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亭集序》教學實錄

執教人_黃玉峰 復旦大學附屬中學特級教師

學生_紹興第一中學高一（2）班

《蘭亭集序》教學實錄

執教人_黃玉峰 復旦大學附屬中學特級教師

學生_紹興第一中學高一（2）班

師：昨天我一到紹興，就到我母親的墳上祭祀。我對母親說我要到蘭亭上《蘭亭集序》一課，她知道我從小就喜歡去蘭亭。確實，大概是在我十五六歲時的一個大雪天，我走了三個多小時到蘭亭去，那時蘭亭很破舊。關于《蘭亭集序》的評價，歷來都很復雜，為此爭論了一千多年，還沒弄清楚，請看：（出示PPT）

金圣嘆：《蘭亭序》真古今第一情種！

廢名：文章以六朝文章最不可及。

鄭振鐸：雖不是什么極雋妙的好辭，卻自有羲之的清淡的風格。

錢鐘書：羲之此《序》低徊慨嘆，情溢于辭，殊有悱惻之致；究其心蘊，析以文理，反殺風景。

施蟄存：七拼八湊，語無倫次，不知所云。

金圣嘆說這話有意思吧！只有人說賈寶玉是情種，哪有說一篇文章是情種的？廢名，他是周作人的得意門生。鄭振鐸說《蘭亭序》“雖不是什么極雋妙的好辭，卻自有羲之的清淡的風格”，說明他不認為《蘭亭序》是“極雋妙的好辭”。大名鼎鼎的錢鐘書說：“羲之此《序》低徊慨嘆，情溢于辭，殊有悱惻之致；究其心蘊，析以文理，反殺風景”這話是什么意思？就是說你們沒必要研究《蘭亭序》，一研究，反而大煞風景。華東師大教授施蟄存看不起這篇文章，他下了十二字的評語，說《蘭亭序》：“七拼八湊，語無倫次，不知所云。”那篇批評的文章我課前發下去了，大家看了嗎？

紹興古鎮

生：看了。

師：應該看看他到底為什么說王羲之語無倫次，思考過嗎？現在我們把《蘭亭集序》再讀一遍，聲音一定要放出來。（生齊讀課文）

師：魏晉時代是個哲學的時代。什么叫哲學時代？哲學就是要思考人的根本問題，包括生死問題。在這個時代每個人都直接面臨死亡，這是個痛苦的時代，每個人都可能莫名其妙地死掉。這又是個瀟灑的時代，你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包括生命，因為這個時代什么都由不了你。《蘭亭集序》正是這個時代的產物。今天我們研讀這篇文章，看看它到底告訴我們什么。我先請各位說說，在語言和文字上面有什么不理解的地方。

生：“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這里的“痛”到底是什么意思？

師：痛就是心痛（生笑），想到這句話心里就很痛。

生：什么是“俯仰之間，已為陳跡”？

師：從字面上講，俯仰就是一抬頭一低頭，什么東西就過去了，說明生命的短暫。放在歷史長河中看，一百歲也是俯仰之間。

生：“猶不能不以之興懷”。

師：“猶”是什么意思？還，尚且。尚且不能以之興懷。接下來，“況修短隨化”，是個遞進。生命那么短，何況要死亡，那就更可悲了。

生：“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

師：“其致一也”，字面意思是，雖然時代不同了，但能引起人內心感慨的東西是一致的。注意這個“致”是到的意思。“致”在《說文解字》里面的解釋：“送詣也”。詣就是到達的意思。王羲之認為每個人最后思考的東西都一樣，所以“其致一也”。問題是這個“一”具體指什么？我們到梳理文章時再說。

生：“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為什么？

師：問得好！在似乎沒問題的地方提出問題。你自己怎么理解？

生：以后的人看王羲之，就如同我看莊子一樣，就是這意思，但它背后的意思是什么？

師：對！問題是背后的意思。“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問題是“今”的什么？“昔”的什么？后面要有一個中心詞。這句話要是真正能讀懂，這篇文章的意思就清楚了。那么，我就要問：這整篇文章從什么時候、事件開始寫的？

