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森林,奇特的女人,神秘的空色林澡屋,折射出復雜多樣的社會百態和變幻莫測的人生,亦真亦幻,真假難辨,卻直抵心靈,振聾發聵。作者遲子建說:“當空色林澡屋的故事像一道奇異的閃電,照亮了人性最暗淡的角落后,我的整個生活就被它撕裂了。”
去年花開時節,我率領著一支森林勘察小分隊,自察卡楊北上,來到中國北部的烏瑪山區。我們此行的目的,是對停伐五年后的烏瑪山區的自然狀況,作實地勘察。看看休養生息后的森林,野生動物是否多了,消失的溪流是否如閃電一樣,依然給大地撕開最美麗的裂縫。
因為要穿越大片的無人區,風餐露宿,猛獸、不可預知的自然災害、匱乏的野外生存經驗,對我們來說都是一道道看不見的網,構成威脅。我們托當地林業局的同志,幫我們請了一位山民向導,并為他配備了一桿獵槍。
他叫關長河,戴一頂有帽遮的鹿皮小帽,個子矮矮,羅圈腿,黝黑的扁平臉,塌鼻子,看人時喜歡瞇起一只眼,眉毛疏淡得像田壟上長勢不佳的禾苗,額頭有兩道深深的橫紋,像并行的車軌,那額頭就給人站臺的感覺。但這樣的站臺,注定是空空蕩蕩的了。他不用嘴時,嘴唇也魚嘴似的翕動著,好像在咀嚼空氣。他牽來一匹鄂倫春馬,馱運帳篷等物資。
進山第一天,他牽著馬在前引路,不時嘟嘟囔囔地罵著什么,讓人好生奇怪。晚上宿營時,我們才明白他嫌子彈配備多了,三十發——這分明是對他的槍法不信任嘛。他說非到萬不得已,自己是不會動槍的。要是濫殺動物,烏瑪山區的各路神仙,就會把他變成癱子!
他帶了一箱塑封的散裝土酒,半斤裝的。傍晚支起帳篷,燃起篝火,他就取出一袋,用牙齒在一角咬出豁口,將酒倒進一個漆面斑駁的搪瓷缸,隨便倚著篝火附近的一棵樹或是樹樁(若倚著樹樁,他頭頂戳著一截黑黢黢的東西,便像舊時披枷戴鎖的犯人了),耷拉著眼皮,十分享受地喝起酒來。他喜歡空口喝上小半缸,再湊過來吃飯。我們帶了不少肉食罐頭,他聞了總是蹙眉,寧愿吃他帶的馬鹿肉干,它們看上去像切斷的棕繩,干硬干硬的,我們的牙齒對付不了,他卻像嚼松脂油,毫不費力。我們帶來的食物,他唯有對掛面情有獨鐘,他會把順路采的野菜,水芹菜呀,柳蒿芽呀,或是蕨菜,在河中晃蕩幾下,算是洗了,也不用開水焯,更不用刀切,直接拌在面里。所以他碗里的面條總是綠白相間,像是一叢鑲嵌著陽光的綠柳。
出發的第一周,我們發現幾處落葉松林,有被盜伐的跡象。樹墩橫切面現出的白茬,還是新鮮的。關長河告訴我們,所謂停伐,只是不大規模采伐了,林場的場長們,各踞山頭,還是偷著砍木頭,運出賣掉,以飽私囊。怕劣跡暴露而被追究責任,狡詐的林場主,將盜伐的林子放上一把火,燒個光禿禿,就說是雷擊火引起的,瞞天過海。但是一周之后,當我們深入到密林深處,離公路鐵路越來越遙遠,連山間小路都難得一見的時候,我們如愿看到了繁茂的樹,看到了在溪畔喝水的馬鹿,看到了在柞木林中追趕山兔的野豬。我們還看到了碩大的野雞——這森林中飄曳的彩虹,當它掠過樹梢時,那泛著幽光的五彩翎毛,簡直就是給綢緞莊做廣告的,讓人驚艷。
森林中最可怕的野獸不是狼和熊,畢竟遭遇它們的幾率小,再說有關長河和他的獵槍護衛著。比野獸更兇猛的,是拂之不去的蚊子和小咬。尤其是不出太陽的日子,森林缺了陽光這味藥,它們就猖狂起來了,抱團飛旋,跟著你走,將我們的臉叮咬得到處是包——它們恨我們侵入它們的領地吧,在我們的臉埋下地雷。所以宿營的時候,我們總是先籠火熏蚊子,再支帳篷。我們還在篝火旁撒尿,不然褲帶一解開,蚊子小咬有如發現了樂園,一擁而上。關長河對我們在篝火旁撒尿很鄙視,說火神會怪罪的。他不怕蚊子小咬,有時還伸出舌頭,舔幾只吃。晚上他獨自睡一頂帳篷,月亮好的夜晚,我們起夜時,不止一次看見他酒后站在泛著幽藍光澤的林中,朝著月亮張開雙臂,手掌向上,像是要接住什么的樣子。我們當中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問他夜半那姿態是干嗎?他說,月亮太明亮了,怕是天也難容,萬一月亮被推下來,我還能救它一命。不然月亮的臉破碎了,夜晚就沒亮兒啦。他那鄭重的語氣,讓人不敢發笑。
一路上我們只吃了兩次野味。一次是我們發現一只折斷了翅膀的大雁,匍匐在沼澤地上,關長河說失去了天空的飛鳥,生不如死,開槍射殺了它,這也是他此行開的第一槍。當晚我們將大雁拔毛,烤了吃了。另一次是從獵人下的套中,獲得一只死狍子。我們逢著它時,它的身子還沒涼透,嗅覺靈敏的鷹隼聞風而動,盤桓在上空,準備飽餐一頓。關長河先是責罵給狍子下套的獵人,所選擇的樹下沒青草,讓被縛的狍子失去口糧,活活餓死。之后他低頭念了幾句咒語,掏出獵刀,熟練地肢解了狍子。那晚在營地的篝火旁,我們用吊鍋煮狍子肉。關長河采了一把野韭菜,摻著鹽切碎了,狍子肉蘸野韭菜的味道,美妙極了。關長河沒少吃肉,也沒少喝酒。我們問他有老婆嗎?他說老婆是天上的云,不能要。我們笑,又問他有情人嗎?他說情人是地上的霜,千萬不能踏。我們笑翻了,問他真沒碰過女人嗎?他很認真地說,碰過,女人給我洗澡。我們問,是城里洗浴中心的小姐嗎?他搖搖頭,說給他洗澡的是個老太婆。我們只當他胡說,不再追問。
關長河第二次開槍,是因為行程的最后幾天,一條狼總是在黃昏時,跟在我們身后。它的氣息擾得鄂倫春馬心煩意亂,走不穩路,一會兒吊鍋從馬背掉下來了,一會兒鹽袋落下來了,一會兒測量儀器又滑下來了,馬背仿佛成了滑坡事故現場了,他不得不開槍嚇跑狼。關長河不瞄準它,說是孤狼都有一肚子的心事,得留它一命。不過當晚到了營地后,他就自責帶上弓箭好了,它完全能呵退狼,不該浪費那顆子彈。他還賭氣地沖他的馬說,一隊人跟著,狼又吃不了你,瞧你慌張的,好像丟了屌,真沒出息啊!馬搖晃了一下腦袋,屙下一堆圓鼓鼓的糞球,像是無數只憤怒的眼,在瞪著他。關長河無奈地笑了,拍著馬屁股說,我一說你,你就拿這一招對付我啊!
我們走出森林的前夜,考察接近尾聲了,大家都很感激關長河,白天時特意在一條小河上,用石頭壘壩,憋了十幾條半大不大的魚,傍晚宿營時,燃起篝火烤魚,輪番給他敬酒。關長河對魚沒什么興趣,只吃了半條鯰魚。他對酒倒是熱情萬丈,來者不拒。他對我們說,明天出了山,會看到一個只有三戶人家的小驛站,那里有個澡屋,叫空色林,是個老太婆經營的,她一天只燒一鍋水,給一人洗澡,而她給人洗澡不收錢,只收吃食。其實那鍋的直徑,少說也有半丈吧,一鍋熱水洗兩人綽綽有余。但如果真是兩個人去了,都想洗,另一人就得等著,第二天再享受。
我們問關長河,你說的給你洗過澡的女人,就是她啦?
關長河瞇起一只眼,點了點頭。
她多大年紀了?
她開這澡屋,快二十年了吧。多少歲數,她不說,咱也不問,我估摸著,少說也有七十幾了。她原來挺高的,現在一年比一年矮了,人一抽抽兒,就是老啦!
她只給男人洗澡嗎?
關長河說,南來北往跑運輸的,哪個不是男人?再說了,女人哪有男人風塵多!
那你是完全脫光了,讓她洗嗎?
關長河翻了一下眼珠,反問一句,你們見過在水里穿褲衩的魚嗎?
我們大笑起來。
關長河說陪我們走了一路,分別之際,他沒什么好送的,就送這個老婆子的故事給我們聽。
我們知道這該是個很長的故事,紛紛起身,有給篝火添濕枝丫的(這樣它能燃燒得長久些);有去小解的(聽精彩的故事,最怕憋尿);還有加衣的(森林夜露濃重,月亮給加的衣服,畢竟太薄了)。我們為了迎接關長河送的別致禮物,作好了準備。
在烏瑪山區,冬天時老天是昏庸懶政的皇上,天門晏開早閉,幾不理朝;夏天則改朝換代了,一派勤政之氣,天門洞開,有點夜不閉戶的意思。太陽落山了,西邊天上,還浮游著絲絲縷縷的晚霞。它們是仙女們準備的金絲線吧,預備著縫補月亮。而那晚的月亮,確實缺了一角。
關長河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個女人,三個男人,和一條叫白蹄的狗。
這女人是旺河人,她來到烏瑪山區時,還是個少婦。她帶著兒子,投奔在翠嶺林場的丈夫。那時烏瑪山區剛開發,她男人是首批進駐的工人,帶家屬的男人少而又少。
他們的婚姻是父母包辦的,男方并不想娶她。因為這男人生得俊朗,女人卻很丑。她高個子,身材也勻稱,就是臉面與常人不同。別人的鼻子,是臉頰的中界線,可她的鼻子,偏袒一方,致使左臉遼闊,右臉一派失地氣象,狹窄逼仄。臉不對稱,就給人扭曲之感,她不得不梳一縷長長的劉海,遮住半個左臉,削弱它的勢力范圍。但麻煩又來了,她的眼睛不歪不斜,這縷濃密的劉海,常讓左眼失陷,使她看上去像是獨眼女人。據說她丈夫只身來到艱苦的烏瑪山區,就是想擺脫她。不料她跟過來,并在此扎根。
這女人在家屬隊干活,夏季種菜,冬天拉雪爬犁運糧油。她力氣大,好脾氣,樂于助人,所以人緣不錯。女人們尤其喜歡她,因為所有的女人在她面前,都是美人了。她說話有個特點,但凡說到自己,不是以“我”或“俺”自稱,而是“咱”,好像誰和她都是一體的。自打她來了翠嶺林場,她男人就沒氣順過,常跟她找茬兒。她受了委屈無處哭訴,就在吃食上為難男人,做夾生飯,將菜燉得齁咸,把玉米餅子貼得跟石板一樣堅硬,折磨得她男人胃痛,他怕坐下病,就收斂些。
她有兩大嗜好,洗澡和喝酒。那時還沒水井,他們吃水靠的是河。春夏秋季倒好說,河水是活的,灌到桶里,擔回就是。冬天河凍住了,就得用冰釬鑿冰,將冰塊裝進麻袋背回家,像柴草那樣堆在戶外,隨用隨取。即便取水困難,她冬天照例每周洗一回澡。她一洗澡,她男人就挖苦她:你還能把自己給洗俊了?女人噙著淚花說,除了這張臉,你說咱身上哪點對不住你?也是,她夏季下河洗澡時,不止一個女人,看過她光著身子的樣子。她膚色微黑,但皮膚細膩,雙腿修長結實,腹部無贅肉,雙乳堅挺,屁股圓潤而微翹,的確是完美的身軀。只可惜造化弄人,把她的妙處都藏起來了,而把她最沒風光的地方,一覽無余地展現給了世人。有次她喝多了酒,有個好事的婦女逗弄她,問她男人和她同房時,是不是得用布遮著她的臉?毫無城府的她“啊呀——”大叫了一聲,瞪著烏溜溜的黑眼睛,說,你咋知道的?每回他都用枕巾蒙著咱的臉,好像咱是驢!他還想從后面來,咱一屁股把他頂到地上了,咱又不是狗,憑啥那樣?這番話傳遍了翠林林場,愛開玩笑的男人見了她就說,跟咱睡吧,不蒙你的臉,讓你當褥子在咱身下!她撩開那綹長劉海,扒開眼皮,露出白眼仁,齜著牙,做出猙獰的樣子,氣呼呼地說,你跟咱睡,那你得讓你家女人預備著針線,好縫你被咱嚇破的膽兒!
