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捷 姜紅偉
問:丁捷您好,首先祝賀您人到中年,人生道路成功拐彎,文學創作成功轉型。作為我們這一代重要的校園詩人之一,您的人生在我們看來應該是一個特別棒的案例一一您在文學的堅守和世俗的奮斗上都做到了“我能”!我們該怎樣看待你的這種“雙成功”?
答:事實上,許多人說我“雙成功”,我都不能認同。我絕對不是“裝”,我一直處在一種無法擺脫平庸的焦躁中,處在一種功利取舍的兩難糾結中。我無法尊重自己的世俗角色,又不甘退居到自己的文學身份里去。我是個矛盾的人一一毫不客氣的說,我們這一代人就是矛盾的一群。1980年代過于人文,過于浪漫,后來的20多年過于市儈,過于現實。我們不得不承受了這種時代落差。青春時代培養出來的理想情懷,卻是用來迎接和承受高度物質化、庸俗化的現實。我們這一代軟弱地順從,無奈地接受,很慫地改變了人生方式,卻改變不了內心,所謂僵化的硬外殼里,配置著奔騰的主板,這樣一臺不倫不類的機器而已。但幾十年來,有誰沒有過無數自我抗爭、糾結不清的不眠之夜?兄弟,你有沒有過?反正我有!
什么是“成功”?我認為大家通常所說的成功,只是世俗的成功,功名利祿一些可以被他人量化的物質而已。我有時候也為這種成功沾沾自喜,但是這種自得情緒非常短暫,通常就是流星,連劃痕都很淺,很虛。這是我一直離不開閱讀和寫作的原因。真正的成功是你的內心認同自己的處境和發展勢態,你的人生狀態和精神狀態是和諧的,你比較忽視他人的審視。這個“成功”,看起來簡單,卻很難達到。這需要超脫物質,抑或拒絕精神。可我的內心被詩歌時代鈣化了,又被物質時代感染了,我是個與功利結婚過日子、又長期與詩歌精神暖昧著的人。好在,我不孤單,我的前后左右,這樣的“小伙伴”比比皆是,不是嗎?
問:第一次聽您這樣犀利的表述自己,聽得我心驚肉跳,的確你對我們這一代詩人的本質看得很透。我似乎無法直面這個話題了。還是來點輕松,談談你的小說吧。近年來,您以長篇小說《依偎》《亢奮》等一批作品,榮獲“亞洲青春文學獎”(韓國)等一系列國際國內重要文學獎項,可喜可賀。我從多方面了解到,《依偎》出版后深受青年讀者,特別是大學生讀者的喜愛,并成為了目前各大書店的暢銷書甚至是脫銷書。能否請您給我們介紹一下這本小說的內容?
答:《依偎》講述了一個24歲年輕男人和一個32歲成年女人的情愛故事。失去身份證明和行李的年輕畫家欒小天,在遙遠的雪國亞布力思,被一個名叫安芬的酒吧歌女“收留”了。他和她相愛了,忘記了身份,地域和年齡這些俗世事物。他們在茫茫雪野中結伴探險,在野外的星空下做愛,在狹小昏暗的度假村露臺上講述他人的善良與罪惡,和自己的初戀遭遇。輕松浪漫的男歡女愛只是表象,愈接近故事的真相,也就愈逼近他們的痛苦與屈辱一一男孩初次遺精的創傷,女孩初次來潮的隱痛,以及青春期少男少女在沖動的歡愛之后,引發的一連串兇險遭遇,甚至導致一樁兇殺案的發生。通篇小說,因為只有這兩個人的相處,沒有第三個人來打擾,沒有任何繁瑣事務來干預,所以他們在純凈如雪的環境里訴說、認同,使得兩個年齡懸殊、身份懸殊的人,在短短的幾天里,達到身體與靈魂的無縫交合,也使得他們的故事,能夠專心和深度地敘述。小說的結局,更是讓人大驚失色一一原來,這是兩個游走在死亡邊緣的靈魂,在極其孤獨的生命末端,偶然相遇,并迅速相愛,結伴走向永遠不再孤獨的黑暗。
這是一部只有15萬字的小說,字數不多內容卻非常厚。媒體認為這是一部在文字世界里,把愛的本質寫到極致的精彩小說。該作品發表后引起熱烈反響,獲得韓國一一亞洲青春文學獎、中國金陵文學獎、紫金山文學獎、人民文學出版社年度優秀作品單項獎等數項獎勵,其韓文版被亞洲青少年聯盟列為“亞洲青少年必讀推薦圖書”,是韓國最大連鎖書店教保文庫的暢銷作品;英文版行銷英、美、澳等多個國家;在國內,《依偎》已經目前有人民文學、江蘇文藝的三個版四次加印。
問:聽說您當年上大學是免試的?那么您就是那種在中學時代因為文學創作成績突出而被大學免試錄取的“文學特招生”嗎?
