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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摘下白手套

2016-09-28 11:16:40戈悟覺
北京文學 2016年8期

老教授與抬尸工相遇了。他們如何交往,如何收場?小說在死的關口洞察眾生相和世道人心,嚴酷冷峻,脫俗超然。一篇奇特的文字。

1

初冬凌晨4點半,約定的時間。天空無月無星,漆黑。我和搭檔到一個叫“近水”的小區接人——一具尸體。照例,我把一朵自扎的白紙花恭恭敬敬地放在白尸布中央,向遺體一鞠躬。不合掌也不畫十,不能打聽亡人的信仰。這不是我們的事。小心翼翼地把遺體抬上擔架。從8樓往下抬,有點沉。中途不可停留,行規。目不斜視,哪怕拿眼光掃一下路經的住戶,也自覺對不起人,似是下一次要來這家。披麻戴孝的家屬和親友跟隨在后面,沒有哭聲。沒人哭,感覺怪怪的。尋常抬人出門總有人哭幾聲。有的是悲傷,究竟是出門不再進門,死別;有的是裝樣子,制造悲哀氣氛也應該,我能聽出真假。干我們這行敏感,感悟人生,從終點看人生。一個人就這么走了。我就干這種事,我們抬走的人,雙腳不會再踏在地上。

正想著——也不怎么想,301房門突然打開。一位老者,穿著棉布條紋睡袍,直挺挺站在門口。睡眼腫脹,神情落寞。白眉毛,高個子。

我想對他說:“請把門關上。”

看樣子,他是特意開門的。

其實,我們不可以和相遇的陌生人說話。不握手,摘下白手套、洗過手也不可以。我加快步子;不能太快,不能晃動亡者的頭和腳。

2

抬尸的人看我一眼。我是想和范師傅道聲再見。3天前我如約上樓敲門,沒人應答。那扇門像棺材板一樣擺著面孔,門里像太平間一樣安靜。不祥的預感,急忙下樓,果然貼著訃告。回到家,我對自己說:“范師傅,那盤棋沒下完,你怎么就走了?當走就走,當去就去,沒什么。不過你贏了棋再離開才是。”我為自己的麻木驚訝。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坐到深夜。沒吃晚飯。什么也沒想,包括想不起吃晚飯。

抬尸人是不會讓我掀開蓋尸白布的。我逆著送葬的人流上樓。我不是去要回那個黃梨木的棋盤和檀香木的棋子。不會有人和我下棋了。我執意擁擠著慌慌張張上去,莫名其妙。上到8樓,才明白,我想要知道那盤沒有下完的棋是否不挪動一子地擺在那里。這是4天前的下午。4點,我和范師傅每天的對弈約會。這盤棋我取勝無望了,車馬對我的馬炮,他還有一只討厭的過河卒。范師傅別的都隨和,就是下棋輸贏太較真。不過不較真,玩也沒意思。我也較真。這時他女兒親家來了,帶著孫子。他舍不得放下又不得不放下。我體諒地說:“明天接著下吧。”他看看表,怏怏地把輪椅推開。我把棋盤端到他面前,說:“看清楚了,明天接著下。”他說:“不出5著兒,將死你。”我說:“誰死誰活,等著瞧。”我把棋盤平端著舉到冰箱頂上。

是的,在冰箱頂上。

我非常想看到棋盤上的殘局。這上面有他活著時的喜怒哀樂,有他的用心和他的得意。

魚貫而下的送喪人不說話或者沒話找話。葬禮是平日不相干的人的一次相聚,找到話題不容易。他畢竟84歲了。大家心中有數,可以說壽終正寢,或者,活得長了點。

他兒子正要鎖門,見我氣喘吁吁上來,問:“你有事嗎?”

我這時發覺,我要干的事既不合情理,又不合時宜。

“我住在樓下,2單元301。”一慌亂,不知所云了。

他不動聲色地望著我。不會是懷疑我趁亂盜竊吧?

我轉身下樓,好像逃跑。心想那位抬尸人是可以證明的。他能證明我在301門口出現過,為什么要上8樓,他編不出理由。

我心虛膽戰,拉開自家窗簾張望樓下情景。接受教訓,定定神,三思后行。我的本性,我一向多謀不善斷,不任性,不冒失——剛才和年輕時闖蘇聯大使館是例外。下樓,我能上車嗎?有空座位?要是分早點我拿不拿?有人問我是誰我怎么說,我和范師傅是輸多贏少的棋友也算身份?他們不會理解。

3年前,我在家門口遇見胖胖的范師傅。他從醫院血透回家。他的尿毒癥靠血透維持生命,一星期兩次。那天身強體壯、背他上下樓的男保姆不在,大兒子吃力地攙扶他兩步一歇地上樓。女兒抱著輪椅,手里提一袋東西。

我說:“你和他——是你哥吧?你兩人扶你爸,我幫你拿輪椅。”

范師傅連聲說:“謝謝謝謝。”