生：從“修禊事也”開始寫的。

師：那么整篇文章的情感線索是怎樣的？

生：先寫快樂，然后轉到悲傷。

師：是從快樂開始寫的嗎？

生：是的，從快樂寫起，“信可樂也”。

師：你把前面一部分扔掉了。我們來看，“永和九年”他們來到蘭亭“修禊事也”。大家想想，“永和九年”是個什么樣的年代？他們又是來干什么的？他們是去“修禊事也”。“修禊”是在河邊舉行的一個儀式，去災祈福，去禍求安，為什么要去災去禍？說明有災禍！這是從樂開始嗎？是從悲開始寫的——為了去悲！

不信，我們看。“永和九年”這個年代一定要記住。這個年代東晉的天空籠罩著死神。

永和九年“百姓流亡，戶口日減”“死亡絕沒，家戶空盡”。從漢朝開始有五千萬人口，到永和九年前后連五百萬人都不到——十分之九以上的人死了。王羲之的七個兒子沒有一個長壽。要知道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他本人的心情是什么樣？他是要祈福的呀！不要讓死神再橫行作孽了！他是來祈福的，他是帶著悲情來的。

有個故事很能說明這個時代的人，根本是朝不保夕。大富豪石崇邀請客人來聚會，他就讓美人來行酒。如果“客飲酒不盡者”，就叫人把這美人殺掉。丞相王導和大將軍王敦一起去看他，“丞相素不善飲”，王丞相不大會喝酒的。“自勉強”——看到要殺美人，他當然就勉強喝了一杯又一杯，結果，“至于沉醉”。但“每至大將軍”“丞相讓之”，“讓”是什么意思？責備。丞相責備他，“大將軍，你這樣不行，就勉強喝喝吧！”結果大將軍怎么說？他自己殺自己家里人關我什么事呀！這件事說明了什么？說明生命無常，整個社會籠罩著一片殺氣。東晉的天空籠罩著死神，這就是永和九年的天空。

王羲之本人又怎么樣呢？當然這個時代不單是悲慘的時代，同時也是瀟灑的時代。王羲之就很瀟灑，為什么既悲慘又瀟灑呢？因為人不知能活到什么時候，反而今天能瀟灑就瀟灑了。大家知道坦腹東床時的王羲之就很瀟灑！對不對？但王羲之的內心也是很痛苦。我查了他那些年寫給別人的信，我倒覺得那些字比《蘭亭集序》的味道更濃。請看：（出示PPT）

“羲之頓首，喪亂知己……痛貫心肝，痛當奈何！奈何！……哀毒益深，奈何！奈何！”我看這篇文章正是布滿了這樣的悲涼氣氛。其中“奈何”的是哪些事情？主要有兩件事情。你看“十一月十八日羲之頓首頓首，從子弟夭沒”——他的侄子去世了。“孫女不育，哀痛兼傷，不自勝。”“新婦入門未久，企圖奄至此禍，情愿不遂，緬然用絕，痛之深至，情不能已。”王羲之當時就是這樣的心情。

接下來我們再來看看，王羲之除了這種心情以外，還有沒有其他心情。他看到“白骨露于野”，很想有所作為。他做了三年會稽內史，從公元351年開始做的。第三年舉行蘭亭雅集，這一年他看到很多死去的人，于是很想救濟。史書中有這樣一段話：“時東土饑荒，羲之輒開倉振貸。然朝廷賦役繁重，吳會憂甚，羲之每上疏爭之，事多見從。”他管轄的區域很大，一直到寧波，而且他是政治軍事一把抓。這天他們去雅集了。心中這么痛苦，總得找點樂趣排解吧？如果一個人天天這樣痛苦會崩潰的。他怎樣找樂趣呢？開個蘭亭集會，找了42個人，這里面有他的兒子，有孫綽的兒子，也有桓溫的兒子。可見其中有很多大官，至少有5個軍部級干部。這次聚會是很快樂的事情，所以說“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正好與今天的天氣差不多。

