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失誤（中篇）

王安林

1

燕村坐在店里面看街，與其說是看街不如說是看雨。

雨已經下了好幾天了，一直是這副樣子，似有似無。一條街的生意也都被這雨澆得稀稀拉拉的。生意不好，燕村的心情也就跟著煩躁起來。他們這個店的門面上半年剛剛擴充了二間，加上原來的一間，三間店面一打通齊刷刷的亮人眼目，那氣派是沒得說的?？膳錾蠜]顧客的時候，這店面就大得沒有道理，就是那種氣派也讓人心煩意亂。

索性一個人也沒了，也就安心了。燕村在心里面這么嘀咕著。當然這不是她的心里話。每看到有人從店門外面經過，她都會莫名地打起精神。她希望那些人進來，哪怕什么也不買。但那些人總是慢悠悠地從她店前飄過去。下雨呢！她在心里面提醒著外面那些經過的人。這時候，她幾乎是恨不得那雨會鋪天蓋地的傾倒下來。

擴充店面的主意是她的丈夫魯方正出的。燕村當時不同意，因為她心里面裝著更重要的事，這事不僅僅需要她動很多心思而且需要花很多的錢。但魯方正打定的主意誰又能動搖得了呢？你想想吧，魯方正三年前還是老家鄉間的一個木匠。當然他不是一般的鄉村木匠，因為他的師傅是城里的高天明，城里面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高天明，因為城市里面許多的木匠都是他帶出來的。不過現在人們說到高天明就會說，哦，他剛剛包下一個大工程！對了，現在的高天明不再是一般的包工頭了，而是一個房地產開發商是個遠近聞名的大老板。不說別的，就是燕村所在的這條商業街也是他承包開發的。但誰能說魯方正不是一個大老板呢？盡管他與他師傅高天明的差距是有目共睹的，但與邊上幾個店鋪相比就不得不讓人對他刮目相看了。

當初也是這樣，魯方正說要到城里開店，燕村說什么也不同意。當時那店面要五十萬元一間，燕村聽了真的是想都不敢想，那錢怕是得堆成一座小山包了。但魯方正讓他師傅高天明給說動了。高天明說，五十萬也算錢呀？作為一個房地產開發商說這樣的話一點也不奇怪，高天明經手過的錢怕是會堆成一座大山了。高天明說，這年頭就得餓死你們這些膽小鬼。高天明說，現在你看著自己拿出的這五十萬元錢多，到時候值五百萬你就覺得少了。這些話都是魯方正學高天明的。魯方正從來就聽師傅高天明的。燕村也不知道丈夫當時是怎么搞到那筆錢的，聽丈夫的口氣是高天明幫忙在銀行貸的。丈夫說，那銀行好像就是他高天明開的。燕村當然不相信那銀行會是高天明開的，就算是高天明開的，到時如果還不上那家里還不得砸鍋賣鐵？不過現在這店面已經是漲到二百多萬了，為此魯方正在燕村面前就非常得意。店面上一般大的事情自然也就都由魯方正說了算。你看魯方正說要擴充店面那店面就擴充了，而且一擴充就擴了二間。

中午魯方正說要進貨。燕村看著一屋的建材心里正沒底，聽魯方正說要進貨心里面就急。她心里面想的那件事也就更緊迫起來。她想與丈夫說那事，但魯方正一點耐心也沒有，他的心思似乎全在進貨上了。魯方正說，高天明有好幾個地塊中標了。高天明新的樓盤馬上就開盤了。高天明那個新區下個月就動工了。魯方正覺得只要他師傅高天明的生意紅火那他的生意也就會升溫，所以魯方正說要進貨那就是要進貨的。

魯方正吃過午飯就出門進貨去了。實際上魯方正是與高天明一起走的，一起的似乎還有幾個做建材生意的老板。燕村知道他們也許并不是真的要去進貨。他們這幾個人經常會一起去喝酒還有唱歌洗頭洗腳打牌什么的。燕村知道自己管不了這些。一個鄉下女人怎么可能管得住一幫做生意的男人呢？那些男人總是會冠冕堂皇地說這就是做生意。也許他們真的是在做生意，但燕村也知道他們在做生意的同時可能就與那些個唱歌洗頭洗腳的女孩搞在了一起，或許是在某家棋牌室里將兜里的錢輸了個精光才回家。