我們每層一停。我把他送到家。輪椅沒有看上去那么重。上得8樓,我出汗喘息。我在10年前例行體檢時查出多個零件老化殘損,從此不再體檢。人生已到寒鴉歸林晚霞暗淡的時刻,活著只為一無生趣地活著。很荒唐不是?我每天唯一的大事是和新朋友范師傅下一盤棋。范師傅不問我的身份,這對我們兩人都不足掛齒。我和他就活在最后3年的此時此刻中。

我去送他,理所當然。

下樓。坐上第4號車。有空位置,等人掃尾的車。4輛車同時到達殯儀館。我看見從靈車上抬下范師傅。有女人發聲號啕了。哭聲,哀樂。我在想,如果殯葬人性化,應該把象棋一起火化。我甚至覺得他被毫無意義的血透折磨,是舍不下人間每天一盤棋。每天他見我登門便來精神。每天他都說:“我琢磨出新著兒了,讓你輸個口服心服。”我打趣:“我倆一起上西天,還住一棟樓。君子報仇,西天不晚。”

天蒙蒙亮。殯儀館的煙霧有一股陌生又熟悉的刺鼻氣味。我問范師傅幾時火化,沒人知道。不明不白地坐等。如同活著的人的坐等。

3

這家出喪算是風光的。人在死亡面前完全平等,不管你有多大的權勢,有多少錢,是天才,是明星,甚至身體有多強壯——壽命和強壯無關,到時候都得讓我們抬走。

既然都要死,那么,珍惜活著的短暫時光,熱愛生活是人生最困難和最重要的。

抬著亡人,我真想對跟在后面的活著的人說說這些話。我沒資格,太年輕,超卑微。這個工作,直到今天我都不敢向妻子坦誠。

我們抬著逝者。身旁有人打傘,不讓見天。習俗各地不同,可見沒有道理。靈車停在大門外路邊,送葬的人在絡繹上車。我們把擔架在靈車上放正放平。

窄窄的車廂里,擔架兩旁坐著亡人的兩個兒子。兩人眼神疲憊,聲音低啞。

“陳叔怎么沒來?”

“沒看見。”

“他的10萬元借條在不在你手里?”

“沒有。大概二妹保管著,爸信得過二妹。”

“什么大概!你是大哥,長兄當父。你要問清楚!”

大哥不作聲了。他六十來歲。臉色黝黑,花白頭發。

“老爸走了,沒有遺囑。房產怎么分?媽留下的首飾也在二妹那里。嘴甜,人精。”小兒子四十出頭。咄咄逼人的樣子。

大哥勾著頭。我眼睛望著窗外,能看清路邊河景了。

“這個世道!別看陳叔是老爸幾十年朋友,他不來,就是耍賴。怕我們提起這件事,怕對質。他沒臉再見老爸一面!對啦,到底有字據沒有?你還不清楚老爸,除了喝酒就是下棋!你得問問老爸!”

“怎么問?”

小弟情緒上來了。人一說話便會話趕話,如同火上加油,越說越激動。

“老爸一燒了事,什么事也沒有了。10萬元也燒成灰了。不行,得讓陳叔當著爸的面下毒誓,讓眾人都聽見。還有二妹那里的首飾、戒指,也讓她當著老爸說明白!”小弟轉過臉問我:“我爸什么時辰燒?”

我說:“我管接送,幾時燒你們自己安排。”

“我們爭取到第一爐。燒第一爐要加錢,給了紅包。”大哥說。他有了長兄當父的模樣了。

“活人都管不了,還管死人!不行,先得找著陳叔!”小弟打著手勢,中氣十足。

大哥從衣兜里掏出手機:“陳叔嗎?你在第幾車?”

陳叔的聲音:“我已到殯儀館,小兒子開車來的。燒第一爐幾家爭,我得找找關系......”

范師傅人間最后一站的車廂里,復歸平靜。

我想,范師傅至少有4個子女,幸虧你走了。家產你分得清嗎?多活些日子不是多折騰嗎?

現在,他平平穩穩躺著。他仰面坦然的樣子告訴人:沒我的事了。

4

15年不來殯儀館。膽怯。自從蕓蕓和木木在車禍中死去,我沒有勇氣再現當年在殯儀館見到的場景。

那天,我問同校的朱萍教授,殯儀館有沒有存放骨灰盒的地方。她說,應該有。那就一無牽掛了。我突然覺得心若頭頂上的天空,曠達,了凈,自在。我不要一分錢賠償,無論是公交公司還是保險公司。雙親已過世,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家室了——骨灰盒便是我唯一的歸宿。這么小。

花壇邊上,鐫刻“祭奠”兩個紅字矗立著的花崗石,牢牢地吸引住我的目光。我走過去撫摸,齊腰處有一個突兀尖角。搖晃,不動。我選定了,快步沖過去完全可以撞得腦漿流出。我這個球迷在這時刻想起過早謝頂的法國球星齊達內,就是他,他的頭球。我驚詫自己的調節能力。我很清醒,我很超脫。要做應該做的事了。在這里了結要簡單得多。三個骨灰盒放在一起。什么儀式也無聊,也尷尬。不麻煩人,何必冷冷清清自取其辱。我伏在小賣部油污的玻璃柜臺上寫下一紙遺囑:藏書全部交大學圖書館,其他什物全部由朱萍教授處置,送給或變賣后給福利院。我不欠人,人也不欠我。最后我寫:“一縷青煙一掬灰,光溜溜來去真自由。”

朱萍執教中文系。學校派車,讓行政處老王和教工工會副主席的她陪同。老王忙著具體事務,她跟隨著我,黏糊糊地形影不離。她感覺我“不對頭”。她總是有意無意地站在我和花崗石之間。我寫遺囑,她坐在一旁盯住我。我把遺囑裝在口袋里,她和老王會發現的。

窗外那塊花崗石閃著異彩。我請朱萍給我買一瓶礦泉水。我突然向門外跑去,我感到步履輕快,如同百米沖刺。一切盡在瞬間!