“惠風和暢，雖無絲竹管弦之樂”，雖然沒有音樂，為什么這里要講一句沒有音樂呢？照理講什么東西最能引起人們共鳴？是音樂。所謂“樂統同”。音樂可以調節人們內心的情緒，惆悵也好高興也罷，都可以得到滿足。很遺憾今天沒有音樂，怎么辦呢？“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我們可以喝喝酒、寫寫詩嘛！“足以極試聽之娛”，大家注意這篇文章有兩個“足以”。“足以極視聽之娛”，能夠把視聽的樂趣，感官享受的樂趣達到一種極致。王羲之當時就是這樣寫的。然后怎么樣呢？然后“仰觀宇宙之大”，抬起頭來看看，大家注意他為什么寫“仰觀宇宙之大”。當你看到宇宙之大的時候你會有什么感覺呢？

生：感到自己很渺小。

師：對！“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看到大地上有這么多東西。所以這個時候他“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紹興本來就很美，他兒子王子敬也寫道：“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我這次開車過來，突然發現紹興變了。我昨天經過蘭亭的時候，覺得路上面很干凈，樹木很多，很漂亮。然后我轉彎過去，轉到我母親墓，也覺得很好。

當時王羲之和他的朋友們的感覺一定更深刻。即使永和九年的天空被死神籠罩著，但是大自然最美的東西還是那么的美好。大自然能撫慰人們的內心。社會再黑暗，人們再痛苦，無私的大自然還是會給你一點樂趣。你只要還活在這世上，總能感受到那一丁點的樂趣。因為自然太美了。所以你看“千帆競秀，萬壑爭流”，當時他們寫了很多這樣的山水詩。我們知道，魏晉時代山水詩的發展也就在這個地方。痛苦的時代也是文學的時代，往往是同時產生。我們看下面一句話，大家讀一下：“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生朗讀）

師：這里要注意一個詞，大家有沒有想過“夫人之相與”這個“與”是什么意思？相交、交往。《說文》解釋：“與者舁也”。“舁”這個字大家不認識，但和“與”有點像吧。多了個“與”，是聲符嘛！這個“舁”是什么意思？這個“舁”就是共舉也。四只手把這個東西抬起來，那叫共同生活。人在共同生活當中怎么樣呢？俯仰一世——人生太短暫。“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這個“或”是什么意思？

生：有人。

生：有時。

師：你們說是“有人”好，還是“有時”好？課本上怎么說的？

生：有時。

師：翻譯成“有時”，翻譯得好，說明編譯的人是知道的。這句話大家想過沒有，是什么意思？“靜躁不同”又是什么意思？躁，躁動。這個“靜”字大家注意，他邊上是爭的意思。什么是爭？上面一個手，下面一個手，當中一根東西。兩個手在搶一根棍子。棍子代表權杖，權力的權杖。所以“靜”的本義是“不爭”。有的人不爭，怎么不爭呢？他在自己家里請大家談談，談什么呢？這就要了解魏晉時期了。

魏晉時期，大家互相之間在屋檐下，一室之內談話，這個時期的談叫“清談”。什么叫“清談”？這也是“青”字旁，凡是青字旁的字都有提煉、沉淀的意思。你看天晴的“晴”，太陽沒有被云擋住，叫“晴”。水里面沒有雜質，叫“清”。把懷仁消滅掉叫“靖”。人最要緊的，把這些雜念都拿掉，叫感情的“情”；米經過提煉就叫“精”，精華。“靜”就是不爭，把爭論的東西拿掉。然后他在家里“清談”。“清談”就是談的內容不是很雜的，談的內容不是和我們實際生活聯系在一起的，就是空談。