這個女人成了翠嶺林場的名女人。她婚姻的解體,源于一個瞎眼的算命先生。
那是個夏天的傍晚,一個穿灰布褂的男人,一手拄棍兒,一手打著竹板,來到了翠嶺林場。這兒的人,對這類走江湖的人并不陌生。劁豬的,算命的,磨刀的,打家具的,崩爆米花的,甚至是說媒的,在那個年代走村串鎮,都能混上口飯。這算命的看來道行淺,他來的那晚,林場絕大多數人,都到附近的雪嶺林場看露天電影去了,留在家里的沒幾人。那女人沒去看電影,是想趁著林場的人走空后,在月夜獨享那條河流,把它當成自己的大澡盆,痛快洗個澡。誰想她洗完澡上岸,清清爽爽地回家時,在路上遇見了算命先生。他叫了多戶門,都沒打開,倒讓一戶人家的看家狗,給咬了一口。那女人遇見他時,他正坐在場部大松樹下的石頭上,用唾沫擦拭腿上的傷口。
那女人看他可憐,就把算命先生帶回家,點燃蠟燭,幫他清理傷口。聽他肚子餓得咕咕叫,還給他做了半鍋疙瘩湯。算命先生感激不盡,坐在女人家窗下的矮腳方凳上,讓她報上家人的生辰八字,給他們無償算命。他舞動著手指,翻著眼珠,把她家人的命,掐算得天花亂墜。最離譜的是說她母親,明明老人家過世了,可他說她能活到九十六歲。他還說歪鼻子的她花容月貌,十七歲時,就有三個男人爭相娶她。女人苦笑一聲,意味深長地說,看來你真是看不見啊。她知道這瞎眼先生為了糊口,只是順情說好話。被算的命沒了曲折,一派陽光燦爛,聽著也沒趣兒。她乏了,可看電影的人還沒回來,她也沒處打發這算命的,想著他兩眼一抹黑,沒甚威脅,就吹了蠟,瞎編了幾個生辰八字報給他,由他胡說,自己悄悄去炕上歇著了。
她是在睡夢中被男人給揪起來的,他揪的是她遮臉的那綹劉海。男人帶著兒子看電影回家,見屋里沒亮兒,就打開了隨身攜帶的手電筒。往炕上一照,發現她身邊躺著個男人,火冒三丈,恨不能拿菜刀把他們一塊兒剁了。男人喚兒子點起蠟燭,自己則揮舞著手電筒,朝向那算命的,把他打得嗷嗷叫。
那時候他們住的家屬房是四家一幢,間壁墻不隔音,同樣看電影歸來的鄰居們,聽到他家鬧得沸反盈天的,以為夫妻干仗,怕出人命,紛紛過來勸架,誰想到中間夾著一個瞎眼的算命先生呢!
男人罵女人,說她趁他和孩子不在家,和狗男人偷情。女人賭咒發誓地說沒有,她不過是乏了,想瞇一會兒,誰想睡過去了。瞎子也說自己是被冤枉的,他根本沒碰女人。他算著算著命,聽見女人的呼嚕聲,便摸到炕上,也想歇歇。誰知一躺下就睡著了,他太累了。當事者都說沒想睡,卻睡過去了,愈發讓男主人怒不可遏。他扔掉手電筒,從園田的豆角蔓間抽出一根柳條,當鞭子使,抽得那瞎子陀螺似的轉圈,爹一聲媽一聲地慘叫。男人邊打邊罵,說,他們蠟也不點,肯定干了不正經的事情!女人說,在一個瞎子面前,點蠟不是白費亮兒嗎?咱還不是為了給家里省截蠟!女人還說,他一個瞎子,腿還讓狗咬了,能干啥呀!男人瞪著眼珠說,他上面瞎,下面不瞎!他快活起來,哪還顧得上疼!男人不依不饒,打完瞎子,又打老婆,邊打邊說女人的身子是臭水溝了,他不能再碰了,當著眾人,說要和她離婚。據當年在場的知情人回憶,這女人聽到“離婚”二字,像下完蛋的母雞似的,張著雙臂,“咯咯咯——”地叫了半晌,然后跌坐在地上,凄涼地對她男人說,咱再丑,一鋪炕也滾了十來年了,這事你都不信咱了,那就離吧。咱啥都不要,把兒子留下就行。沒等男人說不可,孩子很干脆地表態,說他不跟媽媽,要隨著爸爸。女人眼含熱淚地看著兒子,說,你也嫌咱丑是吧?孩子不吭氣,女人便對他們父子說,從此后你走你們的陽關道,咱走咱的獨木橋,兩不相干。記著,有一天咱就是快餓死了凍死了,路過你們門口,咱也不會吃你一粒米,喝你一口熱水!女人取了剪子,一低頭,把那綹遮臉的劉海攥在手中,“咔嚓——”一聲鉸掉。她臉上的那面為丈夫而豎的旗幟,就此倒了。
他們離婚后,翠嶺林場的人背后都議論,說那男人其實知道老婆是清白的,只不過他一直嫌棄她,而今找到一個好借口,趁此休掉了她而已。離了婚的女人,并沒像人們想的那樣離開翠嶺林場,回她的老家去。林場邊上,有一座筑路工人住過的廢棄的小黃房子,她把行李搬進去,抹了墻泥,為房頂苫了油氈紙,將歪斜的門窗修正了,盤了爐子,開始新生活。她家里的家具炊具,大都是同情她的女人們送的。她們的同情心也很有限,把殘次的東西送給她,豁了嘴的海碗,裂了紋的盤子,掉了兒的木椅,失了耳朵的耳鍋。不過她也不介意,能湊合著使就行。她獨立門戶,有聲有色地過起了日子。端午節時,她將門楣插上艾蒿和葫蘆;元宵節時,她掛出火紅的燈籠。人們以為除夕對她來說最難熬,這屋子會傳出哭聲,可是沒有,她一個人照舊貼春聯,放鞭炮,包餃子,喝酒。只是她思念兒子,常在林場學校的圍欄外轉悠,期待著課間休息時,能遠遠看一眼在操場上的兒子。
她哭沒哭過呢?大家聽見的只有一回。小孩子長個兒快,她發現兒子穿的棉褲,褲腿短了,她怕寒風吹著孩子的腳脖子,就拿著省下的棉花票和布票,去供銷社買新棉花,扯了二尺藍布,做了一條棉褲,天黑透時送到她以前的家。守夜的老狗仍認她為女主人,見了她熱情地打轉,聞褲腳。她沒有敲門進去,而是把棉褲放在了柈子垛上,想著第二天早晨前夫出來抱柴生火,一看就明白是她做的,順手拿進屋了。誰知那天深夜狂風暴雪,凍得瑟瑟發抖的老狗,跟她不見外吧,打起這條棉褲的主意。它躥上柈子垛,把棉褲叼進窩,撕個稀爛,給自己絮了個暖暖和和的窩。女人觀察幾天,見兒子沒穿上自己做的棉褲,又見那條游蕩的老狗,身上沾著白花花的棉絮,要把自己變成白狗的模樣,她明白老狗糟蹋了她的心意。她回到自己的小黃房子后,放聲大哭,路過的女人聽見哭聲,進來勸她,這才知道棉褲的事情,不由得跟著唏噓。也就是這件事,讓她前夫下決心遠離她。他找到領導,說離異的夫妻在一個林場生活,都受煎熬,希望把他調到別處。那年冬天過后,女人的男人帶著兒子和老狗,離開了翠嶺林場。不久,傳來了他再婚的消息。據說他娶了個離異的不能生養的女人,她模樣周正,性情溫順,待孩子特別好,當親生的養著。前夫和孩子過得好,這女人也不吃醋,時常跟人說,人這一輩子,跟誰不是過呢?人家找著了比咱好的人,該為人家高興啊。只是她說這話時,眼神是凄涼的,語氣是落寞的。
關長河講完女人和第一個男人的故事時,抬眼望了望天。月亮剛好被一縷云遮了半個臉。他嘆息一聲說,你又不丑,咋也整綹劉海遮臉呢?我們笑了,搶著給他添酒,夸他會講故事。我們指責那男人,還說那個不認親娘的孩子是白眼狼。關長河抿了一口酒,說,男人罵別人都理直氣壯的,輪到自己時,也未必比那男人強。他問我們,你們說說,這么丑的女人,你們樂意跟她過一輩子嗎?大家面面相覷,有人說可以給她做整形美容,把鼻子給拉回正路上來;有人說可以讓她戴紗巾,朦朧的紗巾背后,哪有丑女人呢?關長河再抿了一口酒,將我們挨個瞟了一眼,說,人可真是怪物啊,歪脖垂腰的楊柳,齜牙咧嘴的花兒,奇形怪狀的石頭,曲里拐彎的河,都說美,輪到人呢,就不一樣了,可見人多是沒良心的!他用一根樺樹枝,捅了一下篝火。一簇火星飛旋而起,篝火上空立刻就有了星空的氣象。
關長河的臉在火星的映襯下,就像一尊雕塑,莊嚴而華美。他知道我們對這故事入迷了,接著講下去。
這女人與她生命中的第二個男人,是鏡子牽的線。
女人因為貌丑,素來不照鏡子,她家里也從不擺一塊鏡子。別的女人去供銷社買東西,店員總會推薦擺上柜臺的最新式樣的鏡子,而見到她,則有意識地用身子遮擋,免得她不快。
這男人是個跑船的漢子,靠青龍河吃飯的。有人說他是赫哲人,還有人說是達斡爾人,誰知道呢。
青龍河是烏瑪山區最長的河流,支流多,流域廣。每到開河時節,這人就駕著獨木船,開始他的營生了。他的小船,是用整根松木砍鑿而成的,長不過兩丈,中間的艙口能容一人坐下,船兩頭起翹,像一條貼著水面飛的大魚。這人把船叫威呼,他用威呼打魚,也用它盛小百貨,拿到沿岸的村屯去賣,兼做貨郎,這一帶的人因此叫他威呼郎。
威呼郎正當壯年,他中等個,黑瘦黑瘦的,刀條臉,頭發微卷,眼睛有點凹陷,一只鼻孔豁了,說是他年輕時打魚,讓魚鉤給掛爛的。威呼郎賣貨時,會將小船停靠在岸邊,挑擔上岸。他去的大都是離岸不遠的村屯,超過二三十里路的,他極少去。因為他的貨好出手,沿岸轉一兩個村屯,基本就賣光了。
翠嶺林場離青龍河有三十多里路,威呼郎只去過兩回。頭回去是為了收取獵戶手中的熊膽,女人那時還沒來翠嶺林場呢。第二回去是賣貨,女人倒是來了,但那是采山時節,穿花衣服的人都在山里轉(他們自是無緣見面),威呼郎的貨無人搭理,幾乎是整擔挑回來的,所以他發誓不再去了。
威呼郎是怎么認識的女人呢?這事說來蹊蹺。這女人的前夫不是離了婚,又娶了一個嗎?雖說后媽待自己的孩子不錯,可女人心里還是無限牽念,時常夢見他。如果夢里孩子歡蹦亂跳,面目潔凈,穿的衣服不露肉,一派陽光,她醒來心情就很好。可有時她做的是噩夢,孩子讓驢踢了,讓馬蜂蜇了,或是爬樹摔了下來,她就悶悶不樂。
有一天夜里,她又做了噩夢。她夢見一個面目不清的女人,坐在幽藍的山坳里,張著大嘴,“咔嚓咔嚓——”地啃著什么。她問,你吃什么吃得這般香?女人頭也不抬地說,兜兜的手指,比新拔出來的胡蘿卜還脆生啊!女人醒來一身冷汗,她的兒子小名就叫兜兜。女人早飯也沒吃,帶著兩個涼窩頭,一塊芥菜咸菜,就上路了。
女人去前夫所在的林場,要到青龍河中游的一個小鎮乘船,她一路疾行,到了青龍河畔時,襯衫已被汗水打濕。合該他們有事,她沿著青龍河奔向船站時,威呼郎駕著小船飄忽而下。他見一個女人孤零零走在岸上,就朝她吆喝:哎,買點什么嗎?見她不語,他拿出一面拳頭般大的圓鏡子,晃她,說,這鏡子是新出的樣式,背面有牡丹喜鵲圖,可以便宜賣給你!這女人看到鏡子,就像看到千古仇人,停下腳步,怒氣沖沖地說,你干脆罵咱得了,拿鏡子寒磣咱,有你這么損人的么?威呼郎放下鏡子,將小船劃向岸邊,終于看清了女人的臉,他非但沒被嚇著,反而夸她英氣逼人,非一般女人可比。他說她的鼻子是匹誰也馴服不了的野馬,想踏哪片疆土就踏哪片。女人哪有不愛聽好話的?那條船和船上的人,在她眼里是此生見過的最美的水上風景了。威呼郎問她去哪兒,女人告訴了他。再問:去那兒干啥?她說,兒子的后媽,把咱兒子的手指當胡蘿卜啃著吃,我要去教訓她!威呼郎先是罵那當后媽的蛇蝎心腸,之后靠岸,拉她上船,說要把她送到那兒,幫她收拾那人。女人上了船,等于踏上了一個漂泊的家。據說船行了一半,威呼郎跟女人仔細一聊,才明白她不過是做了一個關于兒子的噩夢。看著陽光下她豐滿的胸部,看著她紅通通臉上那抹動人的憂傷,威呼郎動了心,他將船泊在一片茂盛的柳樹叢,把女人拽上岸,抱她入懷,說他能終止她的噩夢。女人不知道,一個噩夢結束了,另一個噩夢卻開始了。她依戀上威呼郎,開始跟著他在青龍河上跑船,打魚,挑起貨擔上岸賣雜貨,儼然是他老婆了。
但威呼郎有老婆孩子,不能娶她,所以女人只有半年跟著他。冰雪覆蓋了大地,河水結凍了,威呼郎收船上岸回家,他們之間的鵲橋也就斷了。
女人孤零零地回到翠嶺林場時,總是帶著女人們喜愛的貨品,頭繩、發卡、鉤針、絲線、鞋墊,脖套、假領子、松緊帶、梳子篦子等。這些貨品,她得比供銷社賣得便宜,且花色和質量要更勝一籌。女人們來她的小黃房子買東西時,愛問她威呼郎對她好不好。她總是平靜地說,啥好不好的,他不嫌棄咱,咱就跟他在水上過半年日子唄。女人們說,既然他那么相中你,干脆讓他跟老婆離了,娶你得了。她苦笑一聲說,咱不能作那個孽,人家把男人半年的筋骨都給了咱!女人們便取笑她,問,啥是筋骨哇?她紅了臉,說,筋骨就是筋骨,你們懂啥!
