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浪云


115年前,即清光緒二十七年九月廿七日(1901年11月7日),心力交瘁的一代重臣李鴻章溘然長逝。那一天,距他強撐風燭殘年的病軀與列強代表簽訂中國人視為奇恥大辱的《辛丑條約》,僅僅過去了兩個月。
不久,尚在海外流亡的梁啟超為李鴻章作傳,稱李鴻章一生得以發跡,實拜曾國藩所賜,其政治地位陡然上升,則與同治九年天津教案相關。曾氏將“一生立身行己耐勞任怨堅忍不拔之精神,與其治軍馭將推誠布公團結士氣之方略”,悉數傳授于李鴻章,而天津教案“是為李鴻章當外交衡要之濫觴”。
面對岌岌可危的大清殘局,曾李各自領軍的湘淮兩系前后相繼,一度挽狂瀾于既倒。那么,這對有師生名分的能臣,是如何在一場發生于通商口岸的教案中,完成軍政權力的代際交替的呢?
“自悔盛年不學,全恃一股虛矯之氣”
曾、李之間的淵源,可謂甚早。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李鴻章首度參加會試落第,拜于年長一輪的曾氏門下,“以詩文受知于曾夫子”,他父親李文安與曾國藩乃同年進士。兩年后,李鴻章高中二甲第十三名進士,入翰林院教習。同榜諸人中,有后來位列軍機大臣的張之萬、沈桂芬,李宗羲、何璟、馬新貽、沈葆楨、郭嵩燾等亦做到地方督撫一級的高官,說是“黃金一代”,也不算夸張。
在京師繼續求學的數年間,李鴻章與老師曾國藩“朝夕過從,講求義理經世之學”,正因欣賞有加,曾氏將他與郭嵩燾、陳鼐、帥遠燡并譽為“丁未四君子”(他們同為農歷丁未年即1847年中進士),認定其“才可大用”。不過,李鴻章的性情志趣,到底與老師不同。他晚年時曾經感嘆:
我老師道德功業,固不待言,即文章學問,亦自卓絕一世;然讀書寫字,至老不倦。我卻愧一分傳授不得,自悔盛年不學,全恃一股虛矯之氣,任意胡弄,其實沒有根底。現在真實學問,已用功不進,只好看看《通鑒》,稍知古人成敗之跡,與自己生平行事,互相印證,藉以鏡其得失,亦尚覺有點意趣。
曾國藩有句為人熟知的評語:“李少荃拼命做官,俞蔭甫拼命著書”。少荃是李鴻章的號,俞蔭甫即俞樾,乃晚清著名學者,現代詩人兼紅學家俞平伯的曾祖父。雙方的畢生理念和個人追求相差頗遠,此為這對師生間微妙關系之第一層。
李鴻章中式之際年僅24歲,倘處承平時代,只要經數十載官場摸爬滾打,至少能做到一省督撫或一部尚書。但亂世之中,不容他再走尋常路。不久,太平軍興,老家安徽很快成了遍地“長毛”的重災區。咸豐三年(1853年),李鴻章投筆從戎,追隨侍郎呂賢基(安徽旌德人)返回原籍辦理團練。
文人初帶兵,又備受當地滿族將領猜忌,李鴻章戎馬生涯的起步堪稱慘淡。據長期擔任張之洞幕僚的趙鳳昌所作《惜陰堂筆記》記載:
(李鴻章)以翰林在辦鄉籍。其時皖南北土匪遍地,各鄉筑圍以御,擾無虛日。朝廷派勝保辦皖軍務,勝疑合肥,預防閑之。一日侵曉,土匪攻鄉圍,合肥領圍出戰,竟敗退,直抵本圍。時已逾午,饑甚,入宅不見一人,蓋先避去。疾往廚舍,飯正熟。灶低洼,即翹一足踏于灶沿,一手揭蓋,一手取碗,直遞口狂咽,不暇用箸,亦無一蔬。隨咽隨呼曰:“同隊快干(快食之意),好跑(即逃之意)!”
