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楊軍
科學幻想的倫理
文_楊軍

卡雷爾·恰佩克像
這是一個科技發達的時代,也是一個科技帶來無窮問題的時代。帶著最新科技的教育技術、創客教育方興未艾,關于兒童是否應過早接觸電子產品的爭論也從未停止。
不久前,本刊記者在河南某村小采訪,有公益組織在此做iPad課程(主要利用最新教育技術補足農村學校的信息課等)。很多老師說,孩子一上iPad課,就對語文數學不感興趣了,更有孩子熱衷玩游戲,因此擔憂。但一位做閱讀的語文老師則告訴記者,他很意外學生對科普和科學幻想類的書籍感興趣。他甚至還引導學生做了一次轉基因問題的辯論。在農村信息不發達的背景下,時尚科技產品總要遲一些進入,但近代以來科技進步帶來的想象力,實際早已嵌入兒童的思維。老師們沒意識到,學生除了對科學科幻感興趣,他們對種植課、茶藝課,對大自然的花花草草同樣熱愛。這在農村剛好構成一種張力,城市里少見。
或者說,孩子并不天然具有科學思維,而是天生對世界敏感。在真正進入社會前,他們正是通過幻想來理解世界。在此,過家家游戲、童話中植物動物的擬人化與科幻中的機器人并無太大區別。80、90后一代人,曾被社會學家稱為“千禧一代”,因為他們幾乎和個人計算機同時成長起來。他們的世界就在計算機快速發展和對人工智能的想象中不停前進。就出生農村的本刊記者而言,童年的科學幻想也依靠電視機或奧特曼之類的動畫片得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科幻文學蓬勃發展,直到去年劉慈欣獲得雨果獎,科幻在中國顯然已成大眾文學。此外,科幻動漫和電影的流行,更讓年輕人熱衷Cosplay。
遺憾的是,教材改革卻很少對此重視(遠不止語文學科,事實上包括所有學科)。近幾年,也有一些教材編寫者嘗試加入科幻作品,如去年底北京景山學校編寫的新教材就選入了劉慈欣、阿西莫夫等人作品(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作為教育部課外閱讀推薦的科普作品其實很多,比如霍金的《時間簡史》、李政道的《科學與藝術》等。甚至1999年的全國高考作文題,還出現了唯一一道科幻題:假如記憶可以移植)。但談及其意義,人們主要還是強調“激發孩子的興趣和想象力”。
在科學教育中,人們常常混淆了科普和科幻的區別。科普是對現有科學或科技歷史的描述,但科幻卻常常建立在科技發展對人類社會倫理的影響這一母題上。換言之,它并不對科技進步抱有足夠的信心。這一點,在近年來關于轉基因、克隆技術和人工智能的討論上,已可見一斑。在科幻文學史上,關于科技導致社會問題、邪惡科學家、反烏托邦等主題層出不窮。這其中就包括本期推薦的《羅素姆的萬能機器人》(1920年)。
在此之前,更早一部是瑪麗·雪萊的《弗蘭肯斯坦》(又譯《科學怪人》,瑪麗即詩人雪萊之妻),這部作品被稱為科幻文學鼻祖。它講述現代科學成熟前,一位科學家試圖用外科手術及電流復活尸體最終帶來悲劇的故事。此后,還有喬治·威爾斯的《世界大戰》《時間機器》、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和儒勒·凡爾賽等。他們的很多作品都已拍成電影,家喻戶曉。科幻黃金時代及計算機時代的作家、電影作者繼續延續這一母題(此處不詳細討論,具體可參見亞當·羅伯茨著《科幻小說史》)。可以說,科幻從誕生一開始,它就包含著強烈的倫理價值,而非單純的技術幻想。這正如1884年羅馬教皇在接見凡爾賽時所說:“我并非不知道您作品的科學價值,但我最珍重的是它們的純潔、道德價值和精神力量。”
