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鄧 娟
苗條暴政
文/鄧娟
當“肥胖”這樁污名橫掃世界,“減肥”也成為縱貫古今的戰爭。胖瘦的審美標準先被封建君王壟斷,又被后現代城市和商業劫持,人類減肥史,是一場外表專制下的“苗條暴政”

遼寧紅山遺址出土的女體塑像﹁東方維納斯﹂
漫長的人類史上,忍饑挨餓的時間遠比營養過剩漫長,然而胖子的美好時代只是稍縱即逝。
隆起的腹部、肥大的臀,遼寧紅山遺址出土的女體塑像,被它的發現者冠名“東方維納斯”,考古學家們就喜歡把所有遠古女性人像通通叫這個名字。遼寧版和土耳其版、奧地利版“維納斯”,都與古希臘版的優雅、修長大相徑庭,而是矮、胖、黑、丑,袒露著石器時代的生存和生殖需求,那時談審美意識還為時尚早。
15世紀,民間對英王愛德華四世之死的解讀是“沉迷享樂,從不擔心體形肥胖,毫無節制大吃大喝,終于在盛年中風而亡”。
18世紀,肥胖的貴族也開始自省。路易十四的帕拉丁夫人在私信中懊惱自己的失寵是因為“從輕盈變得肥胖”,“淪落到丑陋之人的行列”。
初唐時期,美女們還是很骨感的,沒錯就是骨感,和胖一點關系都沒有。在閻立本創作的《步輦圖》中,一個局部細節是九位美女抬著李世民。這九位美女都是修長秀麗,纖纖細腰不盈一握,讓人心生憤恨,李世民你這么塊兒一個爺們兒怎么舍得讓幾位飯都吃不飽的小姑娘抬著。如果說九位美女中只有一兩位很骨感,那還代表不了時尚方向,但是大家一起來減肥,總說明問題了吧!
進入中唐,社會物質生活極大地豐富,大家生活好嘛!尤其是貴族,生活普遍奢靡,吃得好,所以貴婦們的身材就比以前要肉感一些。在周昉所作的《簪花仕女圖》中,我們可以看到,圖中的美女比《步輦圖》中的美女要稍稍胖了一點點,這一點點集中體現在美女們的臉上,你也可以理解為:臉大。真的,除過臉肉一些外,這些美女的身材依然可以說得上婀娜多姿,絕對算不上大胖紙。
再往后就不好說了,在《虢國夫人游春圖》中,對楊貴妃的姐姐虢國夫人的描述,就實在說不上瘦了。只見她體態豐盈,臉蛋肉乎乎,自是一番富貴韻致。虢國夫人如此,想來楊貴妃也瘦不到哪里去。什么?你說她吃太好代表不了整個社會的審美?那敦煌壁畫《都督夫人禮佛圖》里面,那些沒有雙下巴都不好意思出來見人的夫人們該怎么解釋?那可是整整十二個胖乎乎的美女啊!
可到了五代和宋元文人那里,豐滿就被渲染成肥胖,又從胖派生出妖魔化。《開元天寶遺事》、《說郛》等小說、筆記甚至把楊玉環涂脂抹粉、染指甲的愛美行為寫成留粉汗、長紅爪的妖精。

簪花仕女圖

步輦圖
要說酸秀才們和前朝美人什么仇什么怨,也不過“紅顏禍水”就能概括。相比這些背后的閑言碎嘴,在一個時代的胖瘦審美觀上掌握話語權的,還是帝王意志。
帝王對瘦的偏好,總是通過文藝活動中規格最高的宮廷舞會向下層階級灌輸。自漢宮飛燕后,身體輕盈到能跳掌上舞幾乎成為傳奇美女的標配,梁武帝的歌舞團里掌握這門絕技的張凈琬,腰圍一尺六(南朝一尺約25.8cm)。全民的理想身材是瘦,瘦到病態也沒關系,削肩、貧乳,還要一雙小腳。南唐李后主的窅娘步步生蓮華,纏足之風從宮廷傳向民間。
胖瘦不再是生物學層面的概念,個體的觀感被剝離了,被封建統治者壟斷的審美是另一種形式的“暴政”。現代社會對胖子的冷酷程度超過任何一個歷史時期。君主對審美觀的主宰消失了,商品資本卻施加了更強大的壓迫。
時裝業用超模樹立了一個個苗條樣板,通過傳媒將“瘦就是美、就是時髦”的概念進行傳播。1945年發明的比基尼對身材要求苛刻到了極限。影視劇無時無刻不在強化肥胖是滑稽的,只有窈窕淑女才擁有愛情。
既然瘦意味著美和成功,丑陋和失敗也就被強加在肥胖身上。城市里無處不在的玻璃鏡、攝像頭和公共領域中陌生人的相互打量,讓身體總是暴露在監控之下,時時刺激著胖子的恥感。
肥胖有時還被粗暴地和懶惰、自控能力弱等負面評價聯系,從私人問題變成公共健康議題,甚至意味著社會責任缺失。兩個英國人寫的《富態:腰圍改變中國》提出,肥胖人數的增多已經深深影響中國,困擾著社會發展。

虢國夫人游春圖(局部)
贅肉無處遁形,減肥市場空間無限。20世紀以來,低卡路里食譜、開燈睡覺以燃燒脂肪、醋餐等減肥方法迭出,減肥藥誕生于1910年代,煙草商也以吸煙有益于減肥為賣點推廣產品,其間還出現吞食絳蟲、“吃肉減肥”等稀奇古怪的花樣。越來越多減肥食品和器械被推廣,有人推出了團體減肥項目。

都督夫人禮佛圖
大招終于來了,被稱為“20世紀后期醫療偉大貢獻之一”的減肥手術出現。基于解決健康問題的減肥手術,在極端纖瘦的潮流里不可避免地被濫用,打著醫療旗號的整形美容機構向人們展示:身材可以通過市場手段進行嚴格的加工和設計。女性主義學者批評說,整形的實質仍是對身體權的剝奪,只不過這種“審視”被醫學科技所掩蓋。
令人深思的是,即使冒著失敗和死亡的風險,許多躺在手術刀下的人,都是自愿的——從古至今的“苗條暴政”里,再沒有比這更可怕的規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