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道：亂世中的常青樹

文| 晏 元

馮道：亂世中的常青樹

文| 晏 元

馮道的“忠于國”之所以異于司馬光的“大節”，關鍵在于“務實”二字。

五代十國，武將跋扈，成為歷史舞臺的主角，文士則是點綴場面的道具。可以說，這是中國歷史上文士地位最為低落的時代，“百無一用是書生”不只是文人自身的感嘆，而是武夫們發自內心的蔑視。五代前后不到54年，皇帝換了十幾位，這等亂世，普通士人“茍全性命”都相當艱難，卻出現了馮道這樣一位政壇常青樹，這個特例頗耐人尋味。

馮道仕途的起點是幽州參軍，這是唐末許多士人的入仕門徑。當時他的上司是劉守光，是個野心很大的地方軍閥，劉守光想進攻幽州附近的易、定二地，馮道“以為未可”，遂被關進大牢，幸虧有人幫忙，逃到晉王李存勖的地盤。馮道的“文章履行”很快得到賞識，被任命為負責起草文書的掌書記，從此官運亨通，后唐明宗時做到宰相。后晉時長期任宰相，契丹滅晉，又被任命為太傅，在后漢、后周長期擔任太師。任憑朝代鼎革，皇帝換了十一位，馮道卻能三入中書，在相位二十余年，穩如磐石。細讀《通鑒》以及時人的記載，可以發現，“書生”“務實”四字當是馮道一生之精髓。

是“書生”，有其所長，故當政者如走馬燈，為維系政權正常運作，皆須仰仗于他。后晉高祖石敬瑭對他尤為器重，“事無巨細，悉委于道”。有一次馮道稱病求退，高祖派繼承人鄭王石重貴前去探望，甚至捎話說“來日不出，朕當親往”。同樣，即便批評馮道缺乏應變之才的人，也不得不承認他是“承平之良相”。馮道比一般“書生”高明之處，在于他身居高官，卻不忘“書生”本色。石敬瑭曾向他咨詢軍事大計，馮道答道：“征伐大事，在圣心獨斷。臣書生，惟知謹守歷代成規而已。”947年，契丹從中原撤退，常山軍民起來反抗，眾人推馮道任節度使，馮道卻說：“我，書生也，當奏事而已。”建議推選起事的將領擔任。自知者明，故能有所辭讓。

能“務實”，所以朝代更替，屹立不倒，成為亂世士人求生存的典型。馮道這個特點往往被人理解為圓滑，是“依違拱嘿”“圖全茍免”。比如后唐潞王李從珂起兵奪取政權，身為宰相的馮道奉命率百官迎接，命中書舍人盧導急速起草勸進文書，遭到后者反對，馮道的回答是：“事當務實。”契丹滅后晉，馮道入朝，耶律德光問他：“你為何來見我？”馮道坦率地說：“無兵無城，怎敢不來。”還說過“此時百姓，佛再出救不得，惟皇帝救得”之類的話。所以，司馬光說馮道是“奸臣之尤”：“歷五朝、八姓，若逆旅之視過客，朝為仇敵，暮為君臣，易面變辭，曾無愧怍，大節如此，雖有小善，庸足稱乎！”面對改朝換代，馮道將皇帝看成是旅店里的過客，這在宋代以來名節觀念日益強烈的風氣下，令人無法忍受，大節一虧，小善都被一筆勾銷。

然而，馮道卻不這么認為，他在晚年自撰《長樂老敘》，歷數一生行事、榮耀，強調自己“孝于家”“忠于國”，“口無不道之言，門無不義之貨。所愿者下不欺于地，中不欺于人，上不欺于天，以三不欺為素”，這也和時人對他的評價吻合。馮道的“忠于國”之所以異于司馬光的“大節”，關鍵在于“務實”二字。馮道的“務實”，不僅是面對改朝換代的淡定，更多的是對為人處事基本規范的持守，為國為民做的一些具體實務。他“在相位二十余年，以持重鎮俗為任，未嘗片簡擾于諸侯，平生甚儉廉。”他從不接受同僚和下屬的饋贈，俸祿之余也多用來周濟百姓。他去見耶律德光，目的是什么不好說，但不少民眾得到解救卻是事實。他長期操持朝廷的日常政務，并在職責范圍內向君主進言。后唐明宗跟他談到年成豐收，四方無事，馮道立即提醒明宗不可大意，并引用聶夷中的《傷田家詩》，告訴明宗“豐兇皆病者，惟農家為然”的道理。周世宗要討伐北漢劉崇，馮道反對，世宗說：“以吾兵力之強，破劉崇如山壓卵耳！”馮道立即反駁：“未審陛下能為山否？”也許，在馮道看來，“務實”與實務本來就是一回事，生在亂世，務實地做一些實務才是真正的“忠于國”，未必需要像司馬光說的“憂公如家，見危致命，君有過則強諫力爭，國敗亡則竭節致死”才算是忠臣。

950年2月，汝州防御使劉審交在任上去世，當地百姓向朝廷上書，說劉審交有“仁政”，請求將他葬在汝州，以便隨時祭祀。馮道曾做過他的下屬，特意寫了一首詩悼念，并且說，劉審交治績只是“平允，不顯殊尤”，并不能給百姓減輕賦稅勞役，也不能救助饑貧的百姓，只不過“不行鞭樸，不行刻剝，不因公循私，不害物以利己，確然行良吏之事，薄罰宥過，謹身節用，安俸祿、守禮分而已。” 稱贊他是“無害之良吏”。馮道本人何嘗不是如此！輝煌的仕宦身影背后，是務實的書生，這也是他能夠“長樂”的重要原因。其實，不只在亂世，一個人能恪盡職守，堅持底線，就稱得上“仁”了。

編后語：

國學大師南懷瑾認為中國歷史上唯有郭子儀達到福祿壽考的圓滿人生，但有另一個人比郭子儀更有資格稱“圓滿”，那就是馮道。馮道的生存環境要比郭子儀更加復雜艱險，他先后經歷過5個朝代11位皇帝，官至將相、三公、三師等要職。五代時的皇帝以暴虐聞名，但馮道游刃有余，從容應對，73歲死后還被封為瀛文懿王。

如今人們生活在太平盛世，沒有五代時期的血雨腥風，但誰能說我們沒有憂患和挑戰呢？其實，現代人面臨的能源、生態、競爭等方面的壓力，其嚴峻程度與古人相較，不遑多讓。正因為此，看看馮道如何能夠“長樂”，對今天的讀者亦不無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