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暉+周華+李曉
編者按:
這是一次等待了四年的采訪。
2012年,記者偶然得知,“一位清華大學退休老教授”傾畢生積蓄1500余萬元捐助西部貧困孩子,即使在他身患重病期間,為了省錢也要堅持吃便宜藥。
他是誰?為什么這么做?職業敏感激發起記者“追”下去的沖動。可幾次溝通,清華校方均因尊重老教授生前“不要張揚”的遺愿而婉拒了記者。
功夫不負苦心人。四年,記者沒有放下寫這位老教授的執念,老教授的“接棒者”也覺得,應該把他的故事講給更多的人。
趙家和,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教授。今年,是這位老教授,這位平凡的共產黨員捐資助學十周年,讓我們一起認識他,記住他。
一縷暖陽照在臉上,趙家和享受了一個“最幸福”的下午。
窗外,綠意蔥蘢,清風微拂,小鳥“撲棱棱”飛過——這是他出生、求學、執教,依偎了78載的清華園。
淡淡的笑意,在寫滿皺紋的清瘦面龐上化開。“推我出去看看。”趙家和輕聲對護工說。癌細胞早已轉移到了腦部,可這位一輩子為人師表的教授,對待身邊的每個人,依然端方、謙和。
幾個月后,他走了。什么都沒留下,就連最后飽受病痛折磨的身體也被捐獻了。那是2012年7月22日。
又一個月后,蘭州。一路夜車,一群高中生奔波而至。第一次見到這位在“最要勁時拉了自己一把”的“趙爺爺”,他已定格在追思會上的遺像里。
很長時間,“一位清華退休老教授”是趙家和的代稱。從2006年開始,這個一直在教學生追求“邊際效用最大化”的金融學教授,默默做了一筆大“投資”:傾畢生投資所得1500余萬元資助西部貧困高中生,卻決不允許泄露半點兒他的個人信息。
不輕易折斷、熱值高、雜質低,是人們判斷一塊好木炭的標準。而趙家和,這位有著51年黨齡的平凡共產黨員,就這樣做了一輩子“雪中炭火”。
清華園外,一套十幾年未曾變樣的住所,是趙家和的家。房間里,最值錢的物件——那臺幾年前學生送來的液晶電視,已然顯得笨拙。
滿頭白發的吳嘉真坐在那把老舊的轉椅里,安詳而沉靜。微風不時將紗簾撩起,記憶中的影像一個個閃回,但幾乎有關丈夫趙家和的一切,都離不開教書、講課、討論問題,離不開學生……
趙家和當了一輩子老師。可別人教書,是學一門、教一門;他一教,就跨了工、理、文三個學科。
1955年,獲得清華大學第一屆“優良畢業生”獎章,無線電系畢業的趙家和留校任教。起初,他從事本學科教學;1977年,籌建電化教育中心;1979年,到科研處搞管理;1985年,年過半百的他再次“轉行”,籌建改革開放后清華大學第一個文科學院——經濟管理學院。
三次調動,都是因為學校籌建新專業或新機構,需要去開墾拓荒。但,每次轉行談何容易,干不好,還丟了老本行,豈不得不償失?
“趙老師有過猶豫嗎?”吳嘉真慢慢搖頭,“沒覺得”。
“干一行、愛一行、精一行”,很多人這樣概括趙家和,而在“行勝于言”的清華園里,平凡的趙老師,卻有著令人佩服的不平凡。
“開會,懂就說一二三,不明白就直截了當問。”85歲的邵斌是和趙家和一起開創經管學院的“老戰友”。他眼中的趙家和“從沒半句廢話,卻總能說到點子上”。在那個“兩手空空”的年代,全院只有一個系,院辦公室四張辦公桌,這邊坐兩位副院長,那邊坐書記和副書記,一個個與中國經管教育息息相關的決策就在這狹小空間里產生,而其中不少“好主意”都是趙家和提出來的:他主張加強金融專業,為國家對外開放輸送人才;他建議多開些公司財務類課程,這是市場經濟條件下急需的;金融系的整個教學大綱,具體到上什么課、講什么、誰來講都是由他主筆起草的——此后的事實證明,他這些“急國家所急”的判斷是正確的。
趙家和在名利面前常常“畏縮”,連辦公室都給自己選了間“暗房”,卻對分不清“分內”還是“分外”的工作兢兢業業、無怨無悔。
“以他的聰明,留在無線電系,奔個院士不是沒可能。可讓轉他就轉,一點折扣都不打。”邵斌感慨,這樣的人太難得。“他就像炭火一樣,在每一個需要的地方燃燒,恪盡職守,無聲無息”。
1998年,趙家和退休了。他去了美國,應邀擔任德克薩斯州立大學客座教授,講授中國經濟改革實踐。大家以為,趙老師頤養天年的好日子開始了。
但三年后,不顧美方一再挽留,趙家和放棄待遇豐厚的工作,執意回國。好友問他為什么突然要回來,趙家和答:“信美然非吾土,田園將蕪胡不歸。”
此時,誰也不知道趙家和心里暗藏著怎樣的“玄機”。
2001年6月,剛剛回國的趙家和把在美國講學積攢下的20多萬美元,交給了從事金融投資的學生劉迅打理。自己繼續在外講學、給商業機構做顧問,馬不停蹄。
此時,趙家和賬戶上的資產一筆筆累積著,美元、人民幣、外匯券……“可他從沒問過投資收益怎么樣。”這讓劉迅頗有壓力,“也許老師是要做個大項目?也許是犧牲當期消費,獲取長遠利益?”