滿人勝保時任江北大營幫辦軍務大臣,授欽差大臣,他當然不相信后人稱“李合肥”的李鴻章能帶兵打仗,而李鴻章堂堂一介翰林,初戰竟狼狽不堪,恰恰證明人家沒看走眼。
“練其氣、老其才,以為他日擔當大事之用”
咸豐九年(1859年),不甘沉淪的李鴻章改投已率湘軍打出名堂的曾國藩帳下,擔任幕僚。但起初他也未能迅速上位,一度郁郁不得志。究其原因,大致有三。
其一,其時曾國藩僅以侍郎身份督辦軍務,官位不顯,權力不大,難以提拔愛徒。其二,在曾氏看來,李鴻章經驗不足,尚需歷練,故不敢貿然委以重任。比如因李鴻章平日起居不定,好為虛夸大言,這位老師有一次在宴席上當面嚴肅訓斥他:“少荃,既入我幕,我有言相告。此處所尚,惟一誠字而已”。說罷拂袖離席,李鴻章“為之悚然”。其三,曾氏雖格外青睞李鴻章的才干,但二人合作并不融洽,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彈劾李元度事件。
原來,李元度為曾國藩之心腹,但在赴徽州作戰時違背命令,導致大敗。曾十分震怒,命李鴻章撰寫彈劾草稿。孰料他公然抵制,聲稱“果必奏劾,門生不敢擬稿”。曾怒曰:“我自屬稿”。李毫不示弱,回了一句:“若此,則門生將告辭,不能久待矣。”于是負氣出走。曾國藩甚是失望,慨嘆“少荃不明大義,不達事理”,“此君難與共患難耳”!可見曾李個性相左,實在是師生間微妙關系的第二層。
后來經多方勸告,兩人和解,李鴻章重返曾幕,此時他也招募了三營淮軍。然而較之已由曾國藩分別舉薦獨當一面的左宗棠(浙江巡撫)、沈葆楨(江西巡撫)、李續宜(安徽巡撫)等人,李鴻章的戰功積累與仕途升遷速度,勉強算中游而已。
轉機出現在1861年年底。當時上海士紳希望湘軍東援,并答應月供軍餉十萬兩,以防太平軍進犯。巨額糧餉本已誘人,且進兵上海并非難事,可順勢借此提拔愛將,曾國藩首先想到的人選是胞弟曾國荃。這時曾國荃已加按察使銜,若在上海立功,則巡撫一職唾手可得。誰知曾老九(曾國荃排行第九)看不上這等肥缺,即使大哥三度寫信催促,也不為所動,堅持“賊巢在金陵,急攻其巢,必以全力援救,而后蘇杭可圖,愿任其難者”。他更愿意拿下南京城,取得首功。親兄弟沒興趣去上海,曾國藩轉而舉薦另一親信陳士杰,豈料陳以母親年事已高為由拒辭,曾不得不再考慮第三人選。
恰在此時,“辛酉政變”發生,肅順等顧命八大臣倒臺,其昔日政敵翁心存重歸中樞,翁就東援上海一事,擬折請求當權的兩宮太后“密飭曾國藩擇一廉明果敢、素能辦賊之員,馳赴通、泰(今南通、泰州)一帶,收拾將散之人心,激勵方興之義旅”。
翁心存是李鴻章當年科考時的座師孫鏗鳴之恩師,故翁、李實為太老師與小門生的關系。翁又與李的另一座師潘世恩為通家世誼,而潘世恩之子潘曾瑋,跟李鴻章私人關系匪淺。再加上翁、潘兩家均為蘇南大族,亦希望有可靠之人替他們護衛家鄉,故李鴻章看起來再合適不過。
因此,翁在奏折中提到的“廉明果敢之員”,即暗指李鴻章。曾國藩自然心領神會,順水推舟,舉薦弟子出任東援主帥,同時不忘向朝廷討價還價,為曾國荃爭取來“頭品頂戴”的破格恩賞。由此番舉薦的曲折內情看來,曾國藩雖然以道德文章自我標榜,但利之所在,仍不免親疏有別,存有私心。這當是兩人師生間微妙關系中最核心的一層。
對于李鴻章事業起步階段遭遇之困厄,梁任公認為:“彼其偃蹇顛沛十余年,所以練其氣、老其才,以為他日擔當大事之用,而隨贊曾軍數年中,又為鴻章最得力之實驗學校,而終身受其用者也。”但假若沒有把握東征上海、自立門戶的天賜良機,李鴻章實不知何日方能從精英薈萃的湘軍中突圍而出,為湘淮兩系之興替奠定根基。
“湘淮互制、以淮制湘”
長期以來,以太平天國研究權威羅爾綱先生為代表,學界普遍認為,自湘淮集團崛起后,晚清政局便出現“督撫專政”“內輕外重”,甚至地方倒逼中央改革的“督撫洋務”態勢。若從長時段來看,這確實大致符合晚清數十年中央與地方關系的總體趨勢。然而在“孤兒寡母”且內憂外患的同治一朝,清廷控扼湘淮集團的手段與效果,還是頗為奏效,曾、李這對師生間的微妙關系,為“摻沙子”提供了可乘之機。