最初幾年,她歸岸后臉頰是紅潤的,愛與人交往,眼睛彌散著淡淡的幸福,安然度著漫漫長冬,春節時獨自守歲,把那小小的黃房子裝扮得喜氣洋洋的。她恪守著與威呼郎之間的私下協定,從不去找他,他也不來。可自從她流掉和威呼郎的孩子后,她瘦了下來,眼里透出凄涼的神色了。
那年深秋她上岸后,看上去分外疲憊,走路拖沓,呵欠連天,說話聲也低了下去。她說這一季魚少,他們的網快把青龍河撒遍了,但收獲平平,把她累壞了。她勉強撐持著,腌了一缸酸菜,溜了窗縫,便閉門不出了。女人們敲她的門來買小百貨,看到的多半是她睡眼惺忪的模樣。天冷了,雪來了,她饞酸的饞瘋了。以前放在抽屜里的五盒山楂大藥丸,被她翻出,吃個精光,她還把沒腌透的酸菜,吃掉了大半缸。她發現腿腫了,肚子微微凸起,明白自己這是懷孕了。她不想給威呼郎找麻煩,開不出證明,不能名正言順去城里醫院做流產,她只好自行解決。她家不缺燒的,可她扛起斧頭,拉著雪爬犁進山了。她將斧頭瘋狂地掄向各色樹墩,尤其是難砍的老榆樹墩,將它們劈成柴拉回家,垛在院子里。第四天的時候,人們看見她步履沉重地拖著滿滿一爬犁劈柴回來了,她的劉海和睫毛掛滿霜雪,眼里淚光閃爍。她身后的雪地上,除了兩條爬犁的印痕,還有一道星星點點的血跡。她的院子堆滿了柴,而她失去了孩子。那個冬天她很少出門,過年也沒掛燈籠,但她家的煙囪炊煙依舊,人們知道她還過著日子。
往年一進三月,她就盼春天了。屋頂積雪融化后,會傳來滴水聲,那是她最喜歡聽的聲音了。外出歸來的人,若是告訴她,青龍河的積雪薄了,冰面有裂紋了,她就掩飾不住地笑,說咱的好日子要來了!可自打流產后,她就沒那么盼春天了。那年開河后,威呼郎來接她,她見著他嗚嗚哭了,說,咱的孩子沒了,你可害死咱了!委屈歸委屈,她還是跟著他跑船去了,而且半年后回來,腳步又輕快了,面色又好看了。
他們就這樣風風雨雨地又過了幾年,直到有一天,威呼郎突發腦溢血,他們才徹底分開。疾病像一張看不見的網,把威呼郎打撈上岸。他保住了命,但是癱在床上,再也不能到青龍河尋生計了,只能留在老婆孩子身邊。這時女人才后悔,她捶著胸口跟人說,原來跟著不屬于咱的人,咱最后想伺候人家都不行啊!
她大病一場后,人瘦了許多,頭發也花白了許多。她出了趟遠門,想把她和威呼郎一起生活的那條船弄回來。他發病時,船就近泊在青龍河中游的一個小村,拴在村邊的一棵松樹下。可她去了那兒,船卻沒影了。有人說它被人劈了燒火了。有人說孩子們好奇這船,把它推下水,它像一條大魚,游向遠方了。最讓女人不能接受的說法是,船是被威呼郎的老婆給弄走了,說她取船的那天叼著煙袋,哼著小曲,穿一件銀光閃爍的袍子,說她男人不能跑船了,威呼不能閑著,拿回家當馬槽使。
女人沒取回船,回來歇息一日,便帶著干糧,朝人借了匹馬,進山去了。她轉悠了兩天,選中一棵粗壯挺直的松樹,用彎把鋸放倒,截取中斷,讓馬給拖回來。那一年里,她家里不斷傳來斧鑿聲。轉年春天,她做出一條小船。看來她沒白跟威呼郎跑船,把他造船的技藝學來了。
這條船比一般船要小許多,只能坐下一人。船頭寬,有個橫板;船尾尖,無槳無艙,看上去像只小腳老太穿的鞋。她用這條怪里怪氣的船做啥呢?洗澡。她把它橫在小屋的中央,當成澡盆。人們說她這么做,是忘不掉威呼郎,她仍幻想著在他懷里。
她又過起了一個人的日子,開荒種地,飼養雞鴨。她還學會了造肥皂,自己琢磨著,用堿、豬油,和各種花草熬制肥皂。有兩種肥皂最為人們喜愛,一種是松露皂,一種是玫瑰皂。她在松露皂中,加了樟子松的松脂,這樣做出的肥皂凝脂般細膩,淡黃色,像一片大好月色。而她在造玫瑰皂時,在尋常的制皂原料中,加了野玫瑰的漿汁,還兌了蜂蜜,這種玫瑰皂晶瑩剔透,散發著香氣,朝霞般鮮潤。靠著這兩種肥皂,她賺來了油鹽醬醋的錢。因為她的肥皂有了聲名,人們就此稱她為皂娘了。
關長河講到這兒,望了望升高的月亮。無云遮蔽,它的面龐是如此明凈,月亮里好像也點著篝火,而且十分旺盛。關長河收回目光時,告訴我們,他躺倒的時候,常分不清天上人間。有時覺得大地是天空,綠草是云朵,花朵就是星星。而天空就是大地,太陽是做飯的大火爐,月亮是人住的屋子,星星是禾苗。我們當中有人開玩笑,說此刻的月亮更像茅屋。他不高興了,“霍——”地一下站起來,撂下喝酒的搪瓷缸,說把月亮當茅屋的人,滿腦子的屎尿,不配聽他的故事。我們趕緊說,月亮是美好的,它像他說的屋子,也像柴垛、糧倉、湖泊,最不濟的,也該像皂娘用的澡盆吧。關長河這才不生氣了。他轉身撒了泡尿,去溪畔洗了手,回來后給馬喂了塊豆餅,這才舒坦地坐下,接著講故事。
皂娘一天天老下去啦。人老了跟現在河老了一樣,一年年顯瘦嘍!這時上頭來了新令,各林場都不許采伐了,林場轉產撤并,搞旅游開發和綠色種植了。城里在造一個模子的房子,就是那種長方形的棺材似的矮樓,把人往里趕。翠嶺林場是撤并的林場之一,所有人要搬遷到青龍河下游的安東林業局去。人們大都喜歡去安東,那里有暖氣,有煤氣灶,不用燒柴取暖做飯了。而且它熱鬧呀,飯館、旅社、網吧、書店、發廊、干洗房、珠寶店、點心鋪子、農貿市場、服裝店、鞋鋪,只要有了錢,真是想要啥就有啥。可老人們過慣了山里的日子,就不愿意進城。但兒女們要走,他們只得跟著。城里沒有菜園子,沒有豬圈羊圈和雞窩狗窩。那段日子,翠嶺林場的家家戶戶,殺豬勒狗,宰雞宰鵝,過大年似的日日開葷,吃得人滿面油光。
皂娘住在林場邊上,跟威呼郎跑了多年船,大家也不大把她當林場人看待了,所以她選擇留下,就算是與她還有走動的女人,頂多勸說兩句,說一個人留下除了寂寞,遇到難處誰來幫忙呢,不如隨大流進城吧。皂娘說,人活著不就是受苦么,咱沒享福的命,不怕。女人們也就不管她了。林場的人搬空了,水電自然切斷了。不過這對她沒啥影響,她的小屋這么多年來,因為跟威呼郎跑船時錯過了,始終沒有通電和自來水。
她也不是一個人,她有個伴兒,就是白蹄。
翠嶺林場的人搬遷前,不是對飼養的家畜大開殺戒嗎?王喜山家有一條母狗,通身黑色,但四蹄雪白,所以名叫白蹄。它才兩歲,但卻是林場里的名狗。
白蹄為什么有名呢?不為它漂亮,而是它四處搗亂,常做些惹人發笑的事情。
比如它跟著主人去參加婚禮,在典禮現場,竟然用嘴撩開新娘的花裙子,那理直氣壯的樣子,仿佛它是新郎。它知道自家的女主人哭時,喜歡拿塊手絹擦淚,它在一個葬禮上,見棺材前掛孝的人哭得稀里嘩啦的,手上卻什么也沒拿,就去人家的灶房,叼來一塊臟兮兮的抹布,歪著腦袋,滿懷同情地送到那淚流滿面的人面前,讓吊喪的人哭笑不得。
白蹄還愛管閑事,它一歲時看見公雞掐架,就去拉架,試圖分開它們,誰知兩只公雞把矛頭轉向它,一起掐它,倒弄它個鼻青臉腫。有回它路過一戶人家,透過柵欄的縫隙,看見這家的豬,趁主人都不在,在偷吃園田里的菠菜。它進不了門,想從柵欄鉆入,可惜縫隙太小,心急火燎的它便用蹄子刨坑,試圖將柵欄弄翻。結果豬主人回家,看見白蹄刨坑,非常生氣,說,你咒我死啊,咋不在你家刨坑呢?操起一根木棒打它,讓它滾回老窩。這一幕恰巧被鄰人看見,說,你先別打白蹄,看看你家的豬在干啥呢?主人一望,知道白蹄是想阻止不良的豬,轉而去教訓豬。
白蹄受了冤枉也不長記性,有回它跟著男主人去別人家打麻將,發現這家的貓在偷吃碗柜上的魚,就去叼貓主人的褲腳。人家正摸得一手好牌,在興頭上,哪顧得上其他,踢開它照舊摸牌。白蹄一著急,躥上牌桌,把牌給攪亂了,氣得那人直說白蹄是主人帶出的老千,專挖他墻腳的,兩個男人還因此鬧了不愉快。
