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導語:法國人真的寧愿使用啞語也不愿說英語么?他們對外國移民到底是寬容還是仇視?他們是不是真的像傳說中那樣浪漫而“懶惰”?他們到底是“左”還是“右”?還有,對所謂“法蘭西斯坦”的調侃他們究竟是怎么想的?
中國人曾經以為,法國是整個西方世界和中國最接近、最親密、相互了解最多的國家,但近年來隨著中國人越來越頻繁地往返中國-法國之間,法蘭西的各種大事小情在中文圈俯拾皆是,人們猛然發現,中國對法國、中國人對法國人之不熟悉、不了解,正如后者對中國同樣如此一般,盡管他們雙方都曾認為,彼此間早已非常熟悉。
事實上,很多人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點——法國其實在許多層面都有兩張面孔。
左與右
很多人都無法理解法國的左派與右派,他們無法理解的是,為什么法國的左派往往和其它國家、尤其遠東國家的左派格格不入,而右派卻好相處得多?
事實上自從1968年“五月風暴”以來,在法國,傳統的左與右概念已發生了顛覆性變化,如今的傳統左派與右派,在很多問題上已逐漸趨同,演變成西方社會常見的黨派之爭,在諸如歐盟一體化、社會福利變革等習慣上左右翼針鋒相對的話題上,左派的社會黨(PS)和右派的共和黨(LR)在大方向上并無原則不同,只是在程度上和細節上有分歧。
在當今的法國,左翼政黨的基本支持群體往往是勞工階層、大眾階層,而右翼政黨則為精英階層、工商金融屆人士所支持,這兩派政客所表現出的對國際事務的不同態度,實際上反應了其基本支持群體的不同利益訴求,了解了這一點就該明白,親華或反華、親美或反美、親俄或反俄,其背后的奧妙,是這些基本支持群體利益和意愿的變化,一味從價值觀或政治家、政黨立場去分析、去下功夫,便很難透過表象,看到問題的實質,更難從中找到解決問題的靈丹妙藥。
由于“五月風暴”的一代人已漸漸走上社會主流,而且這種對主流的滲透是不分政黨、不分派別的。事實上,今天法國的傳統左派和右派都是“中派”。
當然,法國如今也有“極左”、“極右”,但所謂極左,通常指那些激進環保、女權和同性戀平等主義團體,所謂極右,則是那些激進反移民、反多元化團體,和傳統的左右之爭大相徑庭。明白了這一點,也就該明白,從傳統的、本國的“左右”分野去判斷、去評價法國左、右政黨、政客的“臉色”,實際上犯了刻舟求劍的錯誤。
寬容與不寬容
許多人、包括法國人自己,把巴黎稱為“寬容之都”,把法蘭西稱作寬容的民族,任何觀點、任何派別,都可以在這里得到接納,任何民族、任何宗教都能在這里找到一席之地。
然而法國人是既寬容、也不寬容的:他們可以容忍、接納任何異己,但在他們心目中,異己仍然是異己,如果說美國是多民族的熔爐,加拿大是多元文化的調色板,法國就不啻一個多民族、多元文化的回收站:來者不拒,但于我何干。在法國,在巴黎,某個遙遠非洲小國對立的兩派很可能雙雙失勢逃來這里,他們會被接納,被妥善安置,他們可以繼續互相抨擊、爭吵,但這是他們自己的事,和法國主流社會無關。他們的寬容是法蘭西的寬容,容忍也是法蘭西的容忍,他們高呼支持你,并非因為真的要支持你,甚至根本未必懂得你,他們的反對也是一樣,說到底,他們只是在自說自話,宣泄法蘭西的激情,明白了這一點,作為外人就應該冷靜面對法蘭西的熱臉和冷臉,用不著以物喜、以己悲地自作多情了。
法國人的寬容、包容也是務實的、世故的、利己的,今天因“暴恐綜合癥”高呼“北非人滾出去”的許多法國人,也許正是上世紀60年代高呼“‘黑腳(法國裔阿爾及利亞人)是我們的兄弟”的一群;60年代末高舉越南南方共和上街示威,支持其反美斗爭的法國人倘生活在1954年,也許便是熱血澎湃志愿背上傘包、登上運輸機,去奠邊府空降、用生命竭力挽救法國在越南殖民統治命運的上萬名普通法國“憤青”中的一員。道理很簡單,當寬容和容忍意味著付出時,法蘭西人會一下子變得實際起來,當“黑腳”在阿爾及利亞為自己看守糧倉時,他們是兄弟,當他們在巴黎搶奪自己飯碗、甚至可能在法國某個地方引爆炸彈時就不是;當越南成為“可惡美國人”的侵略對象時,他們被奴役的命運便值得偉大的法蘭西人去同情,而侵略者正是法國人自身時,一切又都不同了。