長期以來,每次新技術的發現或新產品推出,都會引起人們的倫理擔憂,這并不奇怪。人們對人與自然關系的觀點從來不一致。科技源于理性,聲稱要改造世界,而科幻則總是對自然狀態被破壞產生恐懼,懷著古典的道德。從這一點,反觀小孩對自然和科學的雙重熱愛,并不矛盾。他們恰好處于科技社會和傳統社會的交叉點,對環境破壞和科技的便利同樣感受強烈。因此,與其說將科幻作品引入教材,是要擴展某種想象力,不如說,是憂慮和熱愛。
在本刊去年的一篇專欄里,科幻作家韓松就特別提到將“科幻思維”引入中小學。科幻思維,不是科學思維,恰恰是一種倫理思維。劉慈欣的《三體》里,人類探索地外文明,結果引來滅頂橫禍。為解釋這一問題,他在其中自創了所謂宇宙社會學原理——黑暗森林法則。生存是文明第一需要,文明不斷增長,但宇宙物質總量基本保持不變,因此,當兩個文明相遇時,常常是“弱肉強食”。且不論是否合理,反觀人類世界,近幾百年來的戰爭,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之對抗,它首先是社會自身的鏡像。再如韓松的作品《地鐵》《高鐵》等,基本都以極少的科技色彩,寫出了現實世界的復雜憂慮。
由此,本期在探討將科幻作品引入教材時,我們就特別甄選了20世紀20年代捷克作家卡雷爾·恰佩克的科幻戲劇《羅素姆的萬能機器人》。恰佩克以童話寓言聞名于世,擅長用虛幻、象征等手法觀照現實。故他雖不寫詩,卻被捷克人稱為“詩人”。在這部作品中,科學家羅素姆研制出一種(仿生)機器人,卻被資本家大批制造充當勞力。隨后機器人產生自我意識、反抗,人類社會也因缺乏生育而衰敗,最終被機器毀滅。在那個科學主義正欣欣向榮的時代,恰佩克感到憂慮,只能寫一個故事,將現代資本主義社會工人與資本家的矛盾、技術化制度與傳統價值的矛盾隱藏其中(即所謂異化)。此劇演出十多年后,納粹德國興起,接著二戰,人類社會幾于毀滅。
在這部簡短的三幕劇中,恰佩克也保留著希望——兩個機器人產生愛情,預示著人類新生。有點諷刺。
如今,這樣的故事情節已見怪不怪。重看這部作品,獨特之處,不僅因為它創造了廣為人知的“機器人”(robot,捷克語robota,原意為苦力、勞役。另,羅素姆rozum,原意理性)這個概念及創作母題,還在它以少有的戲劇文體出現。科幻故事由于情節需要,通常以小說或電影為載體。但在科幻初創期,恰佩克選擇了更形式的戲劇(作為教材而言,這幾乎是一部天然的課本劇)。
戲劇賦予了這部作品特別的張力。顯然,恰佩克并不注意于故事細節,而是試圖通過舞臺布景及演員的動作、表情、言語來展示那個時代。大量的機器人,有著和人類一樣的肌體,卻沒有靈魂、情感,帶著“冷漠”,日復一日地勞動;而一旦產生意識,它和人變得一模一樣。只有在舞臺上,同樣由人類扮演的人和機器人才顯得如此近似又荒誕,人的表演更像是混雜著吶喊和祈禱。這和后來的荒誕文學偏愛戲劇可謂異曲同工。在人工智能理論中,這一感受即被描述為恐怖谷理論和圖靈測試。后者的理論,用一句流行語,就是你不知道和你正在網絡聊天的是否是一只狗(機器)。而在機器外形上,當它與人類越接近時,人類的好感度會突然下降以至于反感。這就是所謂恐怖谷。
事實上,在瑣屑的日常生活中,我們很難意識到,自己早已深處一個恰佩克所描述的世界。

劇中機器人與人同臺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