我被辦完手續的老王攔腰抱住!他和她把我綁架似的拖上車。蕓蕓和木木的骨灰盒已經醒目地擺放在車里副駕駛座上。

這便是親人!我撲上去,眼前一黑。我迷迷糊糊地聽見她在說:“你哭出聲呀,你喊呀,不要緊的。”我墮入黑色深淵。我想起“死亡最后消失的是聽覺”。

醒來,在自己家里。朱萍坐在床頭,我看見她含著淚花寬慰地笑。臺燈亮著。

“幾點?”

“人間五更天。”

她昨夜一定守在沙發上。那里放著我從農村帶來的棉大衣。

幾天前歡聲笑語的屋子,永遠只有我一個人了。我把頭埋在枕頭里,淚水把枕頭濕透。枕頭上還留著蕓蕓的氣息,我的臉頰在觸摸。這是絕望的冰冷的悲哀,痛徹肺腑。沒有了蕓蕓,沒有了10歲的木木,我怎么不和他們在車禍中一起飛出車外!我把他們兩人送上車,學校臨時有會議不能同行,蕓蕓站在車門口說:“我們也不去了吧?”我說:“木木高興一天了,他會失望的。” 風吹飄她的頭發,蕓蕓說:“好吧。再見!”我說:“玩得開心。”木木喊:“爸爸再見!”

學歷史的人對死亡不會一驚一乍。死最平常不過,死亡是到絕大多數人已經去的地方。地球上有1000億人已經死去。在我這個年紀,上世紀50年代的風流人物,有聲有色活在這個世界的政治家、藝術家、大學者無一例外全都成了亡人。無人例外。我這個孤魂留在人間,簡直可笑、荒謬,毫無意義。沒有蕓蕓、木木,時間終止了。

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也許,是一個噩夢。

真實的存在就是朱萍。她坐在床邊,她什么話也不說,握住我的手。

在圖書館工作的蕓蕓有一次邀請她來家,好像是織毛衣的事,蕓蕓說她手巧。蕓蕓給她送過電影票,她倆一起去。電影散場,在我家坐了許久。我們談論時政,觀點驚人一致。只要是私人聚會,知識分子幾乎都有同感,差別在講或不講,和講時的情緒表達。我說:“我們這一代人的不滿,是屈子之騷、焦大之罵,為了楚國和賈府啊!”她突然流出淚水,說:“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許多人心死,難得你的血還這么熱。”

早上,朱萍的丈夫來了。她一夜未歸,難怪。我掙扎著坐起。他在政府部門工作,好像是副秘書長。他說是上班路過。我想是朱萍約他來的。規勸我一番,官腔官調的,弄得朱萍很不自在。最后對她說:“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今天你好好陪他,他沒有別的人。”

他走后,我們沒有再提他。

有幾個月,她常來看望我。

一天,她來了。站在門口,問:“上大學時,你因男女作風受過處分?”

我說:“是的。不是當學生,畢業第一年當助教;不是處分,是打右派。”

“有了孩子?”

我知道,我已失去請她進門的資格。她是來告訴我沒有資格。

“是的,”我說,“謝謝你這些日子對我的照料。”

我要關門了。她依舊站著,說了一句頗有禪意的話:“這個世界,誰也不是誰的永遠。”

我至今不明白她為什么說這句話。我不打聽誰告訴她我的事,但我應該早點說。她沒有給我機會,她沒有讓我感到有這個必要。我也是,我沒有義務。

蘇聯留學生娜佳。黃頭發,藍眼睛,體態輕盈,活潑熱情。學校指定我當她的輔導員。她選修中國古代史,我教中國現代史。不過我和她都愿意這種模糊。我們的親密,曾經被認為我熱愛蘇聯,熱心工作,受到表揚。只怪夏天的衣裳太單薄,只怪我們兩人毫無防備。那年我23歲,娜佳19歲。唯一的一次,懷孕了。我們籌劃結婚。才知道跨國留學生婚姻,外國男娶中國女默許,中國男娶外國女生不行。娜佳帶著我的胎兒被即刻勒令回國。我跑到蘇聯大使館要見她,“大鬧”。那年月流行裴多菲的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我為愛情付出了20年最好的歲月。我定罪“反蘇”,歸類右派,勞教兩年。“給出路”到農村當公社社員,無悔無怨。我勞動之余讀了不少書。當地中學一位女教師對我熱情似火,她為我從學校、縣圖書館借書。但我對她的感情如狼之畏火。20年后平反。年過40,孑然一身,雙手老繭,滿腦子中外古今。我以最優成績應試重登大學講壇。