最可笑的還不是這些,而是白蹄對性的無知。它一歲半時,見一只公狗騎在母狗身上,就沖上去,拽公狗的尾巴,試圖把它拖下來。它也因此惹惱了其他狗吧,那以后它們見了白蹄都不理睬,盡管它常熱情洋溢地奔向它們。
翠嶺林場的場長有個開金礦的發小,錢沒少掙,可卻得了嚴重的抑郁癥,整天琢磨自殺的事情。場長知道白蹄能給人帶來快樂,跟王喜山商量了,給了他兩箱高粱燒酒,帶走白蹄,送與朋友逗樂。結果白蹄去了一周,就被送回來了。它不但沒給那抑郁癥患者帶去快樂,反而是苦惱。它不會上樓里的洗手間,把屎尿遺在沙發床下;它見電視里的鬣狗圍攻棕熊,便想助棕熊一臂之力,撲向畫面,把電視機掀翻在地;它不習慣在陽臺守夜,樓下一有汽車經過它就叫,搞得一家人徹夜難眠。那人本想把它送到狗肉館,但見它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滿懷好奇,還看不夠這世界的樣子,起了惻隱之心,親自駕車把它送回。
人們因著搬遷而烹雞煨鴨、篜豬燉狗時,白蹄失蹤了,王喜山知道它是畏懼死亡而逃走了。他其實并不舍得勒死它,想把它帶進城,送給哪個單位做看門狗,這樣還能時常看看它。可直到他離開,尋遍了白蹄可能去的地方,都沒能找到它。
翠嶺林場人搬走后的第二天早晨,皂娘一推開門,就發現了白蹄。它趴在她家的窗根下,瘦得皮包骨了。那些天它去了哪兒,無人知曉。皂娘后來跟人說,估計它逃進了深山,因為發現它時,白蹄被蚊蟲叮咬得眼睛和嘴巴都腫了,毛發里夾雜著松針。幸好那是秋天,山中還能尋到漿果和蘑菇,不然它早餓死了。
皂娘有了伴兒,就不寂寞了。她帶著它拉柴,挑水,打魚,采山,種田,制皂,形影不離。白蹄出落得愈發漂亮了,它個頭高了,力氣大了,毛發有光澤了。但它天真未改,依然做些可笑的事情。皂娘制酒,將用糯米做的酒曲子放在搪瓷盆里,擺在屋外晾曬。白蹄以為皂娘給它換了一個狗食盆,將酒曲子吃了,醉得它呼呼睡了一天。皂娘去小溪刷鞋,先將鞋子浸在水中,因為浸透了好刷。怕鞋子被水流沖走,皂娘在鞋窠壓上小石頭。白蹄在水邊看見鞋子不在主人手上,而是在水里,以為它們會漂走,沖向小溪,把鞋子叼上岸,再把鞋窠的小石頭悉數掏出,令皂娘無可奈何。
白蹄最讓皂娘生氣的事兒,是有一回她攀著梯子,去房頂曬干菜,沒等她下來,它卻給撤了梯子。那天皂娘上梯子時,白蹄正追逐菜圃中一只美麗的蝴蝶。蝴蝶飛向窩瓜花,它也奔向那里,把窩瓜花給打落了;蝴蝶飛向院子的窗戶,它就撲向窗戶。誰料蝴蝶一轉身上了梯子,白蹄沒頭沒腦地撲過去,蝴蝶飛了,梯子倒了。剛上了房頂的皂娘傻眼了,白蹄也傻眼了。皂娘罵它是條蠢狗,說它想害死主人。白蹄顧不得蝴蝶了,它后悔地叫著,用嘴叼,用爪撓,試圖把梯子給豎起來。可它使出渾身解數,梯子還是死尸似的打橫,沒有起立的意思,白蹄快急瘋了,在房根下圍著梯子團團轉。皂娘在房頂等了兩個多鐘頭,看著梯子是扶不起來了,便脫下褲子,把它撕扯成寬布條,連接在一起,拴在煙囪上。可惜一條褲子接成的繩子,長度不夠,皂娘拽著繩子向下滑時,繩子端頭離地還有半丈,她只能撒手跳下來。皂娘毀了一條褲子不說,還傷了腳踝,所以她再用梯子時,就把白蹄拴上,免得愣頭愣腦的它闖禍。
這個愛給人添亂的白蹄,有年冬天從山里,給主人帶回一個男人,這是皂娘生命中的第三個男人。
烏瑪山區的冬天實在太漫長了。這樣的日子對一個孤身女人來說,就像跟在身后的一條餓狼,難纏得很。皂娘在冬天就特別愛喝酒,酒能消磨長夜,還能省下劈柴。你喝得渾身燥熱時,是不需要爐火的。
這天中午皂娘喝多了酒,特別想跟誰說說話。沒人對話,她就喚白蹄進屋,讓它坐在窗下。皂娘說,白蹄啊,你是個姑娘呀,這林場就剩你一條狗了,咱想把你許配給誰,難嘍!要不等著開春了,咱領你去有人家的村子,相相親去?你跟咱說說,你得意啥樣的?喜歡長腿的還是短腿的?喜歡眼大的還是眼小的?喜歡黑色的還是白色的?喜歡愛翹尾巴的還是耷拉尾巴的?喜歡性子烈倔的還是溫順的?白蹄不語,它站起來,只是搖搖尾巴。先前皂娘把喝剩的半缸酒,放在了窗臺上。窗臺矮矮的,白蹄搖尾巴時,把盛酒的缸子掃了下來。白蹄沒回應皂娘,還弄灑了她的酒,皂娘好不掃興,她用雞毛撣子敲了一下它的狗頭,趕它出門。
皂娘酣睡了一場,天將黑時來到院子。以往她一出屋門,白蹄就奔過來,叼她的褲腳。皂娘沒見白蹄,以為它生氣了,就召喚幾聲。未見動靜,她就房前屋后地找,還是沒蹤影,皂娘慌了,她走到院外,看到柴垛后有一行新鮮的蹄印,指向山里,她趕緊進屋穿戴暖和了,沿著它留在雪地的蹄印,一直尋到刀鋒嶺下。落日正紅,皂娘終于看見了白蹄。它像個得勝的獵人,雄赳赳地走在前,身后跟著它的獵物,一個又矮又瘦的老頭!他黑襖黑褲,戴一頂狗皮帽子,衣帽都是簇新的,眉毛胡須被霜雪染白,但鼻頭和嘴唇紅通通的。他見著皂娘咧嘴樂了,將緊捏在棉手套里的一封信,遞給皂娘,眼淚汪汪地說:你是尚天家的吧,有你家的信!
皂娘接過那封信,等于接過了他這個人。
他姓曲,家在離翠嶺林場百里之遙的縣城。老曲很不幸,他中年喪妻,一人拉扯大獨子,未再娶妻。老曲干了大半輩子的郵遞員,快退休時郵局裁員,他被迫買斷工齡,提前回家。老曲整日郁悶,精神終于失常了。他最愛倒騰街頭的垃圾桶,只要翻出廢信封,就如獲至寶,也不管多臟,抓在手里,四處敲住戶的門,要把信投給人家。老曲的兒子小曲無奈,只得給他買了一箱信封,裝上裁好的廢報紙,用膠水封上,再在收信人一欄,隨便填上地址和姓名,由他去投。他把信拿到手里,發現沒郵票和郵戳,就跟兒子急了,說這些信來路不明,不能投。小曲無奈,只得買了郵票,又私刻了一枚郵戳,將信封貼上郵票,蓋上郵戳,老曲這才滿意地去投信了。老曲病后認人恍惚,但他還認得字。小曲編的名字,有的過于尋常,比如張亮、劉剛、王彩霞、劉桂芝之類的,那城里有叫這名字的人,所以信偶爾也能投出去。小城不大,老曲終日在街上游蕩,很少有不熟識他的,所以老曲把信投給誰,誰都接著,表達謝意,老曲這天回家就很高興,能多吃一碗飯。
小曲是孝子,待父甚好,可他媳婦卻對一個瘋癲的公公,厭惡至極。小曲在刨花板廠下崗后,靠賣大 粥,贍養父親,供兒子讀大學。他凌晨4點鐘就起來煮粥,這樣早晨6點左右,能攜著熱氣騰騰的大 粥,現身早市。小曲的媳婦是縣公安局的勤雜工,崗位不起眼,掙得也不多,但因為在一個顯赫的單位工作,總覺得自己比小曲高出一等,在家頤指氣使。她掙的錢,都花在了自己身上。她追逐時髦,講究穿戴,上班時一件藍袍子,下班后則花紅柳綠的。小曲因為辛勞,頭發過早白了,腰也彎了。他媳婦倒是滋潤,他們同歲,可她看上去小他一旬的樣子。
這年夏天,小曲覺得身體不適,他消瘦,乏力,面色灰黃,有一天早晨他蹬著三輪車去賣大 粥,暈倒在路上。他進當地醫院作了初級檢查,醫生懷疑他得了胰腺癌,建議他盡快去大城市確診。小曲沒錢,只好求助于民間醫生,用土法治療。然而奇跡并沒像他期待的那樣出現,雪花飄舞的時候,他病情加重,腹部疼痛難忍,別說賣粥了,連行走都困難了。小曲想著自己死后,媳婦能對兒子好(畢竟那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可對父親,她不會孝順的。因為在他眼皮子底下,她還敢把剩飯剩菜端給公公,從來不把他的衣服和家人的衣服放在洗衣機混洗,說公公身上有細菌。一旦家里缺錢了,她就罵小曲,說他把錢都給老東西買郵票貼信封了,老的和小的都是禍害精!