比如王弼，他面臨的是生死問題，他思考得多而深，他是清談高手。王弼二十歲就去世了。清談在當時非常流行。有個故事說，兩個人在清談，談呀談，菜上來了，兩個人拿著麈尾，上面有毛，一面講一面揮舞，上面的毛脫落了，掉在飯里面。結果仆人端起來去熱一熱，再拿過來。他們又繼續談，仆人又這樣拿過來。這樣來來去去多次，結果天黑了飯也沒吃。這就是清談，清談很辛苦，也很開心。因為談的問題高深，大家都得到了靈感、智慧。但是就在這個過程當中，“不知老之將至”。他有這樣一句話“吾衰老，情之所寄，唯在此等。失此女，痛之纏心……”我的心在什么地方呢？就是在兒孫一輩人身上。我自己歲數大了，但是又失去孫女，“痛之纏心”心痛呀！

我們再看看清談大師何晏，他比王弼大，他擬了個題目——《天地萬物，皆以無為本》。這是個什么問題呀！這個和家里的做飯吃飯是沒關系的吧？但是王右軍對清談有過看法，他有這樣的一段故事“與謝太傅共登冶城”。他們倆一起登冶城的時候，王羲之也就五十多歲。大家知道謝安嗎？他指揮淝水之戰時，在和別人下棋，勝利的消息就來了，他故意裝成沒事一樣，是一個比較鎮定的人。王羲之和謝安一起登上冶城，“謝悠然遠想，有高士之志”。王羲之就說了，“今四郊多壘，宜從自效”，到處都是戰爭，到處都是堡壘。我們應該考慮救他們呀！你怎么可以“虛談廢務，浮文妨要”。也就是“清談誤國”，怎么能這樣呢？“恐非當今所宜”，這個做法不該是當今做的。王羲之對清談有點看法，然后他就說了。“謝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謝安怎么說？我請問你，秦國的滅亡是不是因為商鞅？商鞅是不是清談的？商鞅沒有清談吧。這里我插一句，謝安這個人一面重視清談，一面重視務實。所以謝安這個人要好好研究研究，他很會玩，同時為國家也做了很多事情。

什么叫“向之所欣”？我們看看這句話：“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

（生齊讀）

師：這三句講的是什么？你們是不是可以把這三句中的每句話用兩個字概括一下？沒有人先回答，那我們先把它放一下。剛才我們講到了“晤言一室之內”是清談，那么“放浪形骸之外”是什么呢？

生：不拘形式、自由自在地生活。

師：那你能否舉個例子？

生：不因官場名利，自由自在，能夠不為五斗米折腰。

師：不為五斗米折腰，這很好。那你覺得“放浪形骸之外”是好的？你能舉出現代人“放浪形骸之外”的例子嗎？你看一下李天一是不是“放浪形骸之外”？他是個官二代，王羲之也是官二代、官三代，他是不是“放浪形骸之外”？

師：我來舉個例子，劉伶這個人，人家到他家里來，他衣服、褲子都不穿，別人進來了，然后問他，你怎么衣服、褲子都不穿呀？太不講禮節了。他說，我什么時候不講禮節了，我是以天地為房子，以房子為衣褲，你干嘛鉆到我褲子里來？他講了這樣的話，是非常反潮流的。他寫了篇文章叫《酒德頌》，“唯酒是務，焉知其余”，意思是我不知道其他東西，我只知道吃酒。然后“銜杯漱醪”，這個“醪”是怎么讀？

生：láo

師：對，紹興有條河，叫醪河，醪就是酒。然后，“奮髯踑踞”，坐的時候也沒有坐相，坐的時候就是雙腿趴開來坐。然后，“枕曲籍糟”，把頭枕在酒糟里面。接下來，“無思無慮，其樂陶陶。……靜聽不聞雷霆之聲”，外面打雷聲也聽不見，“熟視不睹泰山之形”，泰山也看不見。他駕著一個鹿車出去，攜了壺酒，叫人拿著鐵鍬，“曰，死便埋我”——我死了馬上把我埋掉。這是不是“放浪形骸之外”？我們小結一下，這是什么？用兩個字概括。