直到2005年的一天,劉迅的疑問突然有了答案。“那天我在電話里隨口告訴趙老師,賬戶里的錢已經超過500萬元人民幣了。趙老師沉吟片刻,重重地說:‘嗯,可以做點事了。”
做什么事?劉迅并沒有猜到,但接下來的“劇情”讓他感受到老師的嚴謹、扎實——在怎樣賺錢上從未表現出半點“理性經濟人”特質的趙老師,在如何花錢上拿出了看家本領。做了一輩子“雪中炭”,72歲的趙家和再次點燃自己,他要把能量輻射到更廣闊的大地上。這一次,不再是組織安排,而是醞釀已久的自主選擇——捐資助學。
先搞實地調研。為了解貧寒學子的生活狀況,趙家和搭公共汽車,一趟趟跑到北京的遠郊延慶考察,每次回來都疲憊不堪。
再搞模型論證。奔波大半年,趙家和告訴劉迅:從小學到初中有義務教育,上大學有國家助學貸款,要花,就花在窮孩子“最要勁”的高中,這是“邊際效用最大化”。
2006年,第一筆助學款從北京寄出,江西、湖北、吉林、甘肅……中國的版圖上,多少在困境中拼搏的貧寒學子在趙老師的助推中重燃希望。
2009年,由于資助學生過于分散,為避免“四處撒錢”,趙家和決定改變捐助方式,從白銀市實驗中學整班學生資助開始,把捐助對象范圍從全國多地向西部聚攏。
助學走上正軌,趙家和卻在例行體檢中查出患了肺癌,已經是晚期,癌細胞已經向脊椎和腦部轉移。
晴天霹靂!“老天爺太不公平了,怎么能讓這么好的人得絕癥?!”驚悉消息,劉迅憤怒了,“我又突然慶幸,趙老師的賬戶上已經過千萬元了,可以保證最好的治療。”
可趙家和又作出了驚人決定:保守治療,捐出全部積蓄助學,并醞釀成立基金會,讓助學更加長久和規范。
一場與生命的賽跑就此展開——2011年,趙家和找到了學生兼同事、清華經管學院原黨委書記陳章武,委托他籌建基金會。2012年初,由趙家和捐資倡導建立的甘肅興華青少年助學基金會正式成立,華池一中、環縣一中、鎮原二中等甘肅省10所高中共1000名優秀寒門學子成為資助對象。
整整六年,劉迅、陳章武一直為趙老師保守著秘密:捐資助學不留名。
誰也沒想到,勤儉的趙老師有“1000多萬元”,而且“全都捐了”。直到基金會成立的消息在清華校園傳開,常與趙家和嘮嗑的邵斌才“猜出來了”。
那時的趙家和已經臥床不起。在陳章武赴蘭州出席基金會成立儀式前,趙家和反復叮囑,在基金會的名稱和章程中一定不要出現他的名字,他的家人今后也不在基金會擔任任何名譽或實質性職務。基金會成立當日,趙老師又從病榻上給陳章武打電話,“嚴肅強調”:不要向媒體透露他的姓名,不要帶回任何禮物。
“興華”助學,“他鐘愛這兩個字:一是與眷戀了一輩子的‘清華音近;二是取‘振興中華之意。”劉迅這樣解釋。
生命垂危還為了省錢堅持吃便宜藥的趙老師,讓劉迅這個每日與錢打交道的投資人領悟了“錢”的真諦:“他知道怎么賺錢,可他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了怎么把錢花在最有價值的地方。他教給我們什么才是最好的投資。”
一團炭火如此平凡,又如此高貴。一如他的歸宿,意蘊深長——在北京城郊的長青園公墓,趙家和的名字與眾多遺體捐贈者的姓名一起刻在一塊碑上,只有仔細看才能找到——他燃盡自己,了無遺憾;剩下那抹至純至凈的灰,仍滋養后人;而他的精神,燭照世界,永不熄滅。(摘自2016年7月4日《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