小曲不想讓父親在他死后,過地獄般的日子,他想趁自己還能動彈,先送走父親。他去棉活店,給老曲做了棉襖棉褲,又買了頂狗皮帽子和一雙翻毛大頭鞋。上路那天,小曲帶著父親,先去澡堂子泡澡。老曲滿身風塵,難得洗回澡,那池溫熱的洗澡水,把他洗得嬰兒似的,渾身紅通通。他們父子倆在熱氣繚繞的澡堂子里,各自流淚。老曲是美哭的,小曲則是因為愧疚,多年來他忙于生計,很少帶父親來澡堂子了。洗完澡是近午時分了,小曲給父親穿戴一新后,帶他去了飯館,點了老曲愛吃的醬豬蹄和紅燒大鵝,還給他要了瓶好酒,讓他暢快吃喝了一場,然后駕駛著一輛從朋友那兒借來的破吉普,載著父親上路。
他們出了城,一路向西。小曲年輕時學會的開車,并無駕照。多年不摸車,他把車開得醉鬼似的,常常跑偏。好在往來的車輛少,錯車時有驚無險。老曲喝了酒的緣故吧,一路上非常快活,看見車窗外的白樺樹,就喊“娘子——”看見烏鴉就叫“劍客”。他還哼哼唧唧地唱歌,旋律滑稽,歌詞只一句“兒子啊兒子——”聽得小曲心痛。看著父親滿面天真的模樣,他幾乎要掉轉車頭,把父親帶回煙火人間。但他想自己不在后,父親會流落街頭,沒人在意他的冷暖,小曲噙著淚花,加大油門,呼嘯著向前。快到刀鋒嶺時,他停下車,將事先準備好的一封信交給父親,說前方有片林子,叫空色林,那里有一戶姓尚的人家,這封信是投給他家的。老曲下了車,鼓起眼睛,仔細看了看那封信。收信人地址一欄寫的是:烏瑪山區空色林,收信人的名字是“尚天”,寄信人地址是老曲所生活的小城的郵局。老曲舉著這封信,按兒子所指下了公路,樂顛顛地向深山走去。小曲跪下,對著父親的背影,給他磕了三個響頭,號啕大哭。
刀鋒嶺是烏瑪山區著名的迷路嶺。那座山嶺高聳入云,像一把鋒利的刀壁立著。從烏瑪山區開發時起,無論是森林勘探隊、伐木隊,還是生產隊、知青隊,都有在此迷路的人員。人們說這座山嶺是旋轉的磨盤,經過它的人,變成了蒙眼的驢子,只能圍著它轉圈。據說飛鳥經過它上空,也會迷路,所以刀鋒嶺上空,鳥兒總是盤桓不休。因為它強大的威懾力,無論是打獵的、采藥的,還是拉柴的,都不愿去那里,所以刀鋒嶺的植被未遭破壞,動植物豐富。人們常見狍子從里面沒頭沒腦地跑出來,看見刀鋒嶺外的松鼠在斷糧的時候,去那兒尋松子。
小曲遺棄了父親,從刀鋒嶺回返時,有種殺人的感覺,渾身冰涼,手腳哆嗦。他滿腦子是父親最后的影像,他拿著一封信,那么堅信不疑地奔向深山。刀鋒嶺是不是有狼?想著父親可能成為狼的大餐,小曲心慌氣短,吉普車在他身下也就成了野馬,難以駕馭,左沖右突,不走正道,在一個轉彎處掉到溝里。事故不大,小曲只是胳膊擦破了皮,吉普車也只是輕微剮蹭。他試圖將車從溝里弄出,可他開足馬力,它卻紋絲不動,仍賴在那里。小曲只得上了公路,求助過往車輛。隆冬時分,公路極少有車輛經過。他在寒風中等了一個小時,才遇見兩輛車。一輛是運煤卡車,司機停下車,問他有沒有棕繩,可以幫他把車拖上來。小曲說沒有,司機說他得趕路,撂下小曲走了。第二輛車是個轎車,車主遠遠見一輛吉普車掉進溝里,不想惹麻煩,所以加大油門,呼嘯著從招手的小曲身邊急速掠過。小曲凍得瑟瑟發抖,覺得自己這是遭了報應,不如跟父親一起死了算了。他沒有朝回城的路走,而是奔向刀鋒嶺。想著父親在那里,他腿上有了力氣。晚上八九點鐘,他看見了遠方公路的一處燈火,他猶疑著接近那座院落。一只狗汪汪叫著撲來,屋門隨之打開了。小曲初見皂娘那張扭曲的臉,以為撞見了鬼,他想這是閻王爺派來收拾他的。誰想進得屋里,見父親坐在燭光閃爍的餐桌前,正吃著熱氣騰騰的湯面。老曲見著小曲,抽了一下鼻涕,打著飽嗝說:兒子,可找著空色林的人家了!
皂娘從那封信和老人癲狂的精神狀態上,知道他是遭遺棄了。至于被誰遺棄,她想收留了老人后,再作打探,誰知小曲當夜就現身了呢。老曲見著小曲說的第一句話,皂娘一切都明白了。她并沒急于譴責他,而是讓他烤火,然后給他盛了一碗面,看著他吃完,這才對小曲說,再不濟的,他是你爹,咱咋能干出這種事哩。小曲哭了,把心中的苦衷講給她聽。皂娘聽了后說,你怕他在你死后受罪,也不能把他往狼嘴里塞啊,要不是白蹄,你就再也見不著爹了!你放心吧,咱家白蹄把他帶來了,他就跟咱有緣,不管你將來是死是活,你爹都是咱的人啦!咱會好好待他,不讓他受罪。小曲感淚涕零,跪下給皂娘磕頭,叫了一聲“媽——”。他告訴她父親做了大半輩子的郵遞員,對信最有感情。只要他發病了,塞給他一封信,讓他送信去,他就聽話了。
小曲回城后,病情迅速惡化。臘月時他強撐著,租了輛車,最后一次探望父親。他送來了父親留在家里的衣物,還有一紙箱偽裝的信件。小曲勉強過了年,正月一出,人就沒了。從此以后,再沒誰來探望老曲了。
皂娘收留了老曲,除了白蹄,又多了個伴兒。那時烏瑪山區東部發現了金礦,開礦的來了,再加上旅游開發,過往的車輛多了,常有車主在經過她的黃房子時,朝她討水喝。皂娘覺得這是好商機,便把家改造成小店。熱茶、家常菜、自釀的燒酒,使她的小店熱鬧起來了。客人們進屋后,發現有個船形澡盆,吃飽喝足了,不特別趕路的,就讓她燒鍋熱水泡個澡,松快松快。皂娘年歲大了,男人們也不避諱她,常光著身子,喚她搓澡。皂娘看他們喜歡泡澡,就在屋子東南角,隔出間澡屋,將她打造的那個船形大澡盆搬進去。
從翠嶺林場遷走的人,聽說皂娘開了小店,賺著錢了,有兩戶眼熱,也回來開起客店。這樣,這個本該荒疏下去的地方,因這三戶人家,漸漸成了驛站。那兩戶人家搶了皂娘的生意,她也不惱,因為老曲拿著信在翠嶺林場廢棄的老房子轉悠時,沒敲開過任何家門,他們的歸來,至少讓老曲有了送信之所。為免紛爭,皂娘后來干脆不經營飯食了,專給客人洗澡,兼賣手工皂。她用榆木做了一塊長方形的匾,將都柿果搗爛,用它靛藍的漿汁,自上而下,寫上“空色林澡屋”五個字,豎立在院外。從此以后,小曲信封上那個虛妄的地名,就有了人氣了。
故事講到這里,關長河再次起身,嚷著喂馬。我們說,你先前不是喂過了嗎?關長河說,剛才是豆餅,現在得給它點草吃。我們說馬拴在草地上,它一低頭不就吃草了嗎?關長河“咳——”了一聲,說,你們懂啥?草里也有壞草。好草跟好人一樣,不多,你得去找,好馬得用好草養!關長河借著月亮光,去尋他說的好草了。大概半小時后,他回來了,身上果然攜帶著一股不尋常的草香。不過他濕了一只鞋子,原來他在溪邊滑了一跤,一只腳掉進溪里了。他脫下那只濕鞋,放在篝火上,當咸魚來烤,而它的確散發出咸魚特有的味道。
不等我們催他,關長河一邊烤鞋,一邊把故事講下去。
皂娘給客人洗澡,總是帶著老曲,而且無論白天黑夜,澡屋都得點根蠟燭,不然老曲會不安。
客人進了澡盆,先泡上個十分二十分鐘的,皂娘這才帶老曲進去。為方便給客人服務,皂娘坐在澡盆旁的一只四腳矮凳上,老曲則與她平行著,坐在一把高背椅上。老曲手里攥塊肥皂,目不轉睛地盯著客人,像警察瞄著小偷。
皂娘給人洗澡,是從腳開始的。她讓客人仰躺著,先洗正面。她會把客人的腳趾掰開,輕揉輕洗,好像每個腳趾都是花骨朵,得格外愛惜,不然就被碰落了,這時的她就是個花匠。洗過腳后,她變身為琴師了。她纖細蒼老的十指,會將客人的腿認作豎琴,在上面輕輕彈撥,抖掉風塵。男人們腿間的私物(皂娘稱之為“淘氣包”),她也不避諱,她耐心而輕柔地清洗它們,就像對待嬰兒一樣。而洗到客人的胸腹部,她就像要為盛宴中的菜肴,找一張光亮的桌子來擺置,反反復復地擦拭,這時的皂娘就是廚娘了。洗過胸腹,她會拎起人的胳膊,把腋窩當雞窩來打掃。有的人害癢,會呵呵笑起來。客人一笑,老曲也笑,“嘩啦嘩啦——”的洗澡聲,也像是在沒完沒了地笑。而皂娘是不笑的,她洗過胳膊,會讓客人翻身,俯臥澡盆,洗客人的反面——搓背。她先是灌溉農田似的,把溫水撩到人的肩背上,然后從尾骨開始向上搓,手指如翻轉的浪花,層層推進,一直到后脖頸。她不斷重復這個動作,不斷加力,清理陳年舊賬似的,將脊背的塵垢一掃而光,讓它成為朝霞映照的湖面,明媚鮮潤。之后她洗他們的臀部,她蒼老的手就像受傷的鷹,在努力爬過高山。待到攀至峰頂,她會擂鼓慶祝似的,朝著屁股,快意地“啪啪——”拍打幾下,這也是讓他們回轉身的指令。
客人回到正面后,澡盆的水多半渾濁了。這時皂娘會起身,端來一盆溫熱的清水,放在她坐的矮凳上,讓客人側身,而她屈身站著,為他們洗頭。她洗頭很費心思,先是揉捏太陽穴和耳蝸,然后才浸濕頭發,從老曲手里取過肥皂(也許是玫瑰皂,也許是松露皂,這得依據客人的喜好了),將頭發均勻地打上肥皂,讓頭發與皂液先親密接觸著,將手移至眉毛,用指甲理順它們,然后再修剪樹木似的,仔細清理了胡須,這才去洗頭發。此時的發絲經過皂液的滋潤,非常好洗。皂娘洗頭的時候,手會淹沒在雪白的泡沫里。老曲看不見皂娘的手了,會緊張得跳起來,嗚哇喊叫,急出淚來。皂娘就得抽出手,晃晃給他看。沾在皂娘手上的肥皂泡出水后,如綻放的爆竹,“噼啪——噼啪——”地破滅。老曲見皂娘的手在皂花開放后,完好無損,這才坐回去。皂娘洗完客人的頭,會把洗頭水潑掉,再往澡盆加上幾瓢熱水,撒上曬干的野菊花瓣,丟下一條干爽的毛巾,讓客人獨自靜默地再泡上一刻,出浴后自行擦干身體,然后她帶著老曲,輕輕關上澡屋的門(如果是白天,她會先把蠟燭吹滅了),出去飲酒了。她每給客人洗完澡,都要用一盅酒來慰勞自己。
起先來洗澡的客人們,出浴后會給皂娘留下三四十塊錢,后來因為來的人多,價錢自動漲到五六十塊了。皂娘帶著老曲受羈絆,進城采買不容易,就跟客人說在山里花錢麻煩。有心的客人便問她想買啥,可以給她捎來。皂娘說,人活著最要緊的是打點肚子,吃喝最重要了。皂娘的話傳揚開來,客人們再去空色林澡屋,付給她的就是吃食了。雞鴨魚肉,煙酒糖茶,大米白面,臘腸豆干,掛面粉絲,瓜果梨桃,油鹽醬醋,甚至姜蔥蒜,真是要啥有啥。
老曲跟了皂娘,就是掉進福堆了。他胖了,氣色好看了,說話聲音也洪亮了。他一旦發病,皂娘就往他手里塞上一封信,讓他去投。怕他走丟,她會讓白蹄帶著他。那兩戶回到林場開客店的人家,不知收了多少信。他們心疼皂娘,信攢了一沓后,又悄悄給她送回來。白蹄有時想撒歡兒,就不把老曲往客店帶,而是領進山里。有窟窿的樹樁,在老曲眼里就是郵筒吧,他會把信投進那里。皂娘是怎么發現這個秘密的呢?有回她為了得到燒柴,扛著斧子去劈樹樁,結果劈出一封信來。
皂娘知道老曲有時連人和郵筒都分不清了,對他更加體貼。白酒要給他溫過,茶水絕不讓他喝涼的。老曲喜歡吃帶餡的東西,包子餃子和餛飩,就是她家灶上的主角。過年時皂娘一身舊衣裳,可她會在臘月帶著老曲進城,給他買新衣新帽。她還會給他糊上一盞紅燈籠,除夕夜往他衣兜揣上花生瓜子,讓他提著燈籠出去轉。
皂娘和老曲睡一鋪炕,但不是一個被窩。因為老曲來后,她添置了一套鋪蓋,被褥枕頭,一應俱全。他們洗澡時,總是老曲在先,皂娘在后。人們說起他們的事兒,無不哀嘆,說要是時光倒流三十年多好啊,皂娘和老曲就能摟在一起睡了。
老曲閑下來時,愛擺弄皂娘的鼻子,他老想做英雄,把它拯救到正路上來。他揪著她的鼻子,執拗地拽向臉頰中央,就像牽一匹不聽話的烈馬。有好多次,鼻子仿佛是歸于正位了,可他一松手,它又回根據地了,讓他好不沮喪。皂娘常被他弄疼鼻子,也是煩了,又留起長劉海,遮著那半張臉,這樣老曲就放過她的鼻子了。
又過了幾年,皂娘把那綹長劉海再次鉸掉了,不說你們也明白的,老曲死了!
