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堯
雖然政變目的是捍衛世俗社會和民主制度,但必須以軍事政變這種如此激烈和非法手段,足見這兩套價值觀沖突之激烈和不可調和性。
近期國際上最引人矚目的重要事件大概莫過于土耳其發生軍事政變。從地理位置上看,土耳其共和國橫跨歐亞,北臨黑海,南臨地中海,東南與中東的敘利亞、伊拉克接壤,西臨愛琴海,與希臘以及保加利亞接壤,東部與格魯吉亞、亞美尼亞、阿塞拜疆和伊朗接壤。土耳其是連接歐亞的十字路口、亞歐的心臟,地理位置和地緣政治戰略意義極為重要。
土耳其雖為亞洲國家,但在政治、經濟、文化等領域均實行歐洲模式,是北約成員國及歐盟候選國、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創始會員國及二十國集團的成員,擁有雄厚的工業基礎,為發展中的新興經濟體,亦是全球發展最快的國家之一。 憲法規定土耳其為民主、政教分離和實行法制的國家。其外交重心亦在西方,在與美國保持傳統戰略伙伴關系的同時,重視加強與歐洲國家的關系。這樣一個國家發生未遂軍事政變,自然非同小可。土耳其為何會發生軍事政變?軍事政變為何會失?。窟@與土耳其特殊的軍政關系和歷史有著密切關系。

2016年7月24日,土耳其伊斯坦布爾,當地一對新婚夫婦參與民眾反政變集會中,抗議“居倫運動”恐怖主義。
土耳其的軍政關系
現代的土耳其共和國是穆斯塔法·凱末爾在奧斯曼帝國的廢墟上建立的。更加準確地說,是誓言“沒有武器就用牙齒和指甲去戰斗”的凱末爾依靠一手創建的土耳其國民軍建立的。1922年9月9日土耳其國民軍光復被希臘人占領了長達三年的小亞細亞沿海重鎮士麥拿(伊茲密爾),第二天凱末爾騎著高頭大馬,以勝利者的姿態入城,并通告整個土耳其:“軍隊在地中海岸邊向全國人民致敬”。正是這場戰役的勝利“為締造(土耳其)共和國奠定了基礎”。
凱末爾作為一個杰出的軍事統帥,在一戰和戰后民族戰爭中,他身邊團結著一批認識到西方工業化是社會優勢的高級將領。依靠軍隊的絕對忠誠,在他執掌土耳其的15年中,他嚴厲鎮壓了宗教保守勢力發動的多次叛亂,同時開展了土耳其世俗化和現代化的社會改革——頒布了大量確立男女平等、政教分離宗旨的法律,以憲法形式將民主化政黨制度和代議制政府確定為未來國家唯一的政治方向。凱末爾作為一個民族英雄、杰出的軍事統帥和有遠見的政治家,迄今為止,其思想仍然是土耳其全體國民堅持和認同的社會價值共識。軍隊作為凱末爾建國和執政的第一基礎,自然而然地,就成為他的思想和價值觀繼承人,從而奠定了其作為土耳其社會中“世俗化和民主化”的守護人的超然地位。
兩種觀念不可調和
凱末爾主義影響土耳其80年,多數社會精英堅信西方化和世俗化,“脫亞入歐”乃是土耳其命運之所系,其中很大一部分人住在臨近歐洲的伊斯坦布爾和附近的馬爾馬拉地區。這個精英群體包括了具有強烈民族主義傾向的軍人和信奉近世西方自由主義的知識分子。另一方面,自上而下的改革并不徹底,許多土耳其社會的中下層從來沒有真正認同過西方化和世俗化;許多人認為精英們對伊斯蘭信仰和奧斯曼文化傳統不夠重視。他們大多住在土耳其亞洲部分,即安納托利亞。