生：酗酒。

師：對，這個“放浪形骸之外”表現為酗酒。魏晉時期很多人都是這樣的，阮籍一醉就是三個月。司馬昭要向他提親，要把女兒嫁給他的兒子。提親的人來了，阮籍卻總是昏昏沉沉的，人家沒辦法開口了，然后下次又來了，阮籍又是如此。連續三個月，人家也不提親了。這就是酗酒，阮籍和劉伶都是酒鬼。（板書：劉伶酗酒）

我們看看，“放浪形骸之外”還有什么呢？（播放PPT）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畫，這個人是誰？這個人就是謝安。劉伶酗酒，謝安是什么？

生：好色。

師：人人都好色，孔子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他這是叫“狎妓”或者叫“攜妓”，他是“放浪形骸之外”。（板書：謝安狎妓）而后又講到“靈運裸奔”和“羲之吸毒”。

有一次，東晉國君到一個大臣家里去，大臣用乳豬招待他。國君覺得特別好吃，就問道，同樣的乳豬，怎么你的這么好吃？大臣說，我的小豬是人奶喂的。還有與豬公飲的故事。這些情況用一個詞來形容叫什么？（生沉默）

叫“變態”。（板書：眾人變態）那個時代是個變態的時代，王羲之寫這篇文章時本身就處在一個變態的時代，這就叫做“放浪形骸之外”。那么為什么又不高興呢？“情隨事遷”。請大家讀這一段，用幾個字概括王羲之此時此刻對生命的感悟。“所之既倦，情隨事遷”說明什么？

蘭亭

生：無常。

師：對，就像你們玩電子游戲，玩的時候很瘋狂，過后又很難過，認為浪費時間。“情隨事遷”，感情會隨著人事遷移的啊，人要變，事情要變，情感、愛惡也會變化的。那么，“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呢？”

生：說明人生的“短暫”，“所欣”也是“短暫”的。

師：生命不但是無常的，而且是短暫的。那么接下來的那句話，“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是什么意思呢？

生：虛無。也就是說，不管你年齡大小，最終都要死，都將歸于“無”。

師：說得好。這就是說，生命不但是無常的，而且是短暫的，更是虛無。（板書：無常、短暫、虛無）大家看，下面怎么跳出一句話：“古人云，死生亦大矣。”既然，魏晉社會的共識就是生命的無常、短暫和虛無。那么，突然有個人反對，就是對這已經達成的共識的一種反抗。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這里的“古人”不是孔子，而是《莊子·內篇》假托孔子來說“死生亦大矣”。但孔子的原意是“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就是連死這么大的一件事，都不能改變它的意思。前面說生命的無常、短暫和虛無，為什么突然要用孔子的話說，生命不是虛無的，也是很重要的，要珍惜。

舉個例子，《世說新語》里面有個故事：王子猷和王子敬都病重，子敬就是王獻之，他們都是王羲之的兒子。王子猷問身邊的人，怎么都聽不到弟弟的消息了呢？他心里知道弟弟王子敬已經死了，王子猷也不傷心，叫來一輛車去奔喪，一路上都不哭。王子敬向來喜歡彈琴，王子猷就坐在靈床上，取下王子敬的琴來彈。然而琴弦早就不能調了，王子猷就把琴摔在地上說：“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到這里，王子猷忍不住了，悲痛不已，一個月后也死了。

王羲之這里對于生命流逝感嘆“豈不痛哉”，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多年之后，他的兒子們也經歷了這種對生命的留戀和對生命的流逝所感到的痛苦。有人說他的思想很矛盾，矛盾是他感情的真實，在文章中表現了出來。這種矛盾就像莎士比亞借《哈姆雷特》里面那句經典的話：“生存還是滅亡，是一個問題。”這是理智和情感的對話，那個時候就有佛教思想滲透了，佛教告訴他們：生命如夢幻泡影，如影又如電。他明明知道這些，感情上卻不愿意承認，于是和自己的內心對話。