2

魯方正出門的時候天還在下雨。魯方正說：這天氣！他好像是對這天氣不滿意。但他接著說：我晚上可能回不來了。燕村就想，腳在你自己身上呢。她知道他如果不想回家那他的腳是不會主動往家走的。不要說是她丈夫這樣的大人，就是像她兒子這樣才十多歲的孩子，他如果不想回家你也是沒有辦法的。這般想的燕村馬上就發現自己的兒子不在屋里了。

丈夫出門時她對兒子說讓他下午在店里面幫著看一下。但等她洗好碗出來兒子就不見了。她屋里屋外地叫了幾聲。沒有人回答她，這讓她的叫聲顯得毫無意義。近來她對自己的這種叫聲越來越失去信心。一直以來她都認為自己有個乖巧聽話的兒子。在老家時，只要她那么叫一聲兒子就會出現在她的面前，哪怕他是和小伙伴們在屋子后面的竹林里面捉迷藏。可現在你就是喊上一千遍一萬遍也不會見到他的蹤影。城市是如此的大，城市里的街道是如此的錯綜復雜，城市里面新鮮的東西是如此的多。就說這條街吧，到處都布滿了夜總會歌舞廳酒吧這一類的娛樂場所，還有許許多多的游藝機房臺球室網吧迪吧。作為一個頗具規模的城市，所有的一切娛樂場所都是必須的。但作為一個從農村進來的婦女，她根本就無法理解更別說接受了。

有一陣子，燕村發現兒子迷上了游藝機，后來是網吧。一開始兒子還只是找各種各樣的借口向燕村要錢。燕村知道城市里的學校與老家的不一樣，經常就會讓學生回家向家長要錢，一會兒是什么輔導教材一會兒是什么補課費還有什么藝術培訓的像美術書法音樂舞蹈什么都有。燕村覺得很新鮮，她想城里面學校的素質就是高，在這里讀書那以后一個個還不都成了天才。但當兒子這種借口找多了以后就引起了燕村的懷疑和警惕，因為她發現兒子除了會將電腦玩得飛快其他什么都沒長進。但兒子的話當場就將燕村的懷疑擊得粉碎。兒子說，就你給的那么點錢還想讓我成為藝術家呀。兒子告訴燕村，他的同學都是請了家庭教師的，那些學鋼琴小提琴的是按點算的，一個小時就是幾百元，你想想這一年下來得多少錢。兒子的話讓燕村覺得兒子從自己這里拿走的那么點錢幾乎就不算錢了。而當有一次她發現兒子偷偷地拿了柜臺上的錢以后，才知道兒子之所以那么不擇手段地向她要錢是因為他對上網入了迷。

一直到現在燕村都還不知道上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只是知道兒子一有空就往那些網吧跑。當她從兒子的班主任那里聽說兒子這是患上了網癮時，心里面才真正的著急了。網癮這不就與毒癮一樣是一種病嗎？她越想越怕于是就后悔了。她想也許不應該讓兒子到城里來？幸好兒子當時的學習成績還好。他們花了好幾萬的贊助費讓他上了一所好學校。兒子眼看著就要小學畢業，接下去就是上中學，想來又是一筆不小的贊助費。不過這事她與丈夫商量過了，只要兒子把書讀好其他都不重要。但兒子的心思似乎越來越不在讀書上了。在這個城市里面能讓一個孩子著迷的東西真的是太多太多，燕村發現兒子身上有許多東西已經無法讓她這個母親知道了。

外面的天慢慢地就黑了下來，街兩邊的路燈也亮起來了，雨還是那么不緊不慢地下著，讓一條街的燈光都顯得有些虛幻迷離。這讓燕村不由得懷念起老家的雨，那雨會越下越靜，越下越靜，靜得讓人心安理得地睡過去。可現在，她能夠心安理得地睡過去嗎？燕村知道丈夫肯定是不會回來了，但兒子是應該回家的。他難道不知道天已經黑了嗎？一絲焦慮悄悄地爬上燕村的心頭。

