還在嗎?”
她說還在。她從大衣柜里取出了一本相冊,我看見里面夾著那兩張照片。還有好幾張老孫吃飯的照片,老邢告訴我,那是前幾年給他過生日時照的。我看到了,炕桌上擺著一個大蛋糕,好幾盤花花綠綠的菜,一大盤冒著熱氣的餃子,碗里倒滿了啤酒。老孫是個左撇子,左手拿著筷子,很高興的樣子。那些照片中的老孫老了許多,隱隱約約能夠看出一點病態來,他拿著筷子的手顯得有些不大靈便。
我從相冊里取出一張老孫拿著筷子夾著餃子正往嘴里塞的照片,對老邢說:“這張我拿走了啊!”
她抹抹眼淚說:“你拿走吧。”
我把照片放進包里,望向后墻,還是那一扇明亮的窗戶,透過窗戶,能看見他家的菜園,菜園里有老孫自己打的一眼機井,我那次來喝的就是從那眼機井里打上來的水沖的椴樹蜜。似乎,老孫就在那菜園里忙活著,一會兒就會走進屋里來,拉住我的手,笑瞇瞇地打量著我,如果高興,他興許還能夠唱兩句京戲,他的唱功不錯,隊里聯歡會上,我聽他唱過。
那一瞬間,我有些恍惚,在走神。人生滄桑中,世態炎涼里,讓你難以忘懷的,往往是一些很小很小的事,是一些看似和你不過萍水相逢的人,是一些甚至只是一句足以打動你一生的話語。于是,你記住了他,他也記住了你,人生也才有了意義,有了可以回憶的落腳點和支撐點。
等我回過神來,發現老邢已不在屋里了,我忙起身出去找,看見她正在外面的灶臺上為我們洗香瓜。清清的水中,浮動著滿滿一大盆香瓜,白白的。這是北大荒的香瓜,還沒吃,就已經聞到香味了。
我拽著她說:“先不忙著吃瓜,帶我看看菜園吧。”
菜園很大,足有半畝多,茄子、黃瓜、西紅柿、豆莢……姹紫嫣紅,一壟一壟的,拾掇得利利索索、整整齊齊。只是老孫去世之后,那眼機井突然抽不出水來了。這讓老邢,也讓所有人感到奇怪。有些物件,和人一樣,也是有感情、有生命的。
我的心一陣陣發緊。此刻我才真正地意識到,我此次回大興島最想見的人,已經見不到了。
倒是老邢勸起我來:“老孫在時,常常念叨你。可惜,他沒能再見到你。他死了以后,我就勸自己,別去想他了,想又有什么用?我就拼命地干活,上外面打柴火,回來收拾菜園子……”
想一想,有時候,萬言不值一杯水;有時候,一句話,能夠讓人記住一輩子。如果說我的青春真的是蹉跎在那場“上山下鄉”運動中的話,那么,曾經有過這樣的一個人,有過這樣的一句話,到什么時候,你也會相信,你的青春并不是一無所獲。
那天下午,我準備離開的時候,盡管隊長說場部早準備了好多香瓜,老邢還是堅持要給我帶一袋香瓜。她說:“你們的是你們的,這是我的。”然后,她對我說:“老孫要是在,還能給你帶點兒椴樹蜜的。老孫不在了,家里就再也不做椴樹蜜了,就用這香瓜代替老孫的一點兒心意吧。”一句話,說得我淚如雨下。我已經好久未曾落淚了,不知怎么搞的,那一天,我的情緒竟然是那樣的無法抑制。
一連幾天,滿屋子都是香瓜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