下面這句話最要緊：“每攬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懷。”齊聲讀。（生齊讀）

師：大家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喻”是明白，家喻戶曉。“不能喻之于懷”，但是我還是放不下，不相信，懷疑。我看見前人關于生死的文章曾產生很大共鳴，無法用語言表達，只能到一定年紀才能有所感悟，但是現在居然大家都這樣想，整個風氣都是這樣，所以作者“不能喻之于懷”，到現在還不明白，想不通。怎么會這樣呢？這時我們可以看到王羲之在干什么呢？

生：質疑。

師：質疑？換個詞

生：斗爭。

師：斗爭？再換個詞。

生：掙扎

師：對，掙扎。他要從當時死氣沉沉的氣氛中掙扎出來，下面這句話讀三遍：“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生齊讀）

師：“一死生”和“齊彭殤”是莊子的觀點，他們這些人都是談老莊，認為死生是一回事情，彭殤活的年紀大小也是一樣的。前面都是敘事，突然山洪暴發般講出這么一句震天動地的話——“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這句話是整個文章的宣言，可以說，王羲之就是為了說出這句話才寫這篇文章的。

師：王羲之之所以會有這樣真性情的感觸，與他當時的境況也有莫大的關系。在散亂的《右軍法帖》中我們可以窺見他晚年內心的凄苦。

不但自己的女兒死去、孫兒夭折，而且自身患癲癇，經年便可能發作，服食藥劑又加重了身體負擔，羸弱的軀體再也無法抗拒遲暮之年時時侵襲而來對于死亡的心理暗示，所以他在暮年會發出這樣的感嘆。“確實”表達出了他在懷疑，在抗爭。再來看接下來這句話，就是施蟄存認為語無倫次的，突然又調到另外一個問題上：“后之視今，亦由今之視昔”這是什么意思？

生：后代人看今天的人就像今天的人看從前的人一樣，不是等于沒說嗎？

師：我給你們看《古文觀止》點評：“言瞥見吾已杳無蹤影，猶如古人杳無蹤影也！”

每個人都會死，你糊里糊涂過的時候可能沒有想過死是有問題的，當你想到生命的時候，靈魂都會不安定，怎么才能安定呢？當然有辦法，那就是宗教。王羲之思考過、忐忑過、痛惜過、掙扎過、努力過，但是最后還是失敗了。三年后，他在他父母親的墓前寫了一篇文章——《墓誓文》，在墳前發誓，從此以后不管政治，從此“一死生”“齊彭殤”，去山里生活，不管生死，不管世事，什么都不管了。你們知道王羲之死在什么地方嗎？沒有人知道，從此銷聲匿跡，回歸山林，不知所終。

我們現在來理一理王羲之的思路。先是悲，悲里想找樂，找到樂又發現是很短暫的、相對的，因為沒有解決生死問題，所以最后又回到悲，“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

《蘭亭集序》是顆明珠，明珠是怎么長出來的？“明月之珠，蚌之病也。”為什么呢？王羲之生病了，思想上太糾結了。“先日之歡，于今皆為哀苦，觸事切人，處此而能令哀惻不經于心，殆空語耳。”（《卿女帖》）這句話散發著一種與《蘭亭集序》隱含的內在聯系，悲苦與歡樂的轉換在這樣的語境下顯得如此自然而沉重。只有這樣的糾結，才能寫出這樣糾結的文章，所以寫出幾百年幾千年大家共同關注的問題，用這樣美好的文字寫出來。郭沫若怎么說這篇文章不好呢？他沒有讀懂，他至少沒有像我這樣讀懂。（生笑，鼓掌）

