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善才/文
桐城東郭烏石岡的風節氣概
·陶善才/文

烏石岡,元明清時期桐城古城東面的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地方。但如果要編一本桐城人文地理的書,烏石岡必是可圈可點的亮點之一。當你置身烏石岡,一定會想起《詩經》里的“陟彼高岡”之句,仿佛登岡而眺,天地間的千古之風、八荒之氣立即洶涌而來,充沛胸襟。
烏石岡最初引起人們注意的,應是從這里沖濺而起的一道血光。
元朝中后期,一個災荒十分嚴重的年份。擔任巡檢微職的小吏方謙,主動施行善舉,在烏石岡居宅門前發粟賑饑,計口而授遠近災民。有個“得粟去復來”的人使詐再次冒領,方謙 “怒,剃其眉”。不料這人當夜攜帶兇器摸上門來,猝不及防的方謙頓時倒在了血泊里?!袄锶税е保餐鲑Y出力將方謙安葬于其宅后。方氏家譜記載了此事,這兩家子孫因此幾百年不通婚姻。
“嗟乎!利,怨之藪也!義,悅之叢也。散利行義,乃更得禍!”萬歷年間,已經名震皖江和東吳的布衣鴻儒方學漸,對其三世祖方謙的悲劇事件感慨萬端。然而,這個起身壟畝的家族,其后世子子孫孫仍然堅持效法先祖,始終將 “躬仁義”“盛有德”等儒家文化精神,作為根于心性的價值取向,哪怕臨禍身死,哪怕“家運岌岌”。
比如方謙的孫子方法,無疑是這個家族,也是桐城文化史上一個里程碑式的人物。當燕王朱棣發難取其侄建文帝位,殺不肯為他草登基詔書的方孝孺,并大肆誅連十族時,舉國文臣武將都為之攝服。永樂元年,諸藩表賀朱棣登極。方法時為四川都指揮使司斷事,也當于所在藩司所上的賀表上署名。但他效法其師方孝孺,不肯簽名。朝廷隨即詔逮不附諸藩者。方法被逮,舟行至長江望江縣境,他遙拜故鄉,口占《絕命辭》:“生當殉國難,死豈論官卑”“千載波濤里,無慚正學師”,縱身躍入滔滔江流,以身死殉建文難。
作為方家第一位由科舉入仕者,方法雖然“生居百僚底”,其死卻能“奪萬夫英”,垂名青史,流芳百世。方法殉難后,其妻鄭氏、女兒川貞也苦節自守終生。他們的事跡后來轉化為一種道德榜樣,成為方氏后裔共同引以為榮、最富感召力的一筆精神遺產。而烏石岡三世祖方謙之阡 (其孫女川貞附葬)、龍眠山五世祖方法之阡,也成為方家子孫世世代代朝拜的靈山和吟頌的主題。他們認同先祖篤守節義、忠貞孝悌的價值取向,居鄉時,富則 “好義樂施”,窮則 “力田自足”“清苦高蹈”。居官時,在朝廷則“剛正廉直”“不避權貴”;在地方則“薄負省刑”“勸農商,崇學校,抑豪奸”。為學者,則 “秉仁蹈義”“淹灌古今”“會通中外”;國有難,則“慨然有志”“慷慨赴死”。方學漸在他所續修的家譜中總結道:方氏家族之所以“乃熾而昌”,正是“行義之報也!”