往事如逝水。

我來不及和娜佳告別。我倆在校長辦公室遞交結婚申請,娜佳雙手緊緊拽住我胳膊。當天,她就消失了。我連她的一張照片都沒有保留,全部上交,在破臉盆里焚燒,煙飛星散。

如今娜佳也年過70了。如果生下孩子——一定會生下我的孩子,也已年過半百。可能會漢語,娜佳會教他的。我對朱萍無須隱瞞,她也退休了。一次書店相遇,她說謝絕返聘。皈依佛教了,初一十五吃素,“活得單調而心安”。那么娜佳的事也不必再提了,或許她早已忘記。

我是一盞熄了火苗的燈。

這盞燈原本是蕓蕓點亮的。

我成了大學最年輕的教授。我有錢買書了,開列書單請大學圖書館管理員蕓蕓代購。她奇怪我以圖書館為家;我每月購書款相當一家人全部費用。于是有一天,她問:“你一個人生活?”我點點頭,只顧看她新買的書。隔幾天她又問:“家里人在外地?”我搖搖頭。后來,她為我買書又買早點。后來她為我買盒飯午餐。有一天她對我說:“星期天,去你家燒飯好嗎?我會煲湯。”我說我家連個碗都沒有,只有茶杯。她帶來了全套鍋碗瓢勺。

結婚那晚,我吃驚地發現年已30、秀雅可人的她竟然是處女。

“對不起,對不起。”我連聲說。

“為什么呀?”

“我大你20歲,你又是……”

我講了娜佳的事。我們在北京香山,唱著《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用俄語她用漢語……

“俄羅斯姑娘很迷人,我能想象得出她的模樣。我要是男人,那年代的男人,我也會愛上她的。愛情自有比道德更崇高的理由。這話是誰說過的,不是我想出來的。多少年了?”

“30多年。”

“娜佳一定很幸福,你到今天還記著她。我也真幸運。認識你之前,不要說外國人,我連一位心儀的中國男人都沒有遇見。中國男人還真少有你那樣跑到大使館去,把自己豁出去的,受30多年的磨難不后悔,是嗎?”

“是的。”

“你信不信,娜佳正在想你呢!”

“時差8小時。”我笑了笑,“新婚之夜,我們怎么在床上談論另一個女人。很荒唐吧?”

“很好啊,有什么不好?你有情有義,跟你放心。”

蕓蕓就是這樣的女人,簡簡單單,一切事情在她心里都是簡單的。

她使我成為一個完全的人。

殯儀館那塊鐫刻著“祭奠”的花崗石站在原地。花崗石的突兀尖角依舊如同張著的眼睛注視我。我和它對視,一種怪怪的歲月蒼涼的感覺。我進小賣部買了一條白毛巾,給花崗石擦拭。有香灰,有浮塵,唯獨缺少我的腦漿和血污。身旁人來人往。他們不理解,無須他人理解。我一生中少有的不顧他人眼色去做我應該做的事。那年我沒有想到要給蕓蕓、木木送一個花圈。它就是了,與我生死相契的紀念物。

范師傅是環衛工人。朋友無須多。老天爺連一個棋友也不給我留下。

4輛車都已離開,沒有人招呼我上車。天剛亮,我有的是時間,在家和在這里一樣在時間里沉浮消磨。花崗石干凈了,顯出亮色。毛巾扔到垃圾桶里。在院子里漫無目的游蕩。想起一個人,那位戴透明白手套的高個子接尸人。他好心地向我示意關門,我看見他小心翼翼地把范師傅放在靈車里。

中國人缺乏向善的信仰。中國人盡管喪事鋪張,但缺乏對生命的敬畏。

我站在殯儀館接尸組休息廳門口。我看見他在嘩嘩嘩洗手。他洗得認真,只有外科醫生才這樣洗手,雙手肥皂泡沫。他看見我,沒有招呼,又低頭洗手。

休息廳門口掛著“非工作人員免進”的木牌。

5

我在301門口見過他。覺得他不同于一般人,一個有學問、有點固執的老人。現在他向我走來。

“請問,你是剛才來近水小區接人的那位?”

他說得謹慎、客氣。他是丟失什么東西,或者打聽館長什么時間上班?

“我是。”我不能問“有事嗎?”我們這行說話的禁忌。

“怎么稱呼你?” 他向我伸出手。

“我姓施。” 我不能握手,“對不起。”

“我姓葉,退休教授。你們工作忙嗎?”

他一定在等人,找個地方閑聊打發時間。

“不好說忙不忙,來單了就接人。你知道的,人去世不按時間沒有計劃。不過有季節性。”他是教授,我讀師專時最牛的老師才是講師。我還是第一次面對面和教授說話。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爺找你商量事。有這樣的規律嗎?其實,是因為孔子活到73歲,孟子活到84歲。學圣人,連什么時候死也學!”葉教授說。

葉教授隨口說出的話,我天天和死人打交道竟然不知曉。細細一想,也真是的。我忍不住對他笑了笑。行規,不應該笶。

“如果人一定會死,我等的時間長了點。如果可以選擇季節,我希望死在春天。春風得意,得意一回。我這年紀,應該有點自覺了。”他自己拉過椅子坐下。他好像很少有可以談心的人。今天怎么向我,被世俗認為不潔、晦氣和不可接觸的年輕人,袒露心扉?