3

燕村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她雖然不是一個有文化的婦女，但她多少也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等類似的道理。她們村是個窮地方，一開始有幾個膽兒大的往外跑，那幾個人過年過節往家走時，在帶回來許多讓人眼花繚亂的物質的同時也帶回來許多讓鄉間人聽著眼紅耳熱的信息。這之后稍微年輕點的人幾乎都往外跑了，包括像她丈夫那樣的。丈夫走時對她描述了一幅美好的前景。丈夫說他是到城市那邊打前站也就是去占一好地兒，然后將她和兒子都接過去。燕村當然明白這樣的道理，就像他們村放電影，丈夫早早的就會去給他們母子倆占地方。只是她知道那城市不比放電影的大曬場，不是說占就可以占的。于是她就擺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那樣子當然是做給丈夫看的。丈夫在村里面總還算有門手藝，但這樣的手藝到了城市里面就會什么也不是。她希望丈夫明白她的想法。但丈夫卻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之后她經過了幾年的等待。在這幾年的等待中她看到一批又一批的年青人往外走，有男人扔下了家中的老婆就失蹤了，也有女孩去了城市幾年回來，一下子變得花枝招展，她們的身體和她們的錢包好像都成了用不完的聚寶盆。所有這一切讓她對丈夫所去的那個城市產生出一種不可知的恐懼。她真的擔心自己的丈夫在某一天就在那個城市沒有了音信，就像所有失蹤的男人一樣蒸發了。但丈夫總在她近乎絕望的時候就回家了，而且總是源源不斷地告訴她，他在那個城市的消息，掙到錢了，掙到錢了，又掙到錢了。丈夫當然不再做木匠了，連他的師傅高天明都不做木匠了。丈夫經常說到高天明。高天明似乎就是錢的化身。等到有一天丈夫說要帶她和兒子去那個城市生活的時候，她幾乎是想也沒想就隨著丈夫來了。

現在每當她站在自己的店鋪里面時依然會有一種夢樣的感覺，她總是懷疑自己身份的可靠程度，為此她經常會有事沒事的去撫摸自己置身其中的一切，比如店鋪的墻比如柜臺還比如店鋪里面成車成車流動著的建材。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真實，但她仍不敢相信自己已經是一個建材店的老板娘了。一開始做生意時面對客人她總是將自己當成一個打工的，當邊上一些店鋪的人們來串門的時候，她也都不敢實話實說。實際上，來串門的那些人中很多也是從農村出來的，他們中好多的家底都遠遠不如她，有許多人的店面都是向當地人租的，而像她這樣擁有自己店鋪的就很了不起。這樣人們看她的眼光就不一樣了。叫她老板娘時就有點討好的口氣。時間一久她也就覺得自己這個老板娘是貨真價實的了。

然而就在她慢慢地開始接受自己在這條街上的身份的時候，卻發現自己越來越難找到兒子了。住在這條街上的店戶很多，但住在這條街上的孩子并不多，很多店鋪都是下面開店上面住人，她也一樣。但很多人都沒有將孩子帶來，有人是單身，有人是夫妻，也有人不是夫妻但就這么混居著。說穿了這條商業街只是一條流動的街道，不管是白天還是夜晚整條街都是躁動不安的，有誰會在這樣的街道上好好的過日子呢？燕村后來慢慢的知道，真正城市里面的人，是不會將家安在這條街上的。有錢的當然會住那些漂亮的別墅，而不是很有錢的也會住那些住宅小區。燕村去過那些小區，一幢一幢的樓房整齊劃一，中間有各種花草樹木還有各種健身器材，高檔的還有游泳池網球場。燕村終于明白兒子之所以整日整夜地往外跑是與所居住的環境有著直接關系的。

這般子想的燕村就在心里面生出一個想法，為了兒子，她應該在某個住宅小區找一個住處。她覺得現在他們的兒子還沒有一個真正的家，為此她花了許多時間許多精力。兒子馬上就讀中學了，當然應該上一所重點中學。她在兒子所就讀的中學邊上的一個小區里面選下了一個小套。現在剩下的就是錢的事了。她不知道丈夫會不會同意她將錢花在這上面。為兒子上這所中學，他們已經托了關系，但交贊助費還得用去一大筆錢。丈夫說，只要兒子進了那所中學就有前途了。但她想兒子現在就經常找不到了還說什么前途。她想找機會與丈夫說說兒子。

