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王化橋
徽州:理學的前世今生
文_王化橋

徽州南屏,菊豆故里
今天的人們去徽州旅游,大多是緬懷一個已經成為過往的、不再生長的文明。這樣的文化盆景主要呈現在影視作品中。張藝謀的《大紅燈籠高高掛》《菊豆》等一系列旨在批判封建禮教造成人性禁錮的作品中,均選擇了徽州民居作為故事背景。
電影畫面中,五米多高的徽式馬頭墻所形成的一個個幽閉空間里,中國傳統女性情感的壓抑、命運的悲苦被徽式民居襯托得十分鮮明。雖然,李安導演的《臥虎藏龍》也選擇了徽州的宏村、南屏為背景以表現東方意境之美,尤其周潤發扮演的大俠李慕白牽馬過南湖橋頭那一段長鏡頭可謂美輪美奐。但是,現代人恐怕再也不愿意生活在那樣的空間里——基本沒有窗戶,只有天井。臥室狹小,僅容轉身。
盡管如此,以徽商為代表的徽學,真的就已經死去,不再生長了嗎?

《臥虎藏龍》中李慕白牽馬走過南湖橋頭

南湖書院
“欲視金銀氣,須從黃白游。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這是湯顯祖辭官歸鄉后所作的一首詩。在湯顯祖潦倒之際,其好友希望他到徽州一游,并找許國幫忙,許國是萬歷皇帝的老師又是重臣,致仕后,晚年回到徽州歙縣故里。只要他推薦的人,必得朝廷重用。
詩句中的“黃白”,正是指黃山、白岳(齊云山)之間的徽州,暗喻黃金白銀,即官位俸祿。最終,湯顯祖有沒有達成徽州之行,已是歷史之謎。但是,湯顯祖作為宋明理學泰州學派王艮的再傳弟子,其對徽州的贊美之情表露無遺。
徽商,是徽學在中華文明史上結出的重要成果,從北宋到明清,影響中國近一千年。
徽商,即徽州商人、新安商人,是指徽州(府)籍商人的總稱 ,而不是安徽商人 。因前幾年眾所周知的徽州改名事件,徽州易名為黃山市。這在語言學上也暗示著徽州文化已成為了遙遠的過去式。
過去的徽州含歙縣、休寧、婺源、祁門、黟縣、績溪六縣,即古代的新安郡。新安江向東南流入錢塘江,其地處“吳頭楚尾”,山高林密,漢代之前屬未開化之地。晉末、宋末、唐末及中國歷史上三次移民潮,北方遷移到徽州有大量人口,山多地少,出外經商是唯一出路。明清時期,徽州從事商業的人口超過全地區人口的一半。當地一則民諺說:“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
《安徽地志》所說“徽人多商買,其勢然也。”《徽州府志》載:“徽州保界山谷,山地依原麓,田瘠確,所產至薄,大都一歲所入,不能支什一。小民多執技藝,或販負就食他郡者,常十九。”顧炎武說:徽州“中家以下皆無田可業。徽人多商賈,蓋勢其然也”。
因為中原士族的大量遷入,徽商的文化品格注定是“賈而好儒”。徽商重詩書,這給徽商帶來了三個方面的影響:一是文化素質成為與官僚士大夫交往的“黏合劑”。同時也給徽商的商業經營同樣帶來了許多便利;二是促進了商業理性,即能夠以“仁義經商”,形成了良好的商業道德。三是徽商的鄉族觀念中包含著強制性的宗族觀念,有著強烈的患難意識,富過三代、六代者比比皆是。
因此,徽州居民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聚族而居,舉族經商的結果,是在徽州形成了一些著名的商人家族,譬如歙縣的汪氏家族、江氏家族、鮑氏家族,休寧的吳氏家族,婺源的朱氏家族等等。
我們徽州之行的第一站,即是黟縣宏村——汪氏宗祠所在之地。宏村的南湖,因電影《臥虎藏龍》而為人所知,入村門票104元。這是不足兩百戶人家的古村落,居民是當地務農的村民。
臨湖的南湖書院里,啟蒙堂、志道堂的楹聯,形象說明了“十戶之村,不廢誦讀”并非虛言,只是楹聯上的文字大多有些斑駁。啟蒙堂的南面,有一間小屋,這是現代人已經陌生的面壁室,這是懲戒兒童、讓他們面壁思過的地方。