后凱末爾時代,出現了這樣的循環:文官政權執政后很快便導向伊斯蘭化,最后迫使軍方政變。但還政于民后,伊斯蘭化再度上演,軍事政變也就再起。這就是土耳其共和國歷史上著名的1960、1971、1980年三次政變。1997年的“軍事備忘錄”也起到了中斷土耳其民主的作用:軍方發布備忘錄,下令伊斯蘭總理和政黨辭職,終結政府,同樣被西方視為另一起政變。只是由于沒有解散國會和終止憲法,又被稱為“后現代”政變。因此,后凱末爾時代,土耳其基本每隔10年左右就會發生一起政變。雖然政變目的是捍衛世俗社會和民主制度,但必須以軍事政變這種如此激烈和非法手段,足見這兩套價值觀沖突之激烈和不可調和性。
著名軍事評論員千里巖認為,在凱末爾去世后的一段時間內,土耳其確實是沿著他預定的軌跡一絲不亂的向前邁進。但是,事情并非總是盡如人愿。其后,土耳其的政治形勢悄悄地發生了無法抗拒的變化。隨著土耳其社會進步,人口文化素質在不斷地提升。大量底層人民對于上層精英腐化現象的憤恨越來越強烈。而代議制民主本身絕非一個可以徹底阻止精英腐化和社會分化的萬靈神藥,由此,凱末爾繼承者集團內部的精英之間出現了分裂。
保守宗教勢力正好利用執政集團精英分化,爭取到大量對腐化精英不滿的底層人民,緊緊抓住代議制民主提供的選舉機會,在政壇上日漸擴大影響——宗教色彩強烈、尤其是保守宗教勢力強大的政黨越來越得勢,無疑是觸犯了“凱末爾主義”的繼承人土耳其軍方守護“世俗化”的底線。正如前面解釋過的原因,無論民主政治是一個多么重要的事務,在軍方的價值觀里,始終不會優于世俗化原則。為了維護這個原則,每逢遇見宗教色彩強烈的政黨上臺,軍方就會尋機發動政變。
當然,既然在凱末爾主義中共和民主思想僅次于世俗化原則,作為凱末爾思想的繼承人軍方無論如何不可能做出自我否定的事情來,所以,每次土軍政變后的軍隊執政都比較短暫,很快會再次組織又摒除宗教色彩的政黨參與的選舉,隨即還政于民,并未出現其他一些亞非拉國家中軍政權長期存在的現象。只是,不管土軍在這方面多么的努力,他們沒有可能消除“民主化-宗教勢力上臺-軍事政變”的怪循環,這種民主化和世俗化的纏孽反而愈演愈烈起來。
政變未遂的原因
此次軍事政變可謂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從宣布政變開始到失敗,時間非常短,據說只持續了幾個小時,讓人感覺草草了事。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幾點:
首先,準備不充分。一般情況下發生軍事政變時,軍人立刻逮捕政治領導人,尤其是執政黨的領導人,所有重要人士和位置拿到手后總參謀長親自到電視臺宣布政變。這次軍變中,不僅僅是沒有任何政治領導人被扣押,甚至總統、總理等政治領導人很容易地連線電視節目進行談話。且只有與其他重要電視臺相比僅少數人看的土耳其廣播電視臺(TRT)遭到控制,CNN土耳其頻道只受到短暫干擾。而那些一直以來堅決支持和宣傳埃爾多安的其他電視臺和新聞通訊社都正常工作,政府官員連線并呼吁人們上街時都沒有受到影響。
其次,時間節點選擇有誤。根據土耳其歷史上的其他軍事政變來看,這次政變的時間是不正常的。因為歷史上一般軍人進行政變是在夜里策劃,隨后早晨就開始行動。而且立刻封鎖或者控制戰略性的位置、電視臺、各政府大樓等。因為這個時間可以容易避免受到來自民眾的反抗。而這一次政變在人們離家時發動,并且伊斯坦布爾的兩座大橋的單邊交通都被低級別的士兵攔截控制。因此引起更多人的憤怒和反感。