答:1980年代是一個令人留戀的年代,不光體現在文學藝術上,也體現在教育上。教育體制有一個側門,一些創造型早慧生,可以從此破格進入大學深造。包括我在內的許多文學早慧生是其中的幸運者。那時候的大學也比較純粹,不像如今充滿了可怕的潛規則。只要你確實早慧并有可觀的成績,就有大學錄取你。我當時幸得安徽大學和南師大兩個著名學府所拋的橄欖枝,后來參加一個全省性的作文大賽奪冠,在領獎現場被南師大的領導約見,確定免試進南師大中文系學習。如果是今天,一個人的文學再出色,不去拼高考,都無緣大學。作家不是大學培養得了的,但作家必須上大學,因為上大學是一個人成才和成人的最正常權利和途徑,也是一個人在深深學府中感染書生意氣的最好機會。上過大學跟沒有上過大學的人,在后來的人生中機遇是不一樣的。誰都不想帶著一種遺憾走進自己的未來。
問:能否給我們介紹一下20世紀80年代全國各地招收文學特長生的情況,據您掌握,當年都有哪些中學生文壇上的精英分子被幸運地招收為“文學特招生”?目前,您們當年那批“文學特招生”還有誰活躍在文壇上啊?
答:1990年代初期我曾經在接力出版社的《中外少年》、江蘇少兒社的《少年文藝》和貴州人民社的《少年人生》等雜志上寫過一系列這方面的紀實文章,《少年風流意正酣》《我不可離開你》等,對那個時代的少年作家做了深度報告。著名作家、中國青少年問題研究首席專家孫云曉先生尤其關注1980、1990年代的校園文學,他也有許多這方面的報告文學。這個群體,我在這里無法詳盡列舉,只舉我身邊同齡幸運兒。比如,我的中學母校海安中學,跟我差不多年份免試進入大學的就有:小海,至今活躍在詩壇上;楊勁松,現在是中國娛樂界著名策劃人。而我進入南師大讀書時,同時在校的特長生還有少年作家范紫江、萬冰、殷麗萍三人,鄰校南京大學還有劉夢琳等天才少女詩人,他們都是我前、后屆的。幾十年過去了,僅僅就文學而言,有的人是行星,有的人是恒星,有的人則是流星。據說大部分人已經放棄。我想說:只要曾經擁有,何必天長地久,文學,我們愛過了,也擁有過,都是人生的一件美事。
問:能回憶一下當年您主持的文學社組織過哪些文學活動嗎?《杏林》雜志是一種什么樣的刊物?哪年創刊的?創辦了幾期?哪年停刊的?
答:我進入大學的時候,學校有一個隨園詩社,處于渙散的狀態。我和何平是當時寫詩最好的學生,可是這個社不讓我們進入。這個詩社設置了很多“領導”,有一次我們去學生會社團部向詩社的雜志投稿,看見詩社的一位“領導”正在打他女朋友,那個女孩捂著臉在里面哇哇哭。我們掉頭就離開了,從此與這個詩社決裂。隨園詩社很快倒閉了,在學校校長和幾位著名的文學教授的親自干預和支持下,南京師大貽芳文學社成立,為一百多位會員提供發表作品園地的《杏林》雜志創刊,這個刊名是校長、著名文學家談鳳梁先生親自起名和題寫的。我大學畢業后留校工作幾年,這個文學社和雜志都還活躍著。1990年代中期我調離學校,后面的情況不得而知。近年我被南師大聘為兼職教授,我想回去關心文學社和雜志是否依然存在,如果還在,我會用實際行動支持他們。
問:有人說20世紀80年代是中國大學生詩歌的黃金時代,您認同這個觀點嗎?
答:那其實不僅是大學生詩歌的黃金時代,是整個中國詩歌的黃金時代。我在想,那種由詩歌帶動的文學盛況,恐怕只有宋代可以與之媲美。人的青春期就是詩的年齡,詩的年齡適逢詩的時代,我們這一代人種下詩的情緣,從此一輩子會活得很詩意一一這當然也未必一定是好事,中國社會越來越現實,這與我們的1980年代設計的未來偏差太多,因而我們成了矛盾的一代。
問:請您簡要介紹一下您投身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的“革命生涯”。
答:1980年代中期,我在中學讀書,成立了一個跨地區的龐大的學生詩歌創作組織一一蘇中中學生詩社,編印詩歌刊物《清波》。其中的骨干成員,后來大多散布到全國各地高校,成為上世紀80年代后期大學生詩人的重要組成力量,比如北大的張小健,北語的鄧榮成(溶澄),南師大的何平,華中理工的何桂香(圭襄)等等,以及我本人(那時叫筆名曉波)。我在南師大讀書的時候繼續組織詩歌活動,其中策劃在南京農業大學召開了南京大學生詩人聯誼會,許多重要的大學生詩人參加,比如被譽為天才少女詩人的劉夢琳,她那時在南京大學讀書,還有南大文學社的社長霜梅等,都是我們的重要成員。我還參加了南京大學組織的大學生詩歌創作比賽并得獎。后來,我在南師大組建了以老校長吳貽芳先生名字命名的貽芳文學社,以雜志《杏林》團聚了大批學生詩人。當時的校長談鳳梁先生是著名的中國文學專家,我這個學生文學社長竟然可以經常直接到他辦公室“匯報工作”,學校還撥出專項經費供我們開展活動、辦刊使用。
問:投身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您是如何積極參加并狂熱表現的?