啟蒙堂、志道堂的楹聯,形象說明了“十戶之村,不廢誦讀”

面壁室:犯錯兒童面壁思過的地方
在宏村,無論是南湖書院,還是各家祠堂里的楹聯文字大多有些斑駁,而在村口的巷子里,墻上赫然書寫著新時代的標語:“崇尚科學,反對邪教”。
宏村往南一百公里,則是被稱為中國最美鄉村的婺源——朱子故里。不過因時間關系,此次沒有成行。朱熹是宋明理學的集大成者,其外祖父為望族名商,且家族中出了兩個進士,可謂士商合流。朱熹本人也參與商業活動。他結合商人的意愿,發展了程顥、程頤的理學思想。朱熹認為“天理存,則人欲亡;人欲勝,則天理滅。”他把理同現實生活中的倫理道德結合起來,把“三綱”“五常”定為“天理”;這種理欲觀要求人們為了“理”而犧牲個人的經濟利益和過度的物質欲望。
如此,徽州人對朱子敬若文化宗師,“讀朱子之書,取朱子之教,秉朱子之禮”蔚然成風。更有甚者,則是“凡六經傳注,非經朱子論定者,父兄不以為教,子弟不以為學”。
明代以來,朱伯廬據程朱倫理而寫成的《朱子治家格言》,走進徽州人的千家萬戶,朱子理學成了徽州人的精神依托,而徽州一躍而成為“東南鄒魯”。
在宏村,沿溪而上一公里,則是盧村。
魏晉以降,崔、盧即是山東的門閥世家,《唐史》里唐宣宗曾感言:“民間修婚姻,不計官品,而上閥閱,我家兩百年天子,顧不及崔、盧耶?”著名的京劇《打金枝》即源出于此,由此可見盧氏的門第之高。
盧村門票94元,其民居群是清道光年間四品朝議大夫盧幫燮所建。盧早年經商,后承襲祖制,任朝議大夫,可謂官商一身,人稱“盧百萬”。有了光宗耀祖的條件,盧氏回家鄉傾力建造了盧村聞名遐邇的“木雕樓”,木刻雕功之精細、藝術成就之高,堪稱徽派藝術中的極品。
“木雕樓”主要包括至誠堂、思濟堂、思成堂、玻璃院等宅院,工匠們花費了近20年的時間精雕細刻而成,被譽為“徽州木雕第一樓”。其中雕得最豪華的志誠堂是盧百萬的大老婆、二老婆住的,其他妻妾則相對要簡潔一些。
走進志誠堂,門、窗、檐,梁,無一不是精美的木雕構成,左右各有八扇蓮花門。分別為:眉板、胸板、腰板、裙板。胸板大多為多寶格的式樣,飾以寶瓶牡丹等圖案,取富貴平安吉祥如意的兆頭;眉板、腰板通常都很小,分別在胸板的上下對稱,眉板多雕裝飾性花紋,腰板則會雕刻些蝙蝠(福)、鹿(祿)等等民間有諧音寓意的圖案。
現代人看見如此繁復精致的雕樓,每每想到“浸豬籠”“貞節烈婦”之類的對女性的壓迫。其實,這大多是文人想像的產物。真實歷史中,朱熹親自主持兒媳的改嫁。“浸豬籠”的事例,在地方史志中還未找到一例。
不過,歙縣西溪南村,倒是流傳著一位“百妾主人”的故事。學者潘志義提出:《金瓶梅》的作者蘭陵笑笑生是明代徽州人汪道昆,西門慶的原型是徽商吳天行。
吳天行,生卒年代不詳。其祖上經營鹽業,吳家世代累積,吳天行是鹽商之中的頂級巨富。吳天行無意做官,意在女色。其父建有一座大型私家園林,名叫十二樓。吳天行廣羅美女,安置園內,先后納了一百妾。清代余懷的《板橋雜記》中有關于其妾李大娘的記載:

“春祈秋報”千年祭祀民俗活動再現皖南古村落呈坎

盧村以規模宏大、雕刻精美的木雕樓群而著稱,享有中國木雕第一樓之譽

志誠堂的門、窗、檐,梁,無一不是木雕構成

長春大社名匾由蘇東坡所書
李大娘,一名小大,字宛君,性豪侈……后歸新安吳天行。天行鉅富,資產百萬,體羸,素善病,后房麗姝甚眾,疲于奔命。大娘郁郁不樂。曩所歡胥生者,賂仆婢,通音耗。漸托疾,客薦胥生能醫,生得入見大娘。大娘以金珠銀貝納藥籠中,挈以出,與生訂終身約。后天行死,卒歸胥生。胥生本貧士,家徒四壁立,獲吳氏資,漸殷富,與大娘飲酒食肉相娛樂,教女娃人歌舞。
此段記載中可看出,吳天行被戴了綠帽,李大娘暗通舊時相好,以致“生復以樂死”。余懷的這段記載有著高度的真實性,“余猶及見之”“話念舊游”,余懷與這位李大娘不但認識,且當年也是其座上幕賓之一。
其實,從時代背景上來考量,徽州民居的空間布局是合理的。沒有窗戶的高墻,是為了防火防盜,須知,宋明時代的徽州,地處中華文明的邊緣,從中原遷來的士族還有著戰亂的回憶。同樣,其精致的木雕、石雕、磚雕、竹雕可以大量啟動當地的勞動密集型產業,也是財富轉移的一種有效方式。而宋代建筑的簡潔自然,同樣是時代的產物,在南屏村,我們意外看到了當年蘇東坡曾題寫扁額的“長春大社”。
很多學者認為,程朱理學的衰落是歷史的必然,曾經在歷史上伴隨著徽商走進輝煌的程朱理學,已無法挽救徽商的衰亡。
其實,徽商并非徽州文化的全部,徽學在今天依然在生長。
第二天,我們從宏村來到黃山腳下的屯溪,正是華燈初上。旅游廣告稱,屯溪老街是流動的“清明上河圖”。老街全長一千多米,由不同年代建成的300余幢徽派建筑構成,是中國保存最完整、具有南宋和明清建筑風格的古代街市。屯溪因孫權屯兵而得名,由此可知,魏晉時期的屯溪是中華文明圈的邊緣。
在老街的一個舊書攤上,筆者買了兩本介紹新安醫學的書。因為我們知道,以新安醫學為代表的徽學仍在延續,并且,正在成為當前中醫復興的一股重要力量。
李約瑟在《中國科學技術史》中總結道,從北宋到明代,整個世界上中國科學技術處在領先地位,明代中葉之后,中國科學技術發展趨于緩慢,但并不是所有的學科都趨于衰落,中醫藥學最鼎盛的時期是在明清時期,明清是中國中醫藥發展史上的一個頂峰。
明清時期,主要的醫家集中在什么地方?集中在徽州,即古之新安郡,現在中國的三大地方顯學有三:敦煌學、藏學和徽學。新安醫學是徽州文化的一大亮點,自北宋到清代末年,800年的時間跨度中,新安產生了有影響的、醫學史上有記載的醫家共800多人,編撰了醫學史上有影響的醫學著作800多部。著名醫家汪機、孫一奎、吳謙、葉天士、徐春圃等人,至今仍在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中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