我有點意外,有點感動。

中國人最忌諱說死。我抬過的人里很少聽到寫遺囑——正視死亡。中國人會寫200多種“壽”字,發明創造的才智都用在這上面了。不過貴為天子,心里清楚不過“萬歲”不了,一登基便選葬身之地,建陵園唯恐來不及。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教授,你說話和別人不一樣。”我回避,轉移話題。脫下工作服掛在墻上。

“你要工作了?”

“接單會來電話。我們正常班是8點,還有一小時。”

“一小時。”他重復了一句,放心了,“請給我倒一杯水好嗎?”

“對不起,忘了。沒有好茶葉,我找找看。”

“一杯礦泉水就行。”

本來我是可以回家的。出早班,上午休息。我不想回去了。老教授是有意思的人。

“我們互相認識一下。我沒有名片,我想你也不會有。先介紹我自己,葉知秋。這個名字不好,一葉知秋。落葉,卻年愈古稀還在樹上掛著。這么一片黃葉子,蟲子吃去一半,剩幾根筋。我妻子和10歲的兒子,15年前在一起惡性交通事故中喪生,也在這里火化。我就一個人。我不交際,我不想分辨哪個人是真心、哪個人是假意。沒有這個本領,也沒必要。我與古人為伴。我在你這個年紀,比你還小的年紀,雄心勃勃,‘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可是我們學的是‘十月革命一聲炮響送來的真理,人家自己都亡黨亡國了,我在大學講什么?重新學習吧,又不合時宜。那我活著干什么?活著就是等死。等死就是等著有一天你把我接到這里,所以我提前找你。可能早了點……”

“老師,你不能這么說。”我急忙說,言語唐突了,“對不起。”

“老年人坦誠,時日無多。青年人前面的路還很長。這工作是你的選擇,還是身不由己?沒有想好就不要說,別為難。”

他將了我一下,我躲不開了。

“我每天每次都在想,是不是應該放下擔架。不過每天每次都可以找到理由。亡人家屬對我發脾氣也是理由。他們需要宣泄。感到一種責任,有人需要我善待。只不過輕輕抬起,輕輕放下,這么簡單。但這是一個人一生的最后一段路。他走過很長的路了,最后一段路由我們抬著他。走得平穩,走得安寧。沒有我們,有的事比較麻煩。”

我不能說得太多——我已經說得太多了。他凝神傾聽,我更不能再說下去。

我不便講這個故事:

在師專讀書時,父親去世了。殯儀館規定只可用它的靈車,可是開來的是小四輪。父親是中學教師,送葬的人很多。換車來不及了,只能把他抬上小四輪。他個子高,穿著黑布鞋的雙腳露在車外,腦袋也未放穩,車一開動,腳搖頭晃。我守在遺體旁喊:“停車!停車!”沒人理會。父親一生嚴謹,學生的課本卷角他都要求撫平,作業本破了他都要替學生修補裝訂。我對不起父親,讓他這樣走向終點。殯儀館道歉,原因是有人為賺錢外包給一家運輸公司。

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一個兒子的終身遺憾。

我在師專讀美術專業,畢業后在村小學教美術。小學生少了,3個小學合并,教師要精簡。妻子阿紫去幼兒園當老師,我的“自由職業”選擇空間小。一個機會,應招來民政局,以為將來可以當公務員。沒想到是來殯儀館報到。也罷,什么工作都要有人做,這個命該是我。我沒有挑三揀四的本錢。我年輕,來日方長。原來是接尸工!這一下子徹底傻了。領導笑瞇瞇地對我說:“這個崗位留不住人,特別缺人手。工資不能計件,但有加班費。你先干著,你有文化,3年5年說不定當組長了。”我說:“好吧。試試。”我想起父親的遭遇,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有這樣的遭遇——被外包。

一干5年。朋友很少,自知不宜交朋友,不宜參加飯局。別人尷尬我也尷尬。沉默和孤獨讓人早熟。我是習慣這個工作了,別人不干我干,不覺帶來一股豪氣。虔誠地送別亡人,也令人提氣。常常想,有一天我被同行抬走,他們也會像我一樣嗎?我希望他們能做什么?我就想到了扎一朵紙花獻上。

現在,突然來了位老教授。我竟然和他平等地聊天!