在平等問題上也同樣如此。法國也許是平等做到最徹底的地方,不但在就業、福利等方面“一平二調”,甚至連大學也徹底實行學區制,生源就近入學,師資定期交流;但另一方面,法國政壇論資排輩,就業市場新人遲遲不能上位,大學畢業生就業率低下竟成為社會性問題,制度上的平等,和現實中的不平等,同樣構成了鮮明的兩面。
反傳統與傳統
在許多人印象里法國人是新潮的,反傳統的,許多新鮮時尚的東西,如照相機、電影都是法國人的發明,從埃菲爾鐵塔到蓬皮杜藝術中心,從TGV高速鐵路到盧浮宮玻璃金字塔,法國人帶給世界許多新潮的震撼,似乎在法國,一切都是新的。
但這個印象恐怕是錯得最離譜的:在法國,傳統的色彩,要遠比反傳統濃厚得多。
法國是“文化遺產日”的創始國,第一次文化遺產日始于1984年,而早在1959年,戴高樂總統就下令文化部,必須保證更多國民得以參觀人類、尤其法國文化遺產,受此啟發,當時的文化部長、大作家馬爾羅(André Malraux)簽署政令,開始了歷時10多年的、規模空前的文化遺產清點工作,各種200年以上古建筑、自然與人文景觀、歷史遺跡、能反應法蘭西民族生存和發展史的技能等都一覽無遺,共有200多萬張文化遺產圖片入冊,大批物質、非物質文化遺產有了正規檔案,法國政府每年花在文化遺產保護上的經費多達4億歐元,民間投入的資金不計其數。2007年的文化遺產日主題為“關注你身邊的文化遺產”,據不完全統計,為期兩天的活動,吸引了1200萬人次參加,相當于每5個法國人就有1人參與。
在繁華的大都市巴黎,類似埃菲爾鐵塔、蓬皮杜藝術中心之類的新潮建筑,在市中心如鳳毛麟角,自19世紀奧斯曼男爵(Georges-Eugène Haussmann)的城改計劃遭到猛烈抨擊后,巴黎市政府用法律形式限制了大規模城市改造和拆遷,市中心的歷史建筑只能修葺不能重建,只能“整舊如舊”不能整舊如新。如安德魯(Paul Andreu)這樣的新派建筑設計師,可以在中國或其它國家的市中心設計、建造新潮怪誕、匪夷所思的奇異建筑,但在法國,他的超現實主義設計只能在遠郊、河谷等邊緣地帶得到發揮。
給人以時尚感的法蘭西人,在骨子里卻是仰慕傳統的,因此推翻了波旁王朝的拿破侖,卻建立了比波旁王朝更“復古”的貴族體系和分封制;因此共和制的法國卻至今保留著頗具中世紀色彩的榮譽勛位制度;因此直到今天,在法國中部、南部的許多鄉鎮,還有些住在破舊城堡里的家族以貴族自居,甚至,那些在外人看來一錢不值的舊貴族爵位,直到今天還有人在饒有興趣地倒賣。
不了解法蘭西傳統與反傳統的兩張面孔,就很難真正把握法國人的真實心理。
散漫與集權
在許多人心目中,法蘭西給人以散漫、慵懶、無效率的感覺:時間觀念不強、工作效率不高,一周只工作35小時(還有人嫌長),遇事推諉扯皮,70年代的老電影《解放軍占領巴黎》對此作了辛辣的嘲諷,“法國人的散漫”也成為許多外國人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除拿破侖時代以外法軍在戰場上的平庸表現,以及二戰時法國領土的被占,似乎都成為這些外國人心目中,散漫法國的最好佐證。不久前結束的法國歐洲杯期間,許多“窗口行業”的罷工、抗議并不消停,更加深了這種感覺。
在許多人心目中,法蘭西人也是最具革命性的民族,從大革命到7月革命,從巴黎公社到第五共和,法國人似乎具有發散不盡的“街壘情結”。
然而在這方面,法蘭西的“兩張面孔”表現的更是淋漓盡致。