他是怎么沒的呢?說是那年夏天有個客人洗完澡,出了澡屋,掏出一個巴掌大的游戲機,邊玩邊喝茶。老曲湊過去,見好幾只骷髏頭在動,大叫一聲“捉鬼”,之后一個跟頭栽倒在地,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走了。
皂娘把老曲埋葬在黃房子西側的松林中,逢年過節,不忘了帶供品去看看他。每逢吃餃子,還習慣給他留一碗,擱在桌上。看著燭光下的餃子熱氣散盡,筷子沒人碰,她會長嘆一聲,連喝幾盅酒,把涼透的餃子吞掉,然后睡上一場。
皂娘依然給客人洗澡,不過帶的不是老曲,而是白蹄了。她白天去澡屋,也不用點蠟了。白蹄坐在老曲坐過的地方(當然把他的高背椅挪開了),跟老曲一樣機警地盯著客人,只是它手里不能攥著肥皂。誰要是在皂娘給洗胳膊時,手無意間觸著了女主人的臉,它就會汪汪叫著抗議。所以入了澡盆的男人,比老曲在世時還規矩,皂娘讓怎樣就怎樣,不敢有絲毫不恭。
白蹄老了,但它生性難改,還是做些可笑的事情。
有個客人洗完澡,做了個抽煙的動作,說要是在澡盆抽上一棵煙多恣啊。白蹄跟皂娘出了澡屋后,就把桌上的半盒香煙叼起,放進澡盆。想想人抽煙得使火,它又去灶臺,取了火柴送去。客人瞇著眼享受時,聽見白蹄“哈哧——哈哧——”進出不停,也沒理會。待到他聞到煙絲的味道,睜開眼時,發現了澡盆上漂浮著的香煙和火柴。客人笑了,撈起它們,送到皂娘面前,說,你看那蠢狗干的好事。皂娘把白蹄吆喝過來,說,白蹄啊,你真是狗腦袋啊,煙絲火柴進了水,等于是人綁著石頭投了河,不是找死嗎?看在你跟咱一樣老了的份上,咱就不揍你啦。從此后皂娘把香煙擱在柜頂,把火柴放在調料架上,都是白蹄難夠到的地方。不過半年以后,皂娘又把它們放回原位了,她老得胳膊抬不高,取香煙火柴太費勁了。
關于白蹄,流傳著的最令人捧腹的一件事,是有個客人吃飽了過來洗澡,洗到一半,放了一連串響屁,白蹄見澡盆“咕嘟嘟——”地冒出一串氣泡,來了神了,以為氣泡下面有魚經過(它跟著主人去溪邊時,皂娘指點給它冒氣泡的水面下,有魚活動,它因此練就了從水泡下捉魚的本領),白蹄興奮地奔向澡盆,張著大嘴準備逮魚,被皂娘及時呵斥住。客人嚇得雙手捂住私物,生怕白蹄把他的寶貝當魚給捕獲了。
來空色林澡屋的,誰沒點委屈呢。皂娘給他們洗澡時,那些委屈大的,算是找到了宣泄口,會痛快哭上一場。淚水融入散發著他們體味的洗澡水,就像匯入了世俗生活的洪流,他們拔腳出浴時,輕松了許多。
有個病入膏肓的中年人,怕自己死了再也不見日月,覺也不睡了,晝夜望天,說要多汲取點日月的精華,不然在另一世,會墮入黑暗之中,精神快崩潰了。他聽了空色林澡屋的神奇故事后,特意來此洗澡。他是白天來的,但皂娘知道他的事情后,等到天黑才給他洗。她也沒點蠟,帶著白蹄坐在黑暗中,手指撩著溫潤的水,就像澆灌久旱的荒山,從他的腳到頭,每一寸肌膚都滋潤到,揉捏到,愛撫到,讓他的每個阻塞的毛孔,都打開天窗。她問他感覺到黑了嗎?客人說沒有,他感覺全身心沐浴在光里。皂娘說,這就對了,要說黑,心呆的地方是最黑的,可它不怕黑。它怎么不怕黑呢?它跳,咚咚咚咚,不停地跳,這樣它住的黑屋子就亮了,光也出來了。你不用找光,只要你的心好好地跳,別縮,光就能找你。也怪,洗過澡,這人歸于平靜,把生死看淡,徹底放下,居然戰勝病魔,幸存下來。他每到臘月,會帶著雞魚豬羊,給皂娘送來年禮。
皂娘上了歲數后,更加心疼白蹄,她想讓它多陪自己幾年,所以不吝惜把好吃的分給它一些。每天晚睡前,不管多累,她都要蹣跚著走到院子,跟白蹄打聲招呼:咱倆得好好的呀,明早不許不醒來!
皂娘最怕的就是自己先死,白蹄沒了主人,誰還會收留一條垂暮的老狗呢?為此她跟那兩戶開客店的人家,努力著搞好關系。客人送來的東西吃不了,就分送給他們,只圖萬一她沒了,他們能善待它。兩戶人家都表示,開客店剩飯剩菜多,養個白蹄不成問題。皂娘再囑咐他們,萬一白蹄做了錯事,呵斥它幾句就是了,老狗懂人話,千萬別踢它,它老了,不經踹了。還有,萬一它死了,別吃它的肉,把它埋了。客店主人都撇著嘴說,一條老狗,有啥吃頭?埋,肯定埋!皂娘就安心了,回頭再取幾塊她做的肥皂,給他們送去。
我記得很清楚,當我們還想聽空色林澡屋的故事時,關長河抬眼看了下天,長嘆一聲,說,月亮也是個大澡盆,它用的是銀河的水,要是此刻我能飛進月亮,讓皂娘給洗個澡多美啊!他那語氣和神態,好像皂娘在月宮燒好了一鍋洗澡水,正候著他呢。我們意猶未盡,可關長河說時候不早了,該睡了。他起身的時候,朝我們要此行的向導費,說明天就出山了,夜里揣上錢,睡得會踏實。我們沒有猶豫,按照事先講好的,把錢如數給他。他很認真地在月下點過錢,拉長聲說“對數——”,跟我們揮揮手,然后指向星辰寥落的東方,有意無意地說,明早朝著那兒走,就能去空色林澡屋泡澡啦。
關長河睡去了,他睡在離馬很近的地方,我們在他離開后爭論的間隙,還聽到過他的鼾聲。由于空色林澡屋只收吃食,我們先是在篝火旁,把所剩無幾的罐頭、干腸和餅干搜羅到一起,然后討論去空色林澡屋的人選。因為皂娘每天只給一人洗澡,而我們只是路過,不能久留,僅一人有這福氣。開始大家都沉默著,沒誰主動說去,也沒誰說放棄,而沉默總是風暴的前兆。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小李,他從林業大學畢業才一年,這一路他刻意不刮胡子,留起長發,像個落魄的藝術家。也許是在大學熏陶的,他提出了一個AA制洗澡方案。五個人都下澡盆,分別洗頭、胸脯、肚子、腿和腳。我們以為他開玩笑,可他認真地說,既然大家都想洗,此分配最為合理,這樣每個人都能進澡屋。他說如果大家同意他的方案,他有優先選擇權,他要洗腳。因為皂娘給人洗澡,是從腳開始的,那時的洗澡水最干凈,而他走了一路,腳疼得很,正需按揉。我們四個比小李年長的人,覺得他這是癡人說夢,異口同聲地予以否決。接下來是對領導的話永遠言聽計從的小許提出的方案,他說應該領導洗。我是此行的隊長,那就是說讓給我洗。其他人不吭聲,我趕緊識時務地說,這可不能搞特權,再說五人當中,有兩位比我年長呢,他們應該有優先權。那兩位年長我三歲和四歲的人,一個是老孟,一個是老薛。孟薛對望一眼,孟說應該抓鬮。薛說拼酒量,把余下的酒喝光,誰沒喝倒,就是誰的。老孟的好手氣和老薛的好酒量,都是有名的,小李和小許,旗幟鮮明地反對。小李說,抓鬮等于繞開了問題實質,張揚中庸之道,應予擯棄。小許說,拼酒量那是野蠻人的做法,極不人道。看大家爭執不下,我說,皂娘愿意給風塵大的人洗澡,比一比誰的風塵大,誰就去洗。老薛呵呵笑著說,泥坑的豬風塵最大!我們大笑起來,那一刻氣氛是融洽的。最后大家依著我的思路,統一想法,就是敞開心扉,訴說各自的不快,比一比誰的委屈更深,磨難更大,辛酸更多,空色林澡屋就歸誰享用。從我開始,按照圍坐于篝火的順時針次序,依次開講的是:老薛、老孟、小許、小李。
我先說。先說的好處是先聲奪人,可把最刺目的痛楚當利劍亮出,讓小痛楚在它面前被腰斬。我說,你們看到的我,不是我,而是非我。我自幼喜歡醫學,可我那做教授的父親,認定這地球上最偉大的職業,就是做地質學家,他居然篡改了我的高考志愿,把我送入地質大學。我畢業參加工作后談了一個女友,是中學音樂老師,可我母親認為一個搞音樂的妻子,私生活會像五線譜一樣混亂,私下約會她,愣說我有相戀多年的女友,兩家早就會過親家了,我愛的女友信以為真,一怒之下離開我。最終我娶的老婆,你們也知道,是父母為我選的圖書管理員。她太古板了,一點女人味都沒有。我們過了二十幾年,我等于在冰窖里活了二十多年哪!那個冷啊,不是一個正常男人過的日子。你們知道嗎?我老婆健健康康的,可她說她活著就是為了等死,她厭世得厲害,華服美食,自然美景,音樂美術,男歡女愛,這些能引起人愉悅的事物,她一概沒興趣。我讓她去看心理醫生,她反說我有精神病。跟你們說真話吧,我受不了她,幾年前與初戀女友聯系上了。她還當音樂老師,就是日子過得不順,他丈夫虐待她。為啥呢?不用說你們也猜得出來,她把初次給了我,她男人新婚之夜發現她不是處女,從此酗酒,每次醉酒打她,就逼問破了她處女身的元兇,聲言要干掉這家伙。她怕說出我的名字,這男人真會提刀找上門來,所以一直跟他說我得了癌癥,早死了!現在你們理解了,為什么我父母相繼去世后,我的精神狀態反而比以前好了?因為他們再也不能干涉我的生活了!你們說我這半輩子,活得苦不苦?