4

你看你看我這么忙有什么好說的呢？每當燕村想與魯方正說兒子大偉的事，魯方正總是擺出一副有許多事情等著他急著要處理的樣子。實際上兒子打出生后就一直跟著燕村，魯方正什么時候與燕村好好地坐在一起說過兒子大偉的事呢？他們之間不僅很少坐下來說兒子的事，就是夫妻之間的事也很少說過。他們結婚后，魯方正的目標非常明確就是要一個兒子，在這一目標達到以后他就是要為兒子掙一筆錢，現在看來這種目標幾乎也可以算是差不多了。魯方正說在這個地方有錢就什么都OK了。

魯方正說話的口氣有點居高臨下，比如剛才所說的OK之類的用語明顯將自己當成了一個城市中的人了。就這一點來說大偉一點兒也不比他父親遜色。大偉的英語水平雖然在班上同學中屬于下游，但他會將已經學會了的那些簡單的英語單詞恰到好處地用在平常說話中，這些英語單詞往往讓在城市里面混了近十年的魯方正不知所措。不知所措的魯方正尷尬過后就會露出一臉的得意，你看你看都成小老外了。魯方正會非常嚴肅的對燕村說，如果現在你們還在那鄉下老家，大偉的外語有可能如此長進嗎？這就是城鄉差別。

燕村當然知道這是城鄉差別。但燕村所知道的城鄉差別還遠遠不止這些。那次大偉的班主任知道大偉迷上網吧以后找燕村去談話。班主任對燕村說，農村孩子到城市里面都有個適應的過程，他們看什么都新鮮，有人會因自卑而封閉；但也有人會因好奇而被誘惑。班主任舉了許多的例子，這些例子都是觸目驚心的，從而讓燕村從兒子的網癮聯想到搖頭丸冰毒少教所……燕村越想心里面越害怕。班主任說，你們這些農村來的父母要學會很好的與孩子溝通，你不能只是讓孩子的身體進城，更要讓孩子在精神上進城。

班主任的話說得有點難懂，但這讓燕村覺得關于兒子的事是必須要與丈夫好好的談一次的?？墒钦煞蛴X得兒子目前沒有任何問題，他認為有問題的是錢。他說，什么身體精神，只要有了錢，所有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燕村想想丈夫說的話倒也是的。她想起自己那次為兒子讀書的事去找那個重點中學的校長。本來這事是魯方正讓高天明通過關系說好了的。但當燕村找到那校長時，校長連正眼也沒看燕村一下。校長當然很忙。校長是一校之長但他也正在為錢的事煩著呢。學校擴招了，學生就增加了，學生增加了地方就不夠大了，地方不夠大了就得造新大樓，造新大樓了那就得錢。學校沒有錢只得向銀行貸，貸了銀行的錢那就得還息。校長說幾億的債務都讓他直不起腰了。校長說，都是你們都是你們，都是你們這些外地的，好好的，你們為什么非得讓孩子到這里來讀書呀。

當時圍著校長的人很多，但燕村覺得校長說的就是她了。她就有點不好意思，但為了兒子的事她還是將那不好意思收起來了。她對校長說了高天明的名字。沒想校長的態度馬上就變了。邊上圍著的人當然不樂意。但校長說誰不樂意啦？誰不樂意也給我造一幢大樓，我立馬讓你的孩子進我學校讀書。

5

燕村這樣上街找兒子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們這條街是這個城市新建起來的一條商業新街，建筑師們對這條街的設計顯得與眾不同。整條街呈環形狀，所有的建筑都是連接在一起，盡管是連在一起，但在建筑與建筑之間卻是那么別出心裁地穿插了許多漫不經心的點綴，比如一些小型的雕刻或是各種綠色植物。街兩面的樓房用幾架天橋連接，所以一條街實際上就是一個連接在一起的龐大建筑。當然建筑師們并不想讓走進這條街的人們在這些建筑中迷路，他們已經充分考慮到了一般人的智力，在一些拐彎抹角處做了醒目的標識符號，比如外墻的顏色廊柱的式樣，比如突然出現的一座鐘樓或是凱旋門。