6

找到他,是緣分。上等緣。

王國維遺書:“五十之年,只欠一死。”原來死也是有欠的。五十就欠了,我欠得太多了。

我給小施留了電話號碼。一連幾天我守著電話。我沒信心了,誰會給我這個無趣的老頭來電話。

電話鈴響起,我嚇一跳。

“你馬上來嗎?我在陽臺上等你。”

“教授,千萬別這么說。你該干啥干啥。”

“沒有什么可干的,活著就是等你。”

“教授,你呸一聲。這樣我才敢來,真的。”

我像小學生一樣,聽他的。

“教授,請原諒。干我們這一行的人都有點迷信。香火熏的,天天和死神約會。眼前就是白布麻衣,哭哭啼啼。不過教授你不一樣。這么多的書!我見過的人家誰也沒有你的書多。”

他進門就說話,快言快語,又突然發覺說錯話了。見過的是死了人的家呀。

我說:“你坐。”

對我這套大而無當的房間,他有點興奮。他徑直走到一大排書柜前。一個人在哪些書前停留,是了解他的知識結構、興趣,以至品行的參照。他在小學教過美術,我書柜里的畫冊太少。他的表情有幾分好奇,可只是匆匆瀏覽,不動手翻閱。

“老師,我活到你這樣的歲數也讀不完這么多書。”他坐下,嘆口氣。

“有些書,多半的書,是用來檢索的,用著時記住去找哪本書。”

“對,這是做學問。老師,我跟你慢慢學,我的基礎太差,中專。不過,我可以提個建議嗎?”

我急忙表態:“你說。”

“老師,你餐廳里最好不要掛那張畫。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他的眼睛敏銳,就像他在樓梯上注意到我一樣。他并沒有進餐廳;我也不需要餐廳,一張桌子一把椅子而已。他只是從餐廳門口經過,那張畫沒有正對門,但可以看見。挪威畫家蒙克的一幅印刷品《尖叫》,一次去韓國開學術交流會買的。蕓蕓也不讓掛這張畫,她說太恐怖了。她去世后,我掛上這張畫,而且越看越入迷。

“為什么?”

“我說自己。我們整天和死尸、哀樂打交道,整天板著臉孔,不笑。這是外表,人的內心需要溫暖,熱烈,生機。不是逃避,也不是虛偽。我真心希望失去親人的人,所有的人,都有這樣的內心。蒙克是我尊敬的畫家,表現主義繪畫的先驅。《尖叫》是世界名畫。死亡是他永恒的主題。他也被自己的畫作撕裂了精神和人生。這張畫不是我,我想也不是老師您應該天天面對的。對不起,我不知天高地厚了,這是我真實的想法。”

我對他刮目相看了。我未置可否。我站起來,踱步到餐廳。似乎印證。畫里人蒼白消瘦的臉扭曲著,雙手捂耳,眼眶爆裂,面對死亡發出無助的吶喊。天空血色,河流黑色。漩渦般的風景。

我把小施一個人留在客廳里。我失去社交的能力,疏忽了,幾乎忘了他。從餐廳回到客廳,沙發上留了紙條:

老師,來電話讓我立即去單位。不打擾。謝謝老師的教誨。

學生 施英

沒有寫“再聯系”“再見”“后會有期”“我何時再來”這些常用語,他這工作真困窘人。然而,我等著他,又開始漫長的等待。

一個月后,足足有一個月。他來,抱著一個大鏡框。一幅工筆粉彩畫。

他開門見山:“老師,這是我臨摹美國當代畫家的一幅作品,戴維斯的《藍三角》。是抽象又像是具象,是西方藝術又像是東方藝術。他的畫色彩明麗,樹木花卉欣欣向榮。不知道老師喜歡不喜歡。”

我第一次聽見這個畫家的名字。我下過功夫研究和思考現代藝術,并不成功,我還是看不懂。這幅畫我感覺到了:春天。春天的氣息,春天的和風,春天的安詳和搏動。

“謝謝,我很喜歡。”我由衷地說,“請你把這張畫掛起來,就掛在《尖叫》的位置上。或者掛在客廳。”

“客廳里放花,鮮花,或者盆栽,下次我帶過來。我的水平夠不上客廳級別。我的水平只夠替換餐廳的《尖叫》印刷品。將來,等我自己也覺得拿出手了,你給我在客廳留一塊地方。答應嗎?”

“答應。”

“說定了?一言為定。”

他笑起來。他笑得露出白牙,好看。我也笑了,我缺兩顆門牙。

我忽然發覺,我很自私。我是想死后有一個花圈,挽聯上寫上蕓蕓和木木的名字。我只想不要像電視里報道的那個英國老太太,死去40年依舊坐在電視機前面。我希望有一個捧骨灰盒的人,把蕓蕓、木木和我的三個盒子放在一起。

還有別的想法嗎?應該是有的。我隱約感覺到他身上有我最需要的東西。人活著最重要的是和誰一起活。現在,就是他。你是什么人,你會遇見什么人。

我留他吃飯,他沒有拒絕。叫外賣很方便。在吃飯的時候,我想到兩點:一是要買很多畫冊,給錢讓小施自己挑選;二是修改遺囑,收回在朱萍那里的遺囑。還來得及。

7

第一天他找我,那天夜半我突然驚醒——他要自殺!我在床上輾轉反側,感覺他時時刻刻都可能自殺。這么一位德高望重,有教養有學問的人要自殺!太可怕了,太不可思議了。

當今自殺太容易,有一本書《自殺的36種方法》。用不著36種,一個人有一種就夠了,而且不用翻書,書呆子才會看著書去自殺。我回憶接過的自殺的尸體,幾十具了。有的人很平靜地結束生命,有的人告別得慘烈。跳樓最慘不忍睹,但也最浪漫,最勇敢,文化人最愛。眼睛一閉,往前一步,幾秒鐘,來不及后悔,一切都結束了。殘肢斷臂、血肉模糊已與他無關。最后要享受一生未曾有過的飛翔。

我推醒阿紫。我問:“讓你選擇,你會選擇怎樣死?”