方謙祖孫的事跡,不僅對其后裔影響巨大,也對其他氏族產生了榜樣力量。如出仕之前曾隱居于烏石岡讀書的章綸。章綸是方法玄孫方圭的岳父,由正統十年(1445)進士入仕,歷任山西大同、湖廣武昌、江西南安等知府,史稱其“前后靖邊衛民,善政不可枚舉”,今桐溪曲水邊尚有其“進士坊”遺址。他為官也是剛直不阿、持重守節,景泰年間因直言得罪權奸下獄遇害。
尤值一提的是明季東林黨人左光斗。烏石岡是他進京或返鄉的必經之地。而左方兩家也是世交和姻親,兩家以節義忠孝互為砥礪。左光斗為官清正、磊落剛直,被譽為“鐵面御史”。然而晚明的天空已經昏暗,“幾年還薜荔,底事悮浮名”,這是他在《出烏石岡》一詩中的憂嘆。嫉惡如仇、不畏權貴的左光斗,必然要得罪權侵朝野的大太監魏忠賢。天啟年間,左光斗慘遭殺害,以自己的鮮血化為照亮深暗歷史時空的一點霞光。方謙的裔孫方苞,已是寓居并出生于金陵的第四代了,盡管一生跌宕起伏,卻不忘?;赝┏钦瓜饶?,以圖從祖先的事跡里汲取力量。他寫有憑吊烏石岡、展瞻斷事公的詩文,也寫有《左忠毅公逸事》。“天壤精英在,衣冠想像馀。拜瞻常怵惕,忠孝檢身疎?!敝倚⒐澚x之氣從這位“桐城派”鼻祖的文字里流淌出來,繼續點亮著后世子孫的人生。
“烏石托竹林,共讀連理書。”這是年輕時的方以智寫給其六叔方文的詩,回憶他們在烏石岡共同讀書、追效魏晉風度的難忘時光。方以智后來被稱為百科全書式的大學者,也是與王夫之、顧炎武、黃宗羲并列的四大思想家之一;而遺民詩人方文則與其族中方貞觀、方世舉并稱 “桐城三詩家”。

如果追溯烏石岡的竹林風度,不可不提及方以智的八世從祖方塘。在方塘的身上,我們最能觀察到的是,桐城人那種耕讀傳家的傳統。方塘的哥哥方印“為學不事生”,一心攻讀,期冀科舉入仕;中舉授天臺知縣后,雖然為政僅九月余即病卒于任上,卻因德政流芳千古。方塘則在哥哥治學和為官時“代家督,力田”,此時方家“五服之屬萃一堂”,同居鳳儀坊。哥哥方印去世后,方塘又獨立挑起振興家業的擔子。他果然不負族望,勤奮發狠,陸續置下了孔城、白楊、松山、白 土毚等諸多田莊。
顯然,方家此時已不是一般的富足人家了。方塘也因此可以筑居于東郭烏石岡,率子弟讀書于此,他自己則悠然過起“東岡半隱”(方塘自號)的竹林生活。有人寫詩稱贊他:“山外紅塵萬慮囂,山中清隱列仙曹。囊收花鳥春吟劇,枕破梨云午睡高。生意滿庭交野草,碧香分雨煮溪毛。何應忘得清平世,坐看長風起鳳毛?!?/p>
“烏石即輞川,浣花亦相擬?!睎|郭烏石岡盡管居于偏遠城郊,卻歷來為雅士高人所鐘愛,他們視這里為王摩詰的輞川,在這里優游林泉、曲水流觴。比如章綸、章綱、章經兄弟,他們也筑別室于此,安貧自適,詩酒相娛。章綸后來中進士,歷官參政,與方家還結成了兒女親家。兩個弟弟則無意仕途,并以《題東郭閑居》明志:“白云為侶竹為鄰,棲跡衡門不染塵。贏得此身閑快活,功名留與后來人。”
方塘的長子方夔,追慕魏晉風度,任達狂放,豪舉不群。作為“聰警能文章”的邑諸生,他卻經常“置扁壺盛酒納靴中出游”。這樣的秉性,簡直就是李白詩中那位“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的游俠。方夔后來果然干了一起在當時引起極大轟動的事。那是明代弘治年間,桐城縣學宮正在舉行莊嚴的 “丁祭”(祭孔典禮),有個屠夫之子強行霸占了“監宰”一職。這顯然嚴重違反“丁祭”禮法。方夔當即揮劍格殺了此人。而桐城縣有關部門“重祭法不問”。方夔以利刃的白光和鮮血的殷紅,祭奠了應當堅守的正義和必須維護的禮法。