燕村當然不用擔心兒子會迷路。兒子走進這條街就像是猴子走進森林他怎么可能會迷路呢。如果說要擔心那她倒應該為自己擔心了。有好幾次她去菜場買菜回來記錯了方向走了許多冤枉路。當然現在她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從菜場出來往左手拐過三架天橋就幾乎到了。在她們這段街面上有幾家音像店手機店這中間還有一家叫魔幻世界的小店，里面專門賣一些變魔術的小玩意兒。

現在燕村就已經走到了這家叫做魔幻世界的小店前面。店老板是個小青年叫李明，也就二十出頭的年紀，和燕村以及燕村的兒子都已經很熟。燕村在這里過時，有時會看到自己的兒子在這里玩，每當這個時候燕村就會想這個小青年真的是了不起，他也就是比兒子大那么幾歲但卻已經能將一個店開起來。燕村自己開著那么個店知道開店的不易。她覺得與自己的兒子比，這個叫李明的小青年真的是個很了不起的小青年。

燕村過來時那個叫李明的小青年正在將店里店外各種能亮的燈打開。李明那店面本來就只有一間，他又將那一間店面做成了城堡一樣的圓洞門，那門的顏色是黑色的，而“魔幻世界”四個字是白色的，要不是門上裝飾了那些五顏六色的彩燈，還真的有一點恐怖的感覺。但孩子們就是喜歡這樣的恐怖。

燕村看到店里面已經有幾個孩子。而李明正在往門上張貼一張彩色畫片，那畫片上是一個戴一副細邊眼鏡長著一臉白色絡緦胡的美國人。燕村當然不知道那人就是大名鼎鼎的世界超級魔術師詹姆斯·蘭迪。燕村對畫片上的人不感興趣，她急于想知道自己兒子的行蹤。她問李明：你看到小三了嗎？李明說：小三，你說哪個小三？燕村這才想起這是兒子的小名，這種小名也只是在老家時才叫的?，F在兒子的大名應該叫魯大偉。她就說：我是說我家大偉，你見到他了嗎？

李明的手還是沒有離開那張畫片，他一邊撫摸著那美國人的臉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你是說你家大偉嗎，我也有好一陣子沒見到他了。李明根本就沒有將燕村的問話當一回事，他只是專注地貼著那張畫片。

6

就在燕村向李明打聽兒子大偉時，大偉實際上就躲在魔幻世界小店外面的綠色植物之中。我們知道在這條街的建筑之中不時的會有一些綠色植物，那些植物雖然不高也不是很茂盛但是掩蔽一個像魯大偉這樣的小孩應該是足夠了的。魯大偉躲到那綠色的植物之中只是為了不讓母親發現。因為他知道母親來找他是想讓他回去溫習功課或者是幫著守店。他將自己的身子盡量地往下縮，他甚至都沒有感覺到那些雨已經將他的衣服淋濕了。他看到母親在不斷地叫著他的名字最后搖著頭離去了。他在心里想，騙這么一個農村來的婦女真的是太容易了。

是的，他一直認為母親是個最好對付的農村婦女。她太容易上當了。當他迷上游藝機的時候，就曾經一次又一次地以種種子虛烏有的借口從他母親手中將錢輕而易舉地騙到自己的手中。更了不起的是他曾經在母親面前表演過一個斷指復原的小魔術。這個小魔術還是他從李明那里學來的。他當著母親的面裝模作樣地拿自己的左手握住右手的大拇指，他對母親說他要將自己右手的大拇指拉斷。實際上他是將自己左右兩只手的二根拇指連接在了一起。當他裝作一副非常痛苦的樣子將連接在一起的拇指拉開時，母親不可思議地張開大大的嘴老半天合不回來。因為在母親眼里他真的是將自己右手的拇指拉斷了。