清廷中央要想預防漢人地方勢力膨脹的局面,無非從人事任免、軍事掣肘、財稅收攏三方面入手。具體來說,針對湘淮集團,清廷的分化手段大致包括“眾建分力”“湘淮互制”“安插親信”及“以淮制湘”四類。
比如,圍剿太平天國期間,清廷不斷授予有軍功的將領以更高官職,表面上看似乎并不介意湘淮集團實力進一步壯大,實則一方面使不少下級將領地位上升,往往與原上級平起平坐甚至職位更高,必然使其內部分化,再生出小的派系,將領之間也容易滋生嫌隙。另一方面,清廷規定,將領升任地方大員后,雖可掌管一方民財之權,但必須與軍隊分離,逼迫他們交出“槍桿子”。同時,清廷又有意讓這些湘淮系高官在長江中下游有限的幾個省區“輪崗”,用地盤利益、人事關系促成其內部矛盾頻生,加劇分化過程。
像曾國藩與沈葆楨、左宗棠,鮑超與李鴻章,郭嵩燾與毛鴻賓等人之間的矛盾摩擦,皆與清廷有意造成的湘淮集團官員之間疊床架屋、互不統屬的狀況相關。總而言之,官越封越多,權越分越小,矛盾爭執卻越來越大。
典型案例之一,便是同治四年(1865年),即攻陷天京的第二年,同為湘軍骨干的兩廣總督毛鴻賓與湖南巡撫惲世臨因爭功、控餉等問題發生沖突,清廷借機免去二人職務,扶植淮軍大佬李瀚章執掌湖南。李瀚章乃李鴻章之胞兄,這不分明是以淮制湘,以防后者坐地為王,一家獨大?就此任命,曾國荃公開提出質疑。為了避免事態擴大,曾國藩特意告誡親弟,“朝廷調停大臣,蓋亦恐有黨仇報復之事”,作為地位最高的湘淮集團首領,他顯然意識到麾下眾人裂痕叢生,對誰都沒好處。
清廷還時常通過安插非湘淮系統的滿漢大吏介入前者的“勢力范圍”,來監視、掣肘曾、李諸人。同治四年,朝廷任命吳昌壽(浙江嘉興人)為河南巡撫,從而牽制在豫辦理軍務的曾國藩。同治五年,湖北巡撫曾國荃與湖廣總督官文(滿人)發生督撫之爭,出身曾國藩幕府的劉蓉在陜西巡撫任上橫遭彈劾,皆是中央長期壓制湘軍的結果。同治六年,馬新貽(山東菏澤人)出任閩浙總督,后轉任兩江總督,對當地的湘淮勢力壓制甚嚴,用人、調兵乃至財稅,都備受監控,故其同治九年突遭刺殺后,清廷深疑案件幕后或由湘淮集團謀劃。
盡管平定太平天國后,清廷刻意分化、削弱以湘淮集團為代表的地方實力派,但它又必須保有一支能打硬仗的軍隊,以備不時之需,于是采取了“以淮制湘”的策略,扶植后起之秀淮軍。同治五年,曾國藩督師剿捻失利,李鴻章受命取而代之,昔日的“男二號”終于熬成主角,這為其最終登上權力頂峰打開了大門。他也及時抓住機會,東伐西討,南征北戰,累立功勛。取暮氣漸重的曾國藩而代之,看起來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只見其做事,不見其為人”
同治九年(1870年)夏,因天津民間傳言當地天主教修女殘害幼童,激起民憤,民眾圍攻望海樓天主堂,致死傷數十人,以法國為首的列強動用軍艦施壓索償,此為有名的“天津教案”。
直隸總督曾國藩奉朝廷之命赴天津處理危機。李鴻章(時任湖廣總督兼署湖北巡撫)顯然不看好這趟差事,于是致函張樹聲(字振軒,淮軍將領,時任山西布政使,代理山西巡撫),望他規勸曾國藩緩期出發,“或委員查拿真正兇手數人,借寄近監,且看彼國如何來文,再相機迎拒。”
然曾氏心意已決,很快抵達天津。李鴻章迅即寫信給恩師支招,“鴻章昨恐彼族窘辱師門,致隳大局,如崇公奉使,津門無主,自不可不速行,惟防備必須嚴密,親軍必須帶往。與洋人交,略參用痞子手段,不宜輕以一死塞責。” 所謂“痞子手段”,說白了,就是反復無常、言而無信的流氓把戲。當年在對付太平軍、處理地方教案時,李鴻章屢試不爽,自認頗有心得。孰料平生講求“誠信”的曾國藩,自然瞧不上昔日門生這套著實不堪的手段,他回信委婉批評道:“若來示所言與洋人交,須參用痞子手段,自揣非能所為。閣下視敝處所辦各節除府縣下獄內愧方寸、外干清議外,其余尚無甚差失否?”