答:在大學的后幾年我基本上淡出了大學生詩人這個圈子,原因是那時我已經把自己的創作調整到青春文學和小說上來了。安徽有個老作家給我寫了一封信,說我的詩歌好是好,就是不夠純粹,詩歌里面隱含的情節多,故事化傾向嚴重。他建議我寫小說。我覺得他點到了要害,從此對詩歌有些敬畏。大學后期我迷戀外國文學,除了談戀愛,大量時間都浸泡在圖書館的經典里,詩歌的活動幾乎不參加了。簡單的說,就是一一在大學生詩歌運動最狂熱那時代,我已經冷卻了。
問:上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人們最熱衷的一件事是詩歌大串聯,您去過哪些高校嗎?和哪些高校的大學生詩人來往比較密切?
答:南京大學和我所在的南京師范大學隔兩條馬路一個巷子,這兩個學校都是百年老校,人文傳統很深厚,那個時代當然也是校園文學活躍的兩所高校。兩個學校的詩人大部分活動都是一起策劃和開展的,在南京大學,我認識了劉夢琳、霜梅和南江。有一陣子,我很煩躁,突然想出去走走,于是以詩歌的名義,一個人背著背包上路,坐了大半天公交到了淮南,找到詩友李軍,跟他暢談了一夜。我們想編一套青春詩歌大系,李軍還拿到了臧克家老人的題詞。第二天,我懷抱著李軍送給我的一只搪瓷斗牛,上路去了合肥,繼續著我的“詩人流浪”。在南師大隨園讀書的幾年,我也接待了很多像我這樣妄圖背著詩稿走天下的校園詩人。比如江小魚,景旭峰。同城的葉寧、葛亞平也經常過來玩,我多找幾只飯盆,與何平一起帶他們到食堂吃飯,在鬧哄哄的人群里擠來擠去,搶一兩個小炒菜,有時候再要一瓶啤酒,坐下來動作很大地吃飯和談論詩歌話題。他們中的一些人有的跟我失去聯系了,比如劉夢琳,再也沒有消息,我至今仍很牽掛她;有的依然密切交往,比如葛亞平,他現在是藝術圈的大佬,我疲憊的時候,經常到他43樓高空中的辦公室坐一坐,一起回顧我們坐在南師大骯臟擁擠的宿舍里說文解字的好時光。
問:投身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您的得失是什么?有什么感想嗎?
答:我覺得20世紀80年代雖然物質上很貧乏,但是在記憶中的形象和情感十分豐富。因有詩歌和詩歌相關的活動,我們的青春充滿理想、激情和愛。在我后來的人生中,我遭遇過各種坎坷,也幸會了無數的幸福,但無論出在什么人生境況,我都保持著那一份詩歌青春的高傲。1990年代之后的20年,中國社會在向物質化邁進越來越瘋狂,詩人姿態受到的鄙薄很多,人們一度對詩人的藐視如同對小丑一樣,因為詩歌和詩人不是這個社會追逐的物質資本。我一度也離開詩歌很遠,為生活和職業發展奔波。當我披著勞頓的星光回到家里,安靜下來,一些青春時期的美好詞句會蹦出來,讓我頓時得到舒緩,安靜,甚至超脫。詩歌安撫和麻醉了我們在外面受到的苦痛。新十年我又開始零星的寫詩,并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我的第二部詩集《沿著愛的方向》。40歲前后我遭遇了一場事業上的坎兒,有一天我從故紙堆里翻出我學生時代的一個抄詩歌的本子,我看到了已經發黃的紙面上,抄寫著一首詩《相信未來》,那一刻,我真的激動得熱淚盈眶。詩歌的力量看起來是綿薄的,實際上是深厚的。這種力量一直在悄悄的鼓勵我,支撐我。我想,我們忙碌的并不是簡單的生活,我們忙碌的是人生的去處,是心靈的歸屬,至少我們這一代人無法超越精神關懷,無法完全墮入世俗的碎碎中。我們要尊重自己內心的方向。這個方向,是那個青春時代為我們確定的,幾十年調校下來,并沒有叛經離道多少!至少我是這樣。我們不是要當詩人,要把寫詩作為職業,我們是迷戀詩歌賦予我們的那份熱情和美,我們愿意終身與之暖昧,哪管物質的流言蜚語如何噴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