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課及其他
同學相聚,常憶及老師和舊學堂。前天從紫竹院出來,拐進胡同里一家餐館,席間說起了教歷史的包老師。那時包新婚,風華正茂,人也長得小巧,如今該是八十多歲的老太太了。感慨之余,課上講了些什么倒不記得了。時值“反右”,老師們正忙于過關呢。偶讀金庸回憶他的歷史課,心頭為之一震。老師講到鴉片戰爭,朝廷如何腐敗無能,將士英勇殺敵,但終因槍炮、軍艦不及英國而慘遭殺害……突然情緒激動,掩面痛哭。小同學們也都跟著哭泣。金庸說:這件事在我心中永遠不忘。柏楊的回憶錄《上小學的日子》則寫道:“當老師在課堂上告訴大家,日本軍隊侵略中國國土、屠殺中國人民時,全班小孩隨著老師嘶啞的聲音,哭成一團。當時老師用‘千鈞一發’形容中國命運,我和小朋友緊張得小身體都渾身淌汗。”
老師的痛哭,一定不在教案之中。民國政府也不會派人督察他們的愛國情操,或以課堂效果考核獎懲;那只是老師們的滿腔悲憤,不可遏制地奔泄出來,不期影響了金庸、柏楊們一生的做人。蔣緯國也說過:“小學上史地課,老師一說到戰爭、割地、賠款就捶胸頓足,我們所有同學都跟著哭。”舊時代只管醫生和教師兩類人叫“先生”,別的職業不能尊享。別小看了長袍馬褂,那斯文的背后是血性。
血性也有見血的。蔣百里(方震)29歲時任保定軍校校長,開學時向學生訓話:“今天到校,有兩件事要和同學們談一談……方震如不稱職,當自殺以明責任。”因受北洋政府掣肘,學校經費告絕,難以為繼。蔣校長又召集學生訓話:“我答應做到的事情,我必須做到。現在看來,我沒盡到校長的責任,是我對不起你們。”說完拔出手槍對著胸口就打,幸而搶救及時,撿回了一條命。那可是貨真價實的血性——血都流地上了。
說到血性,順便提一下不久前“跪求票房”的方勵。不少人對方的舉動不屑,其實跟血性還真沾點邊。方跟吳天明連面都沒見過,只是崇拜吳的電影,添了100萬幫他宣傳遺作。面對鏡頭,他講了40分鐘影片背后的故事和推廣時花的心血,說著說著情緒突然失控,一頭磕在了硬幫幫的地上。我理解彼時彼景,誰都有情急失態不管不顧的時候。我也喜歡吳天明,但不善磕頭,只是一部一部看他的電影。《生活的顫音》《沒有航標的河流》《人生》《老井》《變臉》……還有他參演的《飛越老人院》,我覺得那個院長就是他自己,他預演了與世界的告別。吳天明也是有血性的人,但是他隱忍,他能遏制住。
有血性卻能遏制就不簡單。當年“胡風反革命集團”的二號人物,是詩人、理論家阿垅。阿垅被關押10年后才被提審判刑。宣判當天法院如臨大敵,因為隔夜找談話時,他依然不服從判決,拒絕簽字。但在法庭上,當看見年輕的作家林希也被卷入胡案時,阿垅沉默了,決定承擔全部責任。晚年的林希說:“我作為證人出庭的時候,我們的目光交錯。啊呀,我違心地做這個,這個他媽的不是人的證……說我和阿垅是怎么認識的,他對我說了哪些話,使我走上了反革命道路……”阿垅昂首挺胸聽過宣判(12年)后,一字一句地說:“我放棄上訴,一切責任在我,與任何人無關。”他不情愿自己在晚輩面前做任何推諉與爭辯。幾個月后,阿垅在獄中給審判員寫了一封信,信里寫:“從根本上說,案件全然是人為的、虛構的、捏造的。一方面迫害對方,一方面欺騙和愚弄了全黨群眾和全國人民。一個政黨,一向人民說謊,在道義上它就自行崩潰了。”阿垅的態度始終鮮明,從未屈服;他在法庭上的遏制與退讓,表現出士人的君子之風。
阿垅1967年病死獄中。在他面前,我甚至羞于侈談什么氣節、胸懷和風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