阿紫迷迷糊糊,翻過身背朝我。

我再問。

“你發什么神經啊?你才不會死,看你活得有滋有味。”她轉過身,貼著我,問:“你做夢了?”

“我沒睡著。”

“別胡思亂想。我們都不到30歲,再過30年再想。”她又轉過身,嘟噥一句:“睡。”

我最初干這個工作,回家又洗手又洗頭。抬過一具淹死多日的女尸,吃不下飯,一見燒鵝、白斬雞、肥肉,便作嘔。夜里緊緊擁抱著阿紫溫熱柔軟的身體。做愛,做愛之后也不分離。阿紫問:“怎么啦?”不過她問過就睡著了。那些日子,在我眼里滿街行走的人,全是行尸走肉。會有一天,漂亮的,不上相的,胖的瘦的,笑的愁的,提著大包小包往家里趕的,都會讓我們抬走。絕對真理!

葉教授這么和善,他尊重我這種最受白眼的人。尊重人的人應該活得更長。

他竟然留我吃飯!

吃飯的時候他對我說:“實際上,我也是接尸人,我是把化過妝的時間尸體抬來抬去。”

說得真好。

我有了膽子,提出要帶阿紫來他家玩。他點頭:“歡迎。”

我一直瞞著阿紫。她的工作與我是完全相悖的顏色。幼兒,綠芽一般,我的對象是蒼白、冰冷。阿紫問我,頭發上怎么有一股氣味?女人嗅覺靈敏。她說民政局收發室怎么會有股煙火氣?我說,你衣服上還有股奶酸味呢。強詞奪理,蒙混過關了。

夫妻間不會有永遠的秘密。我的秘密保守了5年,千方百計。受盡欺瞞的折磨。

在小學教美術,對藝術失去了熱情。畫畫不比吃飯,一再重復便興味索然,何況只畫幾片葉子的樹、一窗一門的房子。她很高興我在民政局上班,又有當年藝術創作的沖動了。心靈向往暖色。我在家畫天空大海,畫樹林花草,畫孩子做游戲,畫小狗小貓,而且色彩越來越鮮艷。她最滿意我對小女兒的依戀,我一回家就抱她,阿紫對我的評價:“耐心的老爸。”她沒有我耐心。但我日益少言寡語。

葉教授給了我信心和勇氣。阿紫敬仰有學問的人。一提到認識教授,她兩眼發光。

“我帶你去葉教授家。”

“別哄我。會讓我們進門嗎?”她興奮地從廚房跑出來。

“他很支持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收收發發,支持什么呀!”

“收收發發......的確是收收發發。你知道收什么發什么嗎?”

“那是你的事。”她不關心是合理的,不就是報紙、信件、公文。那么,我也沒有欺騙她,不過是“誤會”。

男人不喜歡女人刨根問底。阿紫是個不嘮叨的妻子。大大咧咧,這很可愛。

“人家說,拜訪有學問的人都要預約。什么時候去?你可別哄我高興!”她說完了,自己也相信了,笑起來,用手比畫著:“大學教授,幼兒園老師,相差這么大!”隨即,她又起疑:“他怎么會和你認識?”

“我的工作……”

她回廚房炒她的土豆絲了。一會兒想起,問:“你的工作?”

“我的收收發發和你想的不一樣。葉教授就喜歡我的工作。”我每一句話都是實話。

阿紫自個兒笑。她有理由發笑。然后,問:“我去穿什么衣服?”

“我們現在就去。”

這天是星期日,我輪休。

我們登門,抱一束花。葉教授正端坐在客廳沙發上,茶幾上擺著棋盤。他對著一盤棋的殘局發呆。

門半開著,我輕輕地敲兩下便進來了。阿紫怯怯地跟在我身后。他未注意不速之客,沒有抬頭。我有點窘。我應該先來電話的,太隨便了。

“葉教授,我的妻子,她叫阿紫……”

“啊,啊。”葉教授站起來,歉意地搓著手,“沒聽見,對不起。請坐。”

我放心了。

“老師喜歡下棋?以后我陪你下。”

“剛才8樓范師傅,就是不久前去世的那位,他兒子剛才送棋盤下來,問是不是我的。當然是我的,我從蘇州定制的。他們把棋子完全弄亂了!沒有下完的棋,我重新擺。年紀大了,要慢慢想,一定可以復盤。我和范師傅……對啦,你認識,他們父子你都見過。范師傅還是我們的介紹人呢。”

盡管我深謀遠慮了5年,盡管我帶她來是為了說出我接尸人的身份,但是老師馬上提起,我還是發怵。

阿紫畢恭畢敬地站在葉教授身旁。大概她從來沒有和大學者這般近距離接觸。她沒有在意范師傅是誰。我想順水推舟,卻又在嘴邊擱淺。

“阿紫,那是我畫的。”我帶她看《藍三角》,躲開急流險灘。

“早知道了。你還好意思拿出來送給教授?”

