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言人_鮑鵬山(著名作家、學者,上海開放大學教授、浦江學堂創始人)
語文教育需承載更多的教育功能
發言人_鮑鵬山(著名作家、學者,上海開放大學教授、浦江學堂創始人)

我們知道,每一門教育課程的設置,都是為了實現某些教育目標,為此而賦予課程以某些功能。
那么,中國的語文教育,應該承擔哪些教育使命,為此,應該有著哪些功能呢?
曾經,教育界對語文賦予了如同其他學科一樣的單一功能,雖然在理論上,今天人們已經普遍認同語文是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統一,但是,在實際操作中,作為工具性的聽說讀寫的訓練與考核,實際上還是語文教育的基本內容。而對于語文學科的“人文性”,則更多地理解為人文知識的記誦而非文化人格的構建。而且,即便如此,作為知識記誦的人文性內容,在教材中也非常稀薄,零碎而不成體系,枝葉而不及根本,不能呈現人類人文和民族文化的核心內容與價值。
但是,中國的語文課,相較于歐美國家的語言類課程,必須承擔更多的使命,應該有著更多的教育功能。
這是由中國基礎教育的特殊性決定的。
中國的教育與西方的教育相比,有著不同的前提和基礎。西方的國民教育有世俗教育和宗教教育兩部分組成,也就是說,他們的世俗教育是建立在有宗教教育的基礎上的,而中國的教育整體而言是基于沒有宗教教育的基礎上的。這是一個非常大的區別。非常遺憾的是,從1912年國民政府教育部長蔡元培下令各級學校廢除讀經到今天,我們做教育的人,無論是教育專家,還是教育一線的老師們,我們在談教育的時候,一直沒能意識到這一點。
當我們按照西方學校的分科方法來設置我們的課程并將傳統經典作為落后的東西從教材中剔除的時候,我們忘了,西方人是“兩條腿”走路,簡言之,他們的國民教育,是除了“學堂”,還有“教堂”,他們的一生,除了到學校里面受教育,還要到教堂里去參加宗教活動。一個信教家庭的孩子,生下來可能就要受洗禮,就生活在各類宗教儀式儀軌和濃郁的宗教氛圍中,老死之時,也是神職人員誦經安葬。他們的受教育生涯,除了在學校里讀世俗教材之外,在家里還要讀《圣經》,除了學校的教師,還有宗教的教父。在美國那些信奉上帝的人家里,幾乎沒有一個家庭是沒有《圣經》的,事實上,美國平均每個家庭擁有六本半《圣經》。
中國教育的特殊性是什么?就是沒有宗教的教育,中國的教育是建立在沒有全民宗教信仰的基礎上的。我們有我們的文化傳統,有我們的文化特色和文化實現路徑,宗教沒有成為我們中華民族精神信仰的保障體系,我們信仰體系的載體和傳播手段是經學而不是神學,是學堂而不是教堂;我們尊奉的是圣賢,而不是神靈,這是我們文化上的一個重要特點。

1912年,蔡元培下令廢除讀經
如果說,西方的國民教育是立足于學堂與教堂這樣的“兩堂”,在沒有教堂的傳統中國,我們其實建立了“三堂”:學堂、祠堂和中堂。鄉村有學堂,宗族有祠堂,家庭有中堂。學堂里有圣賢,祠堂里有祖宗,中堂是五個大字:天地君親師。這三堂撐起了中國人的精神世界和信仰體系。
今天,宗族的祠堂已經蕩然無存,鄉村生活也已經不再是傳統的模式,家庭中也不再有中堂,代之以電視。三堂中的兩堂已經一去不返。而學堂中的讀經教育,也代之以主要是以自然科學知識及其分類為主的各類課程,其中的語文課和歷史課,也不再是經典的閱讀,語文不讀《語》《孟》,歷史不讀《史》《漢》,歷史變成大事記,語文教材所選課文,更是水平參差不一,大多短小膚淺的各類時文,即使有些經典片段的選入,主要也還是為了所謂文言文的學習,至于文化上的意義,因其無統系,也是單辭碎義,陵雜無序,瑣屑叢脞,這類文字根本不足以支撐起一個民族的精神和信仰世界,不足以給受教育者提供基本的人類文明的熏陶。
為此,我們思考中國的語文教育,必須賦予它更多的使命,使之具有更多的功能,除了我們今天在實踐中(包括教學和考試)特別強調和重視的語文的工具性,所謂聽說讀寫能力的訓練,語文課必須傳播傳承民族的核心價值觀及其經典表述,必須有關于中國古圣先賢精神人格的傳承和經典的學習,以此培育價值觀和文化認同,建構精神人格,建立信仰體系。孔子在談到《詩經》的教育功能時,說到四個關鍵概念:興觀群怨,其所指就是語文教育必須養成人的理想與情懷、價值觀與價值判斷力、群體意識與責任擔當、獨立人格與批判精神。
為此,基礎教育的12年語文課,不僅是母語的培養,它還應該在整體設計上貫徹三個體系:知識體系、價值體系和文化體系。知識體系傳遞語文知識和文化史知識;價值體系培養學生的價值觀和價值判斷力;文化體系培育學生的民族文化認同,構建民族的凝聚力。
一言以蔽之,語文課不僅是能力的培養,更是心靈的養成。不僅是人之用,更是人之體:給人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