這讓人們更加確信烏石岡的竹林風度里,還兼有一種澎湃的俠氣。多少年后,方以智、方文、吳道凝、孫臨、方其義等讀書于烏石岡的少年,常常列坐于清溪畔、竹林里,激揚論事。他們還 “好悲歌”,常?!案柚烈拱搿?,以致達到如癡如狂的地步:“往往酒酣,夜入深山;或歌市中,傍若無人?!睍r人以“狂生”視之。但他們又好習馬術、練擊劍,方以智就有詩寫道:“十歲好擊劍,舞衣動白日。醉后亂傷人,左右皆股栗?!弊x此詩,那種慷慨任達的俠士形象,立即生龍活虎般躍然于讀者眼前。而這些少年同學,后來或積極抗清甚至壯烈犧牲,或甘為“野老生來不媚人”的遺民,或游于方外成就一代宗師。
當“陽明心學”開始在明朝大放異彩的時候,桐城講學者也興起彬彬了。作為后來的明清程朱理學重鎮的桐城,烏石岡不啻是最初發出那一抹熹微之光的地方。
這不能不提及方塘的第五子方尚。他好讀書,至老不休,晚年“課子殊切”,在烏石岡祖居附近辟塾30余間,美酒美食、恭恭敬敬地延請賢士來執教。方尚還有一雙發現人才的慧眼。他通過日常觀察,認為諸生何唐、戴完二人是穎異之才,將來必有大成就。后來這兩人果然都高中進士,官居要職,又先后致仕歸里研究和講授理學。何唐正是桐城首開結社講學之風者。清末桐城派殿軍馬其昶嘗謂:“何唐先生勇毅任道,不顧眾嘲,風聲流播,竟亦克變俗習。吾鄉講學之緒由此起?!焙翁频耐l、同年進士吳檄等人也積極響應,他們在桐城播下了理學的種子,培養了一大批有所作為的學子,這其中就有布衣鴻儒方學漸的岳父趙銳、從叔方效等人。

桐城桂林方氏家譜三世士源九世方夔事跡

桐城方氏七代遺書之方明善先生行狀
當何唐、吳檄歿后,方效作為繼起者之一,“屹然為士林典型”。他晚年 “張皋比于烏石岡下”,一時從游者眾多,而方效 “指授經義,沛若懸河”,堂下學子則“豁然相悅”。這讓我們可以想見當時的烏石岡結社講學的興盛景象。方學漸曾說 “不孝年十六受業于石州(即方效)先生。”方學漸生于嘉靖十九年(1540),則其年16時應該是嘉靖三十四年(1555)前后,求學不到兩年,方效去世。因此,方學漸也可以說是何唐的再傳弟子。難怪他在城北創建 “桐川會館”時,要祀立何唐之位呢。饒有趣味的是,何唐的兒子娶了方效的女兒,而趙銳的女兒嫁了方學漸,這種以學術為紐帶而結成姻緣關系,在舊時的桐城并不鮮見。諸多家族通過回環交錯的姻戚關系,在學術上互相影響提攜,成為綿延幾百年的文化世家。清人方東樹即指出桐城“及明以來,乃有世家大族數十百氏繁衍迭興”。而桐城方家則是 “中國世家文化的絕唱”(錢理群語)。
由于前輩的長期接續、精心經營,到了萬歷年間,東郭烏石岡已經成了一邑學者講學和童子讀書的重地。跟隨方效學習的方學漸,大力“究良知而歸實”,也逐漸斬露頭角。他“七試南闈不售,泊然也”,開始以布衣主壇席講學,里中弟子多出于其門下,周邊廬舒英六池祁等邑從游者日眾。清初學者潘江因此稱贊 “蓋桐邑講學之盛,未有右于先生者也”。清初大學士張英進而指出:“明善(方學漸)先生以布衣震風教,食其澤者代有傳人?!狈綄W漸還曾漫游江南,講學東林,與當時很多著名的理學家皆有往來,顧憲成尊其為師。黃宗羲因此將方學漸納入泰州學派,而朱彝尊則在《靜志居詩話》曰:“方氏門才之盛,甲于皖口,明善先生實浚其源,東南學者推為幟志焉?!?/p>
“何應忘得清平世,坐看長風起鳳毛。”今天的人們在追蹤文化重鎮桐城時,不應忽視的是,那些曾經泯泯默默于烏石岡的先賢,雖然潛藏籬落間 “名不出閭里”,但他們堅持耕讀傳家、崇文尚義,竟使一邑化風醇俗,涵育了諸多在中國文化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篇章的 “鳳毛”——無數的名人大家,特別是崛起了引領清代文壇上下200余年、至今流韻不絕的桐城派,桐城因此而成為天下諸縣翹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