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華
記得以前看過一篇散文,作者說他看見一棵被拔掉的枯樹靠墻倒置,趕緊走過去扶正,使樹根朝下、樹梢朝上,理由是為了樹的尊嚴,即為了使樹保持活著時的存在狀態。不知是不是受此暗示的原因,或者莫如說加重了我原本就有的某種心理傾向更為合適——即使花錢住賓館,我也很注意“矯正”。例如墻上的畫如果掛歪了,床頭燈和臺燈如果“脖子”歪了,我就非想方設法把它們矯正過來不可,否則心里就不安寧,不是燈下看稿走神,就是躺下久久合不上眼。
想來應該是因為物的不正確的存在狀態,使我覺得自己存在于狀態不正確的環境中。進一步說,在物有失尊嚴的環境中,人也似乎很難保持應有的尊嚴。換個說法,在某種情況下,人的尊嚴有賴于物的尊嚴。因此,當我偶爾聽到賓館服務員抱怨說客人居然用毛巾擦皮鞋的時候,我不禁愕然:人怎么可以這樣對待物呢?毛巾的正確存在狀態是擦手擦臉而絕非擦鞋。這位損害物的尊嚴的客人,哪怕皮鞋擦得再亮,尊嚴感怕也無從談起。同樣,一個把旅行箱輕輕放在傳送帶上的裝卸工,和一個把旅行箱野蠻亂摔的裝卸工,你說哪一個更能從中體味工作的尊嚴感、人的尊嚴感?
不由地想起祖父。已經去世22年的祖父是念過私塾的農民。每天清晨起來掃完院子,他都要把掃帚尖朝上靠墻角立定,或讓它安然躺在柴草垛上歇息。每次干完農活回來,他都要把手中的鋤頭、鎬頭或鐵鍬用木片或石塊刮去泥土,然后整齊地立在倉房的固定位置,從不往哪里隨手一扔。他只是打心眼里愛惜他的東西。記得上世紀80年代,我某年回鄉探親時給他買了一個電飯煲,一天傍晚我去他那里閑聊,他笑瞇瞇地看著炕桌上的翠綠色電飯煲說:“嘖嘖,這東西也長腦袋了?比人腦袋都好使。人都不知道飯什么時候熟,可它知道,熟了就‘咔一聲自個兒彈起!”
祖父窮了一輩子,真正擁有的東西不多,無非兩三間草房、前后園子和半山坡上的二三十棵果樹,外加一間小倉房和倉房里的農具,總共也不值幾個錢,但誰都不能把他和它們分開。祖父晚年被在城里工作的叔父好說歹說接進城里住,但不到一年就獨自回來,再不進城。他告訴我:“城里有什么好?在城里就像斷了魂似的?;貋硎膛膛獔@子,早上起來看看樹又冒出幾片葉子,這多好!要多好有多好!”
如今想來,祖父同物之間應該是有了精神聯系的,所以他才有那么淳樸的惜物之情。祖父不僅使物的擺放和整個居住環境始終整整齊齊,而且他本人的穿戴也在貧窮中保持了起碼的整潔。他在出門上街之前,總要刻意打理一番,頭發梳得一絲不亂,始終注意體現一份做人的體面和尊嚴。
可以說,對待物的態度,實質上也是對待人的態度、對待自己的態度。換言之,物的狀態是人的心態的物化。由物構成的環境若沒有尊嚴感,人的尊嚴也很難實現和保全。(劉名遠薦自《幸?!?016年6月下 圖:項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