請看“后之覽者——有感于斯文”：（出示PPT，引王勃《滕王閣序》和蘇東坡《赤壁賦》段落）

師：我們為什么會悲觀？看到草木凋謝了，就想到我是怎么死的，想到這里就難過。還有看到大自然輪回，而在這個輪回之中我卻不可重復，死掉就死掉了。但是生命本身是有價值的，死和生畢竟不是一回事，要珍惜生命的價值。但從整體上說，人類的生命可以一代代傳下去，思想也是一代代傳下去，我在這里講課就是把思想傳給大家，所以“自其不變者觀之，物與我皆無盡也”，蘇東坡說的確實不錯，有這個思想和沒有這個思想很不一樣，蘇東坡一而再地被貶，被貶到海南島，他還要做教師，自己教學生，他認為傳承精神很重要，教出了海南島唯一一個進士，叫姜唐佐，臨走時寫了一句詩給他：“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三年后，他果然考取了，然后來謝蘇東坡，但是蘇東坡已經去世了。他的弟弟蘇轍把蘇軾未竟的詩文寫完了，可以在《蘇轍全集》中查到，敘述了自己對哥哥歌頌、悼念的心情，但是蘇轍的心很坦然，甚至比蘇東坡還要坦然。那么我們怎么辦？還有一線希望，我們看看胡適怎么說的，你們自己琢磨一下自己怎么辦。生命是延續的，我們過去了，總希望下一代更加好，活著的時候要幸福，下一代也要更加幸福，國家更好點。所以胡適很堅定地說，你不要去相信莊子的話。（出示PPT，胡適的話。）

師：你們看，胡適先生是反對“一死生”“齊彭殤”的。他贊同儒家的生死觀。如司馬遷說：“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人在世要有進取心，才不枉來世上一遭。

有個人活到一百多歲，還在寫作，讀書，關心社會，關懷民眾。（PPT出示照片）你們看，這個人是誰？

生：季羨林。

孫紹振：我知道，他是周有光。（孫紹振老師是福建師范大學教授，來評課的。此刻他情不自禁地舉手回答）

師：這把扇子就給孫先生了。其實周有光已經活到一白多歲了，他到現在還在上微博，就是幾歲開始用電腦。我去他家的時候，想談一刻鐘，但是他跟我談了一個小時。他本來是一個經濟學家，后來研究文字，現在又在關心國際的事情，100歲后每年寫一本書，一直寫到105歲，了不起吧？他說了一句話：上帝把我忘了。這話很瀟灑吧？意思是說，反正要死，但是還可以做些事情，很樸素的，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要“以出世之心，為入世之事”，既要懂得人總是要死的，又要珍惜生命，讓生命更光彩。你想想剛才這位拿走扇子的老先生，比我大十歲，我67歲，他77歲，但是還在語文教學領域發光發熱，他圖什么？他明明知道人總是要死的。（生鼓掌）

師：他圖什么？就是要珍惜生命的價值，幸福地度過人生，我現在早該退休了，學校里也讓我只要帶帶年輕教師就可以了。我是可以玩兒的啊，我天天和學生在一起多開心，我能救一個學生是一個。他們就說，你可以教育多少學生啊？我說我可以發出聲音來，我要接地氣，學生就是我的地氣。希臘神話里的安泰，腳踏大地，才有力量，才可以將人舉起來。

我現在在上課，在語文教學的一線，和你們高一的學生在一起談談、說說、唱唱，很開心。為什么？就是因為個體生命雖然是有限的，但當我們看到生命的脆弱、短暫和人本身的局限性的同時，便要在有限的生命過程中追尋屬于自己的價值，更重要的是，這個自我價值如能建立在整個人類生命相對是無限的，那么在這樣一生當中度過，不是很開心嗎？最后我給大家布置一個作業：讀民國小學生浙江縉云縣第三高小項德昭作文：《〈蘭亭集序〉書后》，寫一篇《蘭亭集序》讀后感。

我建議你們去看一本書，叫做《紅月亮》，這是紹興人吳大興寫的，他一句一句對蘭亭進行分析，他說蘭亭集會是一次軍事會議，石破天驚。對他的觀點我不是很贊同，但是他的很多資料我還是引用了。我建議大家去看看，這位紹興人很了不起，文筆也很好。

拜訪周有光

今天跟大家快樂地度過了兩個小時，很高興。謝謝大家！（限于篇幅，實錄有刪節，全文見于黃玉峰所著《上課的學問》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