法蘭西是歐洲中央集權發展最完整的國家,從黎世留的集權化改革,到路易十四的“朕即國家”,法國也許是歐洲唯一的、存在一個總體上歌頌君王政治主流知識階層群體的國家;法國人的確是革命最多的歐洲民族,但革命后的殘余和反復卻也往往是最多的:被稱為“最徹底革命”的大革命,自由派貴族代表拉法耶特卻如不倒翁般一直高居國民議會前列要位;19世紀革命頻繁,政權如走馬燈般更迭,但幾乎每個被趕下臺的派別,都依舊擁有不可忽視的基本支持群體和活動能量,并隨時可能重新登上政治舞臺,波旁系、奧爾良系和波拿巴系的長期纏斗正是明顯的范例;1968年的“五月風暴”,表面上以“體制內”的勝利而結束,但事實上卻是相反的:由于請求警方進駐校園,楠泰爾大學校長、大哲學家利科(Paul Ricoeur)在“紅五月”中被迫辭職,受到法國知識界強力排斥,不得不遠走海外,而公開指責學生們“什么也不能改變”的阿隆(Raymond Aron)則被法國高師拒之門外長達10余年,相反,薩特(Jean-Paul Sartre)、德里達(Jacques Derrida)等“體制外”知識分子卻“輸掉了革命,贏得了聲名”,成為思想界的標志性人物,盡管他們原本的主張和思想許多被揚棄,但“寧跟薩特錯,不跟阿隆對”的流行口號足以證明,這些“失敗者”才是在圈內笑到最后的人。
“兩張面孔”不僅僅屬于人:法國是西歐最早提出系統化分權制概念的國家之一,但時至今日,它仍是西歐最大的單一制國家;法國是西歐最早推行自由經濟的國家之一,卻也是歐盟國家中國營產業比例最高的國家;始建于1357年的巴黎市政廳是歐洲現存最古老的市政廳之一,巴黎也是歐洲較早實行“大都市化”管理模式的城市,但巴黎卻長期“有市政廳無市長”,正式建市651年的巴黎市,卻直到1977年才正式規定了市長的編制,如今的市長伊達爾戈(Anne Hidalgo)僅僅是這座一千三百多年歷史古城有史以來第6位名正言順的市長。
“革新中懷舊,懷舊中革新”,巴黎公社后一心恢復帝制的梯也爾殫精竭慮苦心經營,最終卻導致了共和制度的穩固;“五月風暴”一心推翻“父輩的統治”,最終卻導致傳統左翼的沉淪,和右翼影響力的顯著提高。過多關注法蘭西民族的散漫性、街壘情結,而忽視其傳統中集權、大一統的另一面,就無法理解何以在“正統的德國”被視作“政治不正確”的《查理周刊》式諷刺,何以在“革命的法國”卻大行其道,更無法理解法國國民陣線(FN)這個“極右的鼻祖”會在法國這個“左傾國家”進入總統決選,無法理解“博愛的法國”何以能公然出爐驅逐非法移民的法令,及毫不留情地出臺“面紗禁令”,而不會引發如德國那樣的軒然大波。
都市和農村
在許多人印象中,法國是個高度都市化的國家:80%以上的人口居住在城市,1/6左右的人口集中在大巴黎,法蘭西就是都市的、高雅的代名詞,“鄉巴佬”、“土氣”等術語和法國毫不沾邊。
這當然是事實,但這僅是法蘭西的一面,而法蘭西的另一面,則是充滿“鄉巴佬”氣息的。
韓國農村經濟院研究員金泰坤近來對29個OECD成員國的糧食自給率進行了比較,結果法國居然是所有國家中糧食自給率最高的,達到329%,法國22個本土大區都能生產谷物,平均每個居民擁有0.5公頃耕地;法國是歐盟國家中最大的糧食出口國,也是堅持政府糧食補貼最頑強的國家,大部分谷物都由政府統購,并實行高儲備政策和集約化經營。
雖然大多數法國人都變成了“城里人”,但65%的法國人擁有在農村的住房,2/3的法國人每年至少1個月住在鄉村;法國是歐盟國家中農民抗議活動最頻繁、最激烈的國家,為抗議政府減少糧食或經濟作物補貼,農民曾幾次三番把拖拉機開上高速公路。
盡管都市化進程還在延伸,許多昔日的農田正不斷變為住宅區和旅游區,但“都市的法蘭西”背后,那充滿鄉土色彩的另一張面孔,卻是不應被外人所忽視的,否則,您便無法窺法蘭西面目之全豹。
兩張面孔看似反差很大,卻同時生長在一個叫法蘭西的軀體上,相輔相成,共存共生。認識一個國家、一個民族,須從其軀體、本質入手,如果僅看“面相”,便極易為兩張面孔的幻變所誤導、所蒙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