那次演出的成功大大地增強了他的信心。不過他的真正目的并不只是騙騙像他母親這樣的農村婦女，他的理想是要成為一個像魔幻世界店老板李明那樣的魔法大師。當然像他這樣年紀的男孩中想成為魔法師的人很多。在他的同學中就有許多人有著這樣的理想，他們著了迷般地沉緬于哈里波特這樣的魔幻片中，他們希望自己能像電影中的哈里波特那樣騎著掃帚在天空自由飛翔。大偉知道這些同學只不過是在做白日夢。他們每天騎著一把掃帚在空地上追來追去，到頭來卻只會是一事無成。他可不愿意和那些無知的同學們一起去做那些愚蠢的游戲。他要學習的是一些真正的魔術，他會從小魔術開始練習，從那些硬幣、紙牌、繩子、手帕這些小玩意兒開始。有朝一日你也會像大衛·科波菲爾那樣將美女鋸成兩半，像哈里·布萊克斯那樣將大象變沒。這話就是魔幻世界店老板李明跟他說的。

大偉覺得自己自打進入這個城市似乎一下子就知道了許多事。在老家的時候他從來沒有為學習操過心。是的，太輕松了?？傻搅诉@里他覺得最讓人接受不了的就是讀書了。在學校所有的時間都被安排得沒有一絲空隙，回家后還會有做不完的作業。盡管如此，他的學習成績依然不如人意。不過他不覺得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在和周邊同學的家庭作了比較以后，他不覺得讀書與不讀書有什么本質上的區別。因為他看到自己的父親就沒讀過書，還有父親的師傅高天明也沒讀過書，可他們在這個城市中都活得很好。

7

大偉不知道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認識李明的。他每次打魔幻世界前面過時看到的李明似乎總是坐在那把椅子上。

一開始大偉以為李明是殘疾人。他坐的那把椅子很高但李明的人并不高。李明坐在上面的樣子似乎是想將自己裝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那把椅子雖然很高但椅子前面擋了一道吧臺這讓人看不到李明的雙腿。李明喜歡黑色，他總是喜歡穿黑色的衣服黑色的褲子黑色的皮鞋。他的店里還有許多黑色的裝飾包括那把椅子。他的臉很白他的手也很白，所以當他坐在那把椅子上玩弄那些紙牌硬幣的時候，你只會看到黑色與白色，他們有條不紊地排列組合，然后奇跡就出現了。

多么了不起呀！大偉終于知道李明不是一個殘疾人，他不僅不是一個殘疾人他還是一個高明的魔術師。在大偉的眼里李明簡直就是一個偉人。那些平常一點兒也不起眼的東西在他手中竟然會如此變幻無窮。

大偉就是這樣被李明吸引進魔幻世界里面的。大偉到城里也就二年多點的時間。在此之前他一直在農村老家讀書。在老家讀書他很輕松，隨隨便便的就能在班上甚至在全年級拿第一。父親在城里時間長了知道在老家農村讀書與在城里讀書是很不一樣的，就要大偉進城里讀書。母親開始聽說到城里讀書一年要幾萬元錢也不樂意。父親就告訴他們：你到城里看看那些大棚里的菜，齊刷刷的又綠又嫩；你再到自家房前屋后看看，那算什么菜，東倒西歪的還盡是蟲害。讀書也就跟這種菜差不多，到了城里就完全不一樣。

為了讓大偉長成城市里的菜，母親就帶著大偉來到了城里。一開始母親在他放學回來后，就讓他老老實實地呆在店里面。母親說：你別亂跑，這是在城里，不比在我們老家，跑丟了就找不回來了。母親說的是實話。老家村里有許多人跑到城里就不見了。母親認為這城市是個迷宮。母親就是這么認為的。所以她自己也不亂跑，她最多就是去不遠處的菜場買點菜。

在大偉眼中敢于在城市里到處亂跑的好像就只有他父親。父親很少呆在家中，他總是在外面亂跑。父親的亂跑有他的道理，他要掙錢。父親的亂跑有時能掙到錢，掙到好多好多的錢，這時的父親會興高采烈，會給大偉買許多好吃好穿好玩的，他還會帶大偉去吃肯德基或者是麥當勞?？粗瑯优d高采烈的大偉，父親會發自內心地感嘆：這就是城市！但父親的亂跑有時會掙不到錢甚至會虧許多錢，這時候的父親會唉聲嘆氣會喝許多的酒還會罵人，父親不僅會罵人而且還會罵這座城市。骯臟的城市！混賬的城市！父親會大聲地罵。