再次,規模不夠大。土耳其歷來的政變一直都是所有軍人都離開其兵營,控制所有機場和大廣場。但這一次只有少數的直升機和坦克參加政變。在一個正常的政變下應該控制所有城市,而這次政變只在伊斯坦布爾和安卡拉兩個城市發動。由于發動政變的規模太小,以至于遭到反擊后無還手之力,導致政變的失敗。更有甚者,軍方領袖阿卡爾將軍并沒有參與政變,在阿卡爾將軍被政變方挾持后主持大局的伊斯坦布爾軍方領袖也不是政變方的一員。海軍將領和特種部隊指揮官也都公開反對政變??哲姷腇-16戰斗機對一些政變方的坦克和武裝直升機還發動攻擊。
此外,由于軍事政變本身往往并不合法,故而在軍事政變中,如何構建一套話語從而獲得民眾的支持是其獲勝的重要條件。所謂“得人心者得天下”,如果缺乏民眾支持,即便政變的軍隊擁有非常強有力的執行能力,其成功的可能性也相對較低。而此次軍事政變中民眾并未聽到政變部隊有類似的話語進行宣傳,外部普遍感覺此次政變的部隊有點“悄無聲息”的感覺,自然得不到民眾的普遍支持。
此次政變如此倉促無章法,加上埃爾多安曾在新聞發布會上表示,至少政變幾個小時前知道此威脅,且土耳其情報局宣布,早在當天16:00左右已經跟相關部門通知有些軍人將發動政變。已經開始有人懷疑這是一場埃爾多安事先安排好的“苦肉計”,借此清除異己,強化對軍隊的控制。
政變無法解決根本問題
學者張信剛認為,政變不管成功與失敗,也將和過去的四次政變一樣,無法解決根本問題,土耳其仍將在痛苦的撕扯中。只要伊斯蘭教不改革,世俗化就難以避免挑戰和反復,土耳其移植于西方的政治制度就無法避免一再被推翻或變形的命運:或者是伊斯蘭中斷實質民主搞伊斯蘭化,或者軍方政變終止形式民主繼續世俗化。
現在,政變失敗,伊斯蘭主義將失去世俗主義的約束力量,土耳其勢必加速伊斯蘭化,民主無論形式還是實質都將會更快的消亡,而且有可能變得難以挽回。什么叫倒退與復辟,或許這將是一例。
土耳其政變也將令西方尷尬萬分。一方是打著民主旗號的伊斯蘭主義者,一方是以非法手段捍衛世俗化和民主的軍方。而深陷困境的西方或許已經做不了什么了,盡管他們也明白這次政變對他們已經飽受沖擊的制度的打擊。然而更令西方尷尬的是,作為北約重要一翼的土耳其在美國帶領北約其他成員國頻頻在歐洲方向對俄羅斯進行地緣圍堵的時候卻對“北極熊”的態度有了180度的大轉彎:在政變之前,埃爾多安向普京就擊落俄羅斯蘇-24戰斗轟炸機事件道歉,政變發生后的當天,普京致電埃爾多安,希望盡快看到土耳其恢復國家秩序及穩定,并強調“不容許國家生活中出現違反憲法的行為和暴力是俄羅斯的原則性立場”,普京還說,上月底俄開始逐步取消對土制裁后,前往土耳其的俄羅斯游客數量大幅增加。兩國元首并決定盡管見面。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直到和普京通電話兩天后,奧巴馬才要通了和埃爾多安的電話,兩人在電話中從頭吵到尾,埃爾多安要求奧巴馬引渡政變策劃者,奧巴馬則要求埃爾多安拿出證據。更有甚者,土耳其還一度封鎖了存有B-61核航彈的駐土美國空軍基地因吉爾利克并切斷了電力供應,這使美土關系進一步緊張。此次軍事政變到此已經告一段落,然而其對土耳其本身以及中東局勢產生的影響仍然在繼續。不管結局如何,這次未遂軍事政變已經在土耳其歷史上留下了烙印。
(本文作者為上海外國語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特約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