我以為自己的情感經歷,淚跡斑斑, 能引起大家同情。誰料先是小李冷笑一聲,說,隊長看著挺聰明的,沒想到是個窩囊廢!誰讓你當木偶啦?是你愿意啊,不是活該嗎?兩個人能過就過,不能過就散,你和音樂老師現在也可以重溫舊夢呀,這算什么苦呀?接著老孟“哼——”了一聲,說,你老婆再冷,這冷宮不是給你孕育了個兒子嗎?她要真是冰窟窿,啥種子能發芽啊?這一老一少,戧得我啞口無言。
接下來大倒苦水的是老薛。他像個說書人,清了清嗓子,拍了一下大腿,揉了把臉,說,你們看我這張跟黃土高坡一樣的臉,就知道我遭過多少罪吧?我年輕時挖過煤,每天下井的感受你們知道嗎?就跟被人抬進棺材一樣,隨時有被埋掉的危險。為脫離這地獄似的環境,我跟爹娘說,給我半年時間復習吧,讓兒子能從地下升到地面,享受到陽光,不然這一生太黑暗了!我家那時窮成啥樣呢?房子是漏的,鋪蓋不夠用,米缸常常是空的,肥皂和燈油都使不起,我要是不挖煤,一家人可能會斷頓!但爹娘聽我這么說,還是咬牙同意了。我不分晝夜地復習,也是爭氣,當年就考上了大學。我得感謝那時大學為貧困生設立的助學金,沒有它,我很難讀下來。不瞞你們說,大學時我沒添過一件衣裳,吃的是最差的飯菜。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后,我掙的錢大都貼補老家的父母了,依然清貧。不怕你們笑話,米面油鹽、牙膏廁紙,甚至內褲襪子,無論什么,我都得精打細算,買最便宜的。好在那時單位分了套小房子給我,我才娶上媳婦。就因家庭條件差,媒人給我介紹了四個對象,只有暖瓶廠的一個工人看上我。誰看上我,誰就是我的福音書,我娶了她。接下來的故事你們也知道的,她生的是龍鳳胎,對別家而言,這是喜事,可對我們來說,撫養一雙兒女成長,天天都得爬坡過日子。后來暖瓶廠黃了,她下崗了,家中用度,全靠我一人了。日子本來過得就難,偏偏我娘得了癌癥,把我僅存的一點錢,都燒到手術臺上了,娘的命卻沒保住。我爹受了刺激,高壓天天都在200徘徊,最終中風偏癱,這樣我只得把他接進城伺候。因為妹妹嫁了人,我們那里的風俗,女兒是可以不贍養老人的。你們想想吧,一套四十平米的屋子,老少三代擠在一起,是個什么景象!陽臺就沒晴朗過,天天吊著洗的東西;為了省下買青菜的錢,我家冬天以腌菜為主,本來不大的廚房,擺滿了酸菜缸咸菜壇,沒個好氣味。隊長嫌你爹娘干涉太多,給你改了高考志愿,可他們給你遺留了大房子,你再不痛快,也是在大房子里敞敞亮亮的不痛快啊。我呢,伺候生病的老的,還得掂掇這倆孩子上大學的學費,就差賣血啦。說真的,勘察結束,最傷心的是我了,我不愿意回到城里那個小屋子啊!爹在哼哼,媳婦苦巴著臉,我就像在垃圾堆旁找食兒的禿鷲,哪有什么尊嚴啊。我愛喝兩口酒,就想麻醉自己,可我他媽的就是醉不了,心里好像繃著根弦,千萬不能倒下。我一倒下,我家就相當于公司破產了。我愿意呆在大自然里,這里隨處可扎營,我愿意住多大的屋子就住多大的,喝水不用交錢,燒飯不用交煤氣費,太陽月亮沒有被霧霾遮蔽,黑白都有燈使,電費也省了!老薛說到此時,聲音顫抖,用手蒙住臉。他是否哭了?那晚西去的月亮,也許比我們看得更清楚。
輪到老孟說話了,老孟先是對老薛說,管咋的,你還有爹可伺候著。爹是什么?是太陽啊。有爹在,他就是再磨人,相當于烏云遮住了太陽,背后還是亮堂的呀。你們不知道,我是個遺腹子,爹連張相片都沒留下,我不知他長啥樣。我娘帶我改嫁后,繼父對我的狠,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啊。繼父一打我,你們知道我干啥?我就坐在鏡子前,對著自己的臉,在作業本的背面畫爹。我畫完一張,就偷偷給我娘看,我娘一搖頭,我就知道畫得不像。只是有一回,我拿著畫像給娘看,她一看就落淚了,我知道自己畫對了,這張畫像我一直留著,結婚后把它鑲上,除夕在家里的香案擺上相框,給爹磕頭拜年。我長大后不止一次問娘,我爹咋死的?娘總是回一句,他壽路到了。直到我娘去世后,我小舅才對我說出實情。饑荒年代,我爹為了給懷孕的娘找吃的,惦記上了盤在村中井壁的一條蛇。他趁晚上井臺空蕩的時刻,腰間纏了繩子,帶著自己用樹杈做成的捕蛇器,去了水井。結果爹沒捕到蛇,反倒讓蛇咬了。爹中了蛇毒,挺了一天,就沒氣了。那條咬他的蛇,從井壁消失了。村里就這一口井,村人說我爹碰那條蛇,觸怒神靈,從此喝這口井水的人都會遭殃,逼我家另打一口井,還不準爹落葬。村中幾個瘦得皮包骨的漢子,把我爹抬到山坳,說是懲罰他,讓他暴尸荒野,實則把他當成誘餌,打的是捕獵的主意。我小舅說,鬧饑荒那會兒,村人把能吃的樹都啃禿嚕皮了,沒啥吃的啦,動物也少,飛禽走獸極難見到。那幾個男人在爹身上,設置了各種捕鳥和捕獸的夾子。那段時間,去爹尸首旁等獵物的,接二連三。爹最終為村人獵獲了七只烏鴉、兩只鷹和一條狼,聽說爹最后只剩下幾根骨頭。村人不能再用我爹作誘餌時,撇下他回村了。我娘生下我后,去山坳尋爹的尸骨,可她一根骨頭也沒撿著。我小舅說捕獲的獵物,讓村中瀕臨死亡的人,活了下來。他們也感念我爹,給我娘分了半只烏鴉。不是這半只烏鴉,我娘都沒力氣生下我。我不敢想爹的尸首作誘餌的情景。你們沒發現嗎?這三年來,我頭發掉了多半,自打我小舅跟我說了實情后,我整宿地不睡,一閉眼就是烏鴉老鷹的影子。所以你們明白了嗎?這一路為啥我聽見它們的叫聲,就心煩意亂?唉,要是皂娘能給我洗回澡,把憋在心里的委屈洗淡一點,我也不枉在這青山綠水中走一回!
老孟的訴說,應該是打動了在場的每個人。因為大家以哀悼的姿態,低下頭來。最終是老薛先抬起頭來,嘆息一聲對老孟說,畢竟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你家過得多好哇,老婆有個好工作,兒子考上了北大,你家的日子,比這團篝火還紅火,誰不羨慕啊。老孟說完,拍了一下小許的肩膀,示意該他說啦。
小許一張口,還是強調應該讓領導洗。如果領導一定讓給手下人的話,誰身上的味兒最難聞,誰就去洗。老薛首先反對,說,你小子腳丫最臭誰不知道?老孟也反對,說,別人都講委屈,你不能繞過,繞過就等于刺探了別人的隱私,把自己深藏起來,這是叛徒的行為。小許被逼無奈,說他此生最大的委屈是入贅。他家在農村,在城里買不起房,只得娶了個有房的城里人。她老婆在京劇團做劇務,有演出的日子,他們就得分床睡。因為她愛舞臺上扮相俊朗的小生,演出當晚回到家,她還癡迷著角色,看小許便百般地不順眼,他就得給她個心理調整期,分居一兩天,讓她能夠從虛幻的舞臺,回到柴米油鹽的日子。小許說入贅的男人,就是做了戰俘,終生不得翻身。
最后登場的是小李,他先申明他的委屈,不是個人的,而是一代人的,所以他是在爭取一代人洗澡的權利。小李說,不管你們有多大的委屈,你們居有定所,畢業后組織給分配了工作,醫療有保障,手捧鐵飯碗。我們這代人呢,趕上了高房價、高物價、高污染空氣和水源的時代。像他這種畢業后找到工作,算是幸運的。很多大學生,畢業就等于失業了,成了啃老一族。他們蝸居在父母家中,被蒼老的翅膀護衛著,懷揣簡歷,奔波在路上找工作,在夾縫中求生存。這樣的青春歲月,就像在荒漠中跋涉,該是多大的委屈!小李說以他為例,他一個月的工資3600塊,去除每月房租1200塊,伙食費1000塊,水電煤氣費300塊,上網費電話費200塊,看電影、日常生活用品等300塊,再加上人情往來,真是屬于月光一族了。即便貸款買房,五六萬的低首付,對他們來說也是天文數字,不要說成家生孩子了。他大學同學中,畢業后唯一結婚的,是個叫方超的人。方超在城里找不到工作,干脆回鄉開了養鴨場。他父母說早知道他回來養鴨,就不讓他上大學了。方超找了個開鞋店的姑娘,日子過得挺踏實。小李說得興味寡然,我們也聽得興味寡然。我對小李說,每個人都講了各自隱秘的事情,你總得說出一樁,不然月亮都不饒你!小李哈哈笑了,指著滑向西天搖搖欲墜的月亮說,你瞧它困得都要回屋睡了,哪還顧得上咱們這幫說委屈的傻瓜!一定讓我說一樁的話,我告訴你們,我的女友大學畢業去西北支教了,原想著兩年支教結束,她會回城和我團聚,可是三個月前她突然告訴我,她愛上了當地公安局的一個警察,打算留在那里了。她說凡是支教期滿主動留下的教師,當地政府會分給一套兩居室的房子。我們好了三年,一想到我愛的女人,一生要經受大西北狂風的吹打,我就心痛!我們同居過,她喜歡吃黃瓜,身上總帶著一股清香味,現在我夜里睡不著時,真是奇怪了,總能聞著黃瓜香味兒,真是讓人傷心哪。小李說完,臉上浮現出奇怪的笑容。
那晚在場的人都道出了委屈,接下來就是品評誰的委屈可以下澡盆接受洗禮了。我們像是一群在婚宴上搶糖果的孩子,爭得面紅耳赤,互不相讓。最后傷了和氣,誰都沒進帳篷,散開后各自展開睡袋睡下了。關長河的離開,我們毫無察覺。總之早晨醒來,飛舞著陽光的松林里,關長河和他的馬,就像昨夜天空的浮云,蹤影皆無了。
我們在失去向導的情況下,向著東方,艱難地走出森林。出山后果然在公路旁見到一個小驛站,那里有兩家客店,提供簡單的吃食。我們分別向主人打聽空色林澡屋,打聽皂娘和白蹄,他們一臉迷惑,說不知道。我們不相信,返程途中,只要遇見烏瑪山區的人,不管他是放馬的、護林的、運煤的,還是采山的、種地的、打草的,都會問空色林澡屋在哪兒?可是無一例外,他們都沖我們搖頭。
我們的勘察任務完成得堪稱完美,各項數據的獲取非常翔實,可是我們離開烏瑪山區回城后,莫不垂頭喪氣的。老孟老薛在單位見了我,都躲躲閃閃的。小許則變成了絮叨的老婆子,見了我一遍遍地解釋,入贅其實對他來說不算啥委屈,他老婆待他挺溫柔的。總之,大家都有說出秘密后,那種難言的空虛和后悔。
有一天下午小李來我辦公室,送關于烏瑪山區水文方面的勘察報告,這是此行他負責的內容。我問他與大西北的女友真的徹底斷了嗎?如果忘不了她,還是要去爭取。因為在青春時代錯過愛情,婚姻很容易墜入世俗的泥潭。小李眨著眼笑了,先拱手對我說,領導對不起了,接著告訴我,他與女友間的悲催愛情故事,是被逼無奈,依照報紙上看到的一條消息,編排到自己身上的;他還沒女友呢。
小李見我驚愕不已,說其實關長河講的故事,也未必真實,不然他為什么在說完空色林澡屋的故事后,不辭而別呢?因為他無法帶我們抵達那里。小李還說,他也不大相信那天大家訴說的委屈。真正的委屈,不是那么輕易道得出來的。而能說出的委屈,因個人處境和地位的不同,自然也作了種種修飾或偽裝。
小李的話令我動氣,我將那份烏瑪山區水文勘察報告甩在辦公桌上,沖小李吼,你在懷疑老薛老孟和我編瞎話?小李說,領導息怒,我不是不信任你們,我是不信任那晚的場景,它太像電影了!關長河是個好獵手,更是個高超的導演,他把我們往一個情境里趕,就像把獵物圈在他的圍場里,他都不用舉槍,我們個個中彈,和他故事中的人物,一起成了演員。
小李是什么時候離開的,我毫無察覺。我在辦公室,從下午呆坐到黃昏,無論是敲門聲還是電話鈴聲,一概不理。下班后我給老婆打電話,謊稱出差,告訴她晚上不回家了。我找了這座城市最偏僻街巷的一家小酒館,要了油燜河蝦、醬燜酥鯽魚和啤酒,自斟自飲。在小酒館吃喝的,還有四個出苦力的人,他們顯然是進城打工的農民,頭發亂蓬蓬,褲子滿是灰土,衣裳汗漬斑斑,腳下的綠膠鞋散發著臭烘烘的氣味,但他們熱情洋溢,高聲說笑。他們點的菜比我口味重,麻辣螺螄和紅燒豬大腸是主菜,配菜是花生米和海帶絲,一瓶老白干四人均分,一人一海碗米飯。他們連吃帶喝,胃口極佳,杯盤碗盞,最終絲毫不剩,光可鑒人,好像剛從洗碗機中出來似的。他們結賬,居然采用AA制方式,每人花費32元。他們離席時,其中一人看了我一眼,說,兄弟一人喝酒多沒意思呀。我順勢請他們喝啤酒,四人也沒忸怩,一人要了一瓶,開瓶后對著瓶嘴,站著一口氣喝光,然后快意地謝我。其中有兩人還說了祝福語,一個祝我買彩票中獎,一個祝我早日抱上孫子。
我學著那幾個民工,把盤中菜吃得光光的,酒也喝得一滴不剩,飄飄忽忽走出酒館。夜已深了,我去附近的一家快捷酒店登記住宿。一口黃牙的老板娘掃了我一眼,問,就你一個人住?我說是。她詭秘地一笑,壓低聲說,我知道你們這些男人是來干啥的,我幫你聯系小妹吧。你喜歡啥樣的?我告訴她,我不喜歡小妹,我喜歡老婆子。有個老婆子叫皂娘,你要是能把她請來,給我洗回澡,我就付她五星級酒店的房費。老板娘把鑰匙牌“啪——”的一聲摔在柜臺上,不再理睬我。
我拎著鑰匙,沿著逼仄狹窄的樓梯進了鴿子籠似的房間,一頭撲倒在床上。這時手機鈴響了,我很想在此時跟誰說說話,按了接聽鍵。電話是個男人打來的,他很客氣地自報家門,說他姓郜,是烏瑪山區林業局幫我們請向導的人,我們見過一面,下午他給我打過兩個電話,我沒接聽,而他要說的事情緊急,所以占用我休息時間再次打來了。老郜先問我關長河一路用了多少顆子彈?我想都沒想,說了個“二”字。他遲疑一下,說,你說的是“二”,還是“十二”?我捋直舌頭,強調是“二”。他微妙地嘆息一聲,再問關長河的獵槍,是在與狼搏斗中損毀的嗎?我“霍——”地從床上坐起,說我不知情,因為出山前夜,他撇下我們,和他的馬一起消失了。老郜沉吟一下,說,關長河告訴他們,出山前夜勘察隊在營地遭遇到狼群襲擊,他為了保護我們,獨自與狼群奮戰,獵槍廢了,棄在山中,不能歸還,而他總共用掉十二顆子彈,所以行程結束,他只是還回了十八顆子彈。現在需要我們出具一份材料,證明這位向導,在我們勘察過程中協助我們完成了任務,獵槍是因保護我們而損毀的,子彈用掉了十二顆。因為獵槍是從派出所借的,不還回去,當地林業局有責任,而關長河也會因此被視為持槍的危險分子。
我抓住這個機會,問他知道關長河的電話嗎?我有事想跟他溝通一下。老郜說,關長河從來不用電話,想找他,得通過他人去尋,他常年在山中游蕩。我又問,關長河有家嗎?老郜說,他是個棄嬰,當年被人扔在山上的鄂倫春營地,所以他是鄂倫春人帶大的。至于他是漢人還是鄂倫春人,無人知曉。但從他的體貌特征來看,他應該有鄂倫春血統。他至今未婚。我再問老郜,聽說過空色林澡屋和皂娘的故事嗎?老郜很干脆地說,沒有。末了他囑咐我盡早把證明材料寫好,加蓋公章,用特快專遞寄來,收件地址他隨后用短信發送到我手機上。我一邊答應,一邊乞求老郜,如果見到關長河,務必把我電話給他,請他回個電話。老郜勉強地說,好吧。
為了給關長河寫那紙證明,我們勘察隊一行五人又聚集在一起。我轉達了老郜的話,希望大家充分發表意見,達成共識后出具證明。小許首先表態,他說,領導怎么辦,我都沒意見。老孟說,那晚沒聽見狼嗥,所以獵槍是在與狼搏斗中遭損毀這一條,寫時要慎重。老薛也說,關長河顯然是在撒謊,即便他遭遇了狼群,他有子彈,只要開槍,驅狼那不是輕而易舉嗎,何至于把槍當長矛使,與狼短兵相接呢?老薛老孟觀點的不謀而合,至少沖淡了歸來后,彌漫在大家之間的冷漠情緒。輪到小李,他爽快地說,當地讓怎么寫,就怎么寫唄,畢竟關長河一路上為我們立下了汗馬功勞。現在假證明滿天飛,又不差這一張。小李還分析說,關長河當初嫌配給他的子彈多了,顯然那時他還沒有私吞子彈的想法,如果他說用掉了十二顆子彈,只有兩種可能,他后來變了主意,想留下獵槍和子彈,所以提前離開我們,對當地立業局虛構了狼群的事情。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這一切都是老郜策劃的,關長河是他找來的向導,老郜想私藏獵槍和子彈,于是讓關長河編瞎話。小李的后一種分析,讓我們這些比他年長許多的人,為之側目,他的判斷不是沒有道理的。大家多方權衡,反復推敲,最終形成的證明材料中,關于獵槍和子彈的內容,用的是模棱兩可的句子:我們在勘察途中幾次遭遇野獸襲擊,向導關長河用獵槍為我們解除險情,動用了相應數目的子彈。
我將出具的證明材料加蓋公章,特快寄出。
三天后我給老郜打了個電話,想問問他是否收到證明,再打聽一下關長河。可我撥了幾次電話,老郜始終不接聽。直到下班時刻,他才簡短回復了一條短信:證明收悉,誠致謝意。
這樣的回復,就是告別語。我知道通過他尋找關長河,是不可能的了。
我試圖讓生活回到正軌,或者說是回到平庸中,可是當空色林澡屋的故事像一道奇異的閃電,照亮了人性最暗淡的角落后,我的整個生活就被它撕裂了。我在空洞的光陰中,能感受到它強烈的光明,不禁又尋著這光明而去。我把春節的休假,放在了烏瑪山區。
這次沒有任務在身,我誰也沒找,就是一個輕松的背包客,一站一站地行進。越向北走,旅人越少。在路上折騰了兩晝一夜,除夕夜我到了烏瑪山區。那里正是漫天風雪的時刻,連綿起伏的山巒披掛著白雪,看上去像無盡的白色氈房,很有煙火氣的樣子,而其實人煙寥落。越往烏瑪山區深處走,寒流越強,景色也就越壯美。我每到一處驛站,都要打聽空色林澡屋和關長河。很多人知道關長河, 都說他很難找到,但沒人知道空色林澡屋。我每離開有手機信號的驛站,會把自己的電話號碼,留給驛站主人,求他們見到關長河后,請他給我回個電話。
我就這樣搭乘各色車輛,與烏瑪山區冬天特有的麻雀和烏鴉為伴,在茫茫山林中尋找了六天,經過了多個驛站,直到返程在即,也沒有見到關長河,更不要說空色林澡屋了。但我收獲了遼闊的天空,清冽的空氣,潔白的雪,滿天的繁星和每家驛站灶上的熱湯,它們勝過最璀璨的城市燈火和最豐盛的年夜飯,是我此生過得最知足的一個年。
離開烏瑪山區的前夜,我在一家林場酒館悵然飲酒,手機突然響了,我迫不及待地接起來。送話器先是傳來一陣風聲,接著是一個人沉重的喘息,一個蒼涼而熟悉的聲音隨之響起,我立刻聽出,他就是我苦苦尋找的關長河!他勸誡我不要找皂娘和白蹄了,誰也找不著空色林澡屋的。我急切地問為什么,關長河沉吟一下,說,其實當時他應該對我們說真話的,皂娘遭人舉報,指控她在深山搞色情服務,去年深秋她帶著白蹄,乘著那個大澡盆,從青龍河順流而下,不知漂蕩到哪里去了。我萬分憤慨,說,一個老太婆怎么可能搞色情服務?關長河深深地嘆息了一聲,又說也有人告訴他,皂娘是洗不動澡了,所以她帶著白蹄,去沒人的遠山修行了,她什么時候回空色林澡屋,那得跟看流星從夜空劃過一樣,靠機緣了。也許很快,也許數年。我再問他為什么提前一夜離開我們?他真的遭遇了狼群嗎?獵槍和子彈還在他身上嗎?關長河只回了一句:咱把那個帶帽遮的鹿皮小帽給弄丟了。
我以為他以“咱”自稱,會以皂娘的說話方式,跟我多聊一刻,可他似乎厭倦了追問,不再言語。聽筒最后傳來的只是“呵呵——”的聲音,像他的笑聲,更像那一刻橫貫天地的風聲。我的眼前閃現出戴著鹿皮小帽的關長河,他頑皮起來像個少年。而當他瞇起一只眼時,他就是在打量你了。
關長河掛斷電話后,我趕緊回撥過去,可是無人接聽。再撥,接電話的是我途經之地的某個驛站的主人了,他告訴我關長河今日黃昏路過此地,他告訴他,有人在找他和空色林澡屋。關長河說找空色林澡屋的人,一準是喜歡和星星一起過日子的人。驛站主人掏出手機,勸他給我回個話,可他執意不肯。驛站主人為了促成通話,特意陪他喝酒。一瓶酒落肚,關長河面色和悅了,主動抓起手機,出門給我打電話。驛站主人說,關長河還回手機,我們通話的一瞬,他已經騎著鄂倫春馬,離開了驛站。
我謝過這個熱心的驛站主人,出了酒館,迎著冷風,仰望銀河。銀河在夜空正以長劍的姿態,灑下亙古的光明,傲然插在茫茫雪原上,期待它以英雄的名義命名它。
不管空色林澡屋是否真實存在,它都像離別之夜的林中月亮,讓我在紛擾的塵世,觸到它凄美而蒼涼的吻。我只身從烏瑪山區回城后,生怕自己有一天會因這樣那樣的原因,淡忘了它,于是用七個夜晚,把這個故事記錄下來。因為是復述,故事的情境和人物的對話,難免有語意的微妙差異;而因為一些當事人與我相熟,所以我將他們的真實姓名隱去了。其實真名和假名,如同故事中的青龍河與銀河,并無本質區別。因為它們在同一個宇宙中,渡著相似的人。
作者簡介
遲子建,女,1964年元宵節出生于漠河。1984年畢業于大興安嶺師范學校。1987年入北京師范大學與魯迅文學院聯辦的研究生班學習,1990年畢業后到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工作至今。1983年開始寫作,已發表以小說為主的文學作品600余萬字,出版有90余部單行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偽滿洲國》《越過云層的晴朗》《額爾古納河右岸》《白雪烏鴉》《群山之巔》,小說集《北極村童話》《白雪的墓園》《向著白夜旅行》《逝川》《清水洗塵》《霧月牛欄》《踏著月光的行板》《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散文隨筆集《傷懷之美》《我的世界下雪了》等。出版有《遲子建長篇小說系列》六卷、《遲子建文集》四卷、《遲子建中篇小說集》五卷、《遲子建短篇小說集》四卷以及三卷本的《遲子建作品精華》。作品有英、法、日、意、韓、荷蘭文等海外譯本。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