“我很喜歡。你先生有才華。”

“真的?”她已經相信了。

“我這人說了大半輩子假話。這個年紀了,行將成灰,真話不全說,假話全不說。”

“老師,他真的愛畫畫,一回家我拿勺子,他拿畫筆。我支持他。他是業余愛好,特別需要人指導。單位收發室的工作,太單調了。”

葉教授突然明白了,一生的歷練讓他頓悟。他不看我,但他的真話不全說、假話全不說,面臨人情世故的考驗。

“你先生很勇敢,有善心又有責任心才叫勇敢。他的收發工作,不同凡俗。他不平凡。人最后都要被接走,一個人都只有一次被接走。一個人的終極尊嚴是由他完成的,這個機會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得到。”

他沒有我的同意就全說了——謝謝。

阿紫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有點張皇失措。這半個小時發生的事太快太多了,天翻地覆。霎時間她明白5年來的種種怪異,我衣服上的消毒氣味,頭發上的煙火氣,經常一個電話立即離家,起早貪黑加班。她早應該存疑的,她早應該發問。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她問,聲音很輕。

“因為我自己沒有徹底想明白。遇到葉教授,我才明白。我才能完整地對你說出,不需要辯解。”

“阿紫,我遇到小施,也才明白。我們兩人,叫代際關懷吧?你善解人意。不是小施讓我說的,我覺得你會像他一樣勇敢。”他說得嚴肅,有說服力,很堂皇了。本來如此。在課堂上他一定是個好老師。他不老。“來,坐下,我們下棋。我一人對你們小兩口,老將出馬一個頂倆。”

我一個人就夠了,連贏他兩盤。他輸得直吸氣。阿紫給我使眼色,我不理她。我知道他的性格,我讓棋,他不會留我們吃飯。

他舍不得我們走。我們不舍得離開這位老人。阿紫比在家勤快多了,打掃整理他的三室兩廳,效果立現。他說窗簾經常一個月也忘了拉開。她也支使葉教授當幫手,提水、拿凳、抹桌,教授其實手腳靈活。我看著阿紫,用葉教授的眼睛看她:她今晚特別漂亮。

我們都有點喘息,出汗。坐下來。他不喝酒,不喝茶,不吸煙。3個人3杯白開水。晚飯也就是外賣的三碗三鮮面。

我說:“老師,文人雅士都愛給自己的書房取名。張大千‘摩耶精舍,我們瑞安的歷史文化名人陳傅良‘止齋,你也取一個吧!”

老人說:“想過的。正巧,心有靈犀吧,和你說的兩位我各取一字,止舍。終點的意思。”

我說:“老師,不好,太悲觀了。”

“我沒寫下來。不想冒犯這個‘止字。佛教里的止便是禪定,譯自梵文。止觀,禪定和智慧,境界太高了,承受不起。”

老師就這么推心置腹地邊吃邊說。他是個有故事的人。阿紫對他的崇拜,讓我談興大發。她覺得我像是換了一個人,沒想到我這么健談。我勸老師把自己的故事寫下來,為歷史留下聲音。年輕人像我和阿紫都應該知道,他也不枉經歷一生風雨。

他閉目。手指不安地在膝蓋上點動。

我受到無聲的鼓勵。我把知道的一股腦兒地倒出來了,貝多芬晚年耳聾寫出第九交響樂,莫奈近乎失明畫出傳世名作......

第二天,天未亮,他來電話。

“對不起,這么早吵醒你。我們認識就在黎明前,對吧?我一夜未睡。你昨天的話,讓我想起陳與義的詩:‘多少人間事,天涯醉又醒。我醒了,你叫醒我。現在你要陪我。”

他說話有點兒孩子氣的調皮。

“當然。”

“小才子,你知道克爾凱郭爾嗎?”昨天他就開玩笑喊我小才子。我太樂意接受了。

“克爾凱郭爾?第一次聽說。”

“他是丹麥哲學家,詩人。存在主義的先行者。19世紀的,難怪你未聽說過。他有句詩我讀給你聽:‘早上醒來,突然發現自己死了。你才剛剛誕生。聽懂了嗎?”

手機按下免提,阿紫也在聽。她昨夜睡得安穩。

他說,歷史最容易重演的,正是它最丑惡的部分。他要開始寫作了。他說,他要夜以繼日。他說,每個人都是歷史的一塊小碎片。

第8天。我每天都想著給他打電話,又怕打擾他寫作。一早上班,無事。昨天我休息,隨手翻看昨天接尸登記本。一行字赫然在目:近水小區2單元301。葉知秋,心肌梗死。

作者簡介

戈悟覺,男,1937年生于溫州。就讀北京大學中文系和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畢業后主動要求支援大西北建設,在《寧夏日報》和寧夏文聯工作35年。獲寧夏黨委、政府突出貢獻獎。1956年開始在《人民日報》等報刊發表作品。曾獲《人民文學》《十月》《北京文學》《小說界》等文學獎和影視劇本獎。有英法日俄等譯本。現居溫州。一級作家,教授,享受國務院政府津貼。

責任編輯 師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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