挨了一番訓話的李鴻章,想必感到羞愧和尷尬,連忙回信辯解:“前云痞子手段,我于盡情盡禮后,若再以無理相干,只有一拼而已。”難怪近代史權威蔣廷黻先生后來評價說,“李鴻章之人格,能入人之腦,而不能入人之心”,“一看李之文集,只見其做事,不見其為人”。
李鴻章改變口風,認可曾國藩為教案善后提出的“一心曲求和好”原則,而清廷仍擔心談判一旦破裂,不免還是要動刀兵,于是兩宮太后頒旨給各省督撫將領,要求整兵備戰。地方大員們自然紛紛上奏表決心。看到封疆大吏們好戰的言論,深悉沿江沿海軍備虛實的曾國藩認定,“朝廷一意主和,調兵轉生疑端,且亦未必能御寇也”,李鴻章則繼續支持老師,對中央命令頗有腹誹之意,“沿江、沿海防備,炸空苗而無實際”,“夷船果入長江,豈倉猝號召所能敵。國家無事嫌防軍多費,有事又打官話,近世無曉事理之人,終必潰敗決裂耳。”
到了七月中旬,江蘇巡撫丁日昌上疏建議由李鴻章率軍“移扎近畿,以資護衛”,清廷很快應允。人在武昌的李鴻章接到圣旨,深知此時若趕到天津,萬一中外發生戰事,非但自己辛苦培植的淮軍會大受損失,個人的功名也有葬送之虞。故他有意不緊不慢,邊走邊看,一面去信寬慰恩師“身在局中,幸逐漸維持,勿遽諉退,以負眾望”,一面又自稱“忝膺師旅,雖倉猝疲乏之際,為足當勁敵而操勝券,惟士氣尚不甚怯,積憤之余,或可一戰,須俟抵直后從容籌布,靜待和議成否”。
“時勢所造之英雄,非造時勢之英雄也”
孰料七月底兩江總督馬新貽被刺身亡,清廷命曾國藩返回南京署理總督,由李鴻章執掌直隸。對于李氏而言,這是繼九年前分兵東援上海“單飛”之后,在權位方面更上層樓的良機。但天津教案尚無結果,老練如曾國藩也被搞得灰頭土臉,貿然介入只怕惹禍上身。故北上途中的李鴻章依舊不緊不慢,觀望徘徊。
這下子,反而是老師曾國藩坐不住了,亟待今非昔比的門生前來幫忙解圍。他一面向負責總理衙門的恭親王奕訢上奏,請求他命令李鴻章“速到,再當竭力會辦,以速補遲”,一面親自致函愛徒,“尊意擬以二十二日啟節,現想當改期取速”,“目下中外責望全歸鄙人,臺從雖限前抵津,尚不致稍損令望”。
面對朝廷與恩師的雙重催促,李鴻章仍虛與委蛇,稱“冒暑遠行,蒞省后委頓異常,不得不略為休息,兼以初政績犯眾惡,嗣后諸難設施。尊處能將兇犯議抵,依限議結,計鴻章到津接替,此外未了各事,必為一力擔承。”不過私下里,他向胞兄李瀚章傾吐了真實意圖:
弟入直后,竊恐旨令會議,未免作難。計八月初旬入正定,姑徐徐云爾。
李鴻章一生“拼命做官”,自然不愿因天津教案處置失當而丟掉來之不易的紅頂烏紗。師生間一番“斗智斗勇”,比拼耐力之后,久拖不起的曾國藩于當年八月二十三日先行奏結教案處置,以十六人死刑,四人緩刑,二十五人充軍,賠銀五十余萬兩了事。姍姍來遲的李鴻章坐享其成,毫無風險地接收了終結這場震驚中外的教案的“勝利果實”。而因天津教案焦頭爛額的老師曾國藩,一年多后便卒于兩江總督任內,李鴻章權傾朝野的道路上,再也不必受師門恩義的束縛。
在為李鴻章所作傳記中,梁啟超蓋棺論定,稱他為“時勢所造之英雄,非造時勢之英雄也”,并以“不學無術”四字概括其梟雄本色,而李鴻章晚年“自悔盛年不學”的回憶,恐怕并不全是自謙之言。不管怎么說,身為“同治中興”前后相繼的兩大重臣,在同治朝的最初十年間,以分兵上海為發端,以津門交接為終局,湘淮兩系完成了權勢和班底的換代更替,而并沒有以政治黑幕和血腥權斗為代價,總算是幸事。至于道德與學問上的“完人”曾國藩,讓位于“不學無術”、好用“痞子手段”的李鴻章,對晚清最后四十年的命運曲線影響何在,那就真的是見仁見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