不過父母親們對這座城市的好惡并沒有對大偉產生任何的影響。大偉不認為這是一座骯臟的城市。這怎么可能是一座骯臟的城市呢？與老家的那些露天茅坑比起來，這個城市應該說是太干凈了。至于混賬，那應該是罵人的話才對?？赡銥槭裁匆R城里的人們呢？城里的人愛干凈可是出了名的，不要說是城里的人，就是城里的那些狗也比鄉下的狗，不，比鄉下的人都更干凈。

剛到城里時，大偉經?？吹接幸粋€三十歲左右年紀的女人每天都牽著一條小狗出門遛達。那條小狗真的是太有趣太漂亮了，大偉看到就禁不住想去撫摸一下。那只小狗也喜歡大偉，它會伸出自己的小舌頭舔大偉的手。但那女人不喜歡大偉。因為剛進城的大偉的樣子更像一個鄉下孩子，他的一雙手總是像沒洗干凈上面有許多污垢。女人沖著大偉說：別動我的貝貝。女人說：瞧你這雙臟手，別將什么病菌弄到我貝貝身上。這樣幾次以后大偉才知道這條小狗的名字叫貝貝。

他不知道這個女人叫什么，只聽人們都叫她貝姨。貝姨除了遛狗似乎就沒有什么事情。貝貝也真的是有意思，它會像馬戲團里的那些小狗一樣雙腿立起來走路，還會給人作揖。大偉就想要是自己有這么一條狗那該是多么快樂的一件事。為了能與貝貝接近，大偉就經常洗自己的一雙手。實際上當那個貝姨知道大偉是建材店老板魯方正的兒子以后就同意大偉撫摸貝貝了。只是這時候的大偉已經有了另外的興趣。他迷上了李明的魔術。他更愿意逗留在魔幻世界里面。

8

李明目送著建材店老板娘燕村離去，實際上，這時候的他已經看到貓在綠色植物里面的大偉。大偉是他店里的?？?。他這個店之所以能夠支撐到現在就是靠了這些像大偉這么大的孩子。他看到大偉從綠色植物中鉆出來像一條蛇般無聲無息地遛進他的店里。這時店里面幾乎已經沒有人了。大偉是他的鐵桿顧客，但他這么一個店光靠一個大偉顯然是無法維持下去的。他不知道這生意怎么會冷寂到如此程度。有人認為是因為外面的雨。但他不這么認為。他知道自己這個店早就出現了危機。

大概是從去年年底開始的吧，他的店就開始入不敷出了。一方面是生意不好而另一方面是他認識了沈小潔。沈小潔當時是在技校讀書。在這個城市中，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技校并不是學習技術的地方。她當然不喜歡讀書，否則她怎么可能進入技校呢？這里聚集了所有考不進重點高中的學生。每到周末他們就像一把瓜子撒向那些個網吧溜冰場以及迪廳。這種時候是沈小潔大顯身手的時候。她的身上不會有一分錢，但她會利用自己的美貌讓男人們掏錢供她盡情地玩樂。

那一天下午沈小潔與她的狐朋狗友們走散了，她無意中發現了魔幻世界。當時李明的店新開沒多久店里還有一番熱鬧的景象。沈小潔是個喜歡新鮮喜歡刺激喜歡冒險的女孩。在這個城市中這樣的女孩不在少數。當時她看到魔幻世界這樣幾個字就喜歡上了。她不喜歡現實她太喜歡魔幻的東西了。這樣她就走進了李明的視線。

李明當時正在給幾個孩子表演一種簡單的魔術。他給孩子們表演魔術并不是為了想贏得孩子們的尊敬。他認為這只是一種促銷手段。他的手里拿了一副撲克牌。這是一副藏了玄機的撲克牌。他的目的是將這副撲克牌推銷出去。他的家庭條件不好，父母親都是國營工廠下崗的工人。父母希望他能認認真真地把書讀好然后謀一份像樣的工作。但他最不喜歡的就是讀書。他對父母親說他要到社會上去掙錢。他說要是有一家店面就好了。他說他會養活自己養活父母還要找女朋友生孩子等等。李明胸有成竹地為自己設計好了人生的道路。他的豪言壯語感染了他無知的父